落叶自随流水去
——李剑国教授访谈录(下)
2022-07-29天津李剑国北京杨阿敏
天津 李剑国 北京 杨阿敏
李剑国,山西灵丘人。1943 年1 月生。1967 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1979 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朱一玄、宁宗一先生攻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中国小说史方向研究生,1982年毕业,获文学硕士,留校任教。1991 年被国务院学位办和国家教委评为“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硕士生”,事迹收入国务院学位办编《华夏沃土育英才》一书(1991)。现为中文系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与古典文献学专业的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和教学工作,以研究文言小说和古代文化为主。讲授过《中国文学史》《中国小说史》《唐代小说研究》《道教与文学》《文献学》《校勘学》等硕士博士生课程,指导和培养国内外硕士生、博士生、高级进修生、访问学者60 多人。在国内外出版著作30 种,发表论文130 余篇,主要论著获国家教委、天津市及南开大学16 项奖。治学崇尚谨严,强调学识的扎实性和广博性,提倡务实精神,反对天马行空、主观臆想的空疏之学。奉章学诚“业必贵于专精”(《文史通义·博约》)为座右铭,确立了“打深井”的治学原则。极为重视基础研究,重视研究的系统性,主张要具备多种文史知识和基本功以及必要的理论方法,要最大限量地占据原始资料,竭泽而渔,务求穷尽;主张从材料中从事实中引出观点,反对本末倒置。同时还主张研究者必须富有战略眼光和开拓精神,开创自己的研究领域,在本领域取得最大的发言权。
您曾指出,整理文言小说既要遵循古籍整理的一般规律,谙熟校勘、辑佚、辨伪之道,同时还要谙熟文言小说,二者缺一不可,否则便会出问题。您在文言小说的整理上用力颇勤,请谈谈您的整理经验。
我很重视文言小说的整理——主要就是校勘、辑佚、辨伪,出版过《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上海古籍出版社,后又出修订本)、《唐五代传奇集》(后出增订本)、《宋代传奇集》(后亦出增订本)、《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后又出 《搜神记辑校搜神后记辑校》)、《纪闻辑校》、《广古今五行记记》、《纂异记辑证》(以上均为中华书局出版),在韩国出版《新罗殊异传辑校与译注》。此外,上海古籍出版社将出版《杜光庭小说六种校证》、《王仁裕小说三种辑证》、《绿窗新话校证》(〔南宋〕皇都风月主人撰),还撰有《逸史辑校》(〔唐〕卢肇撰),现正在撰写《独异志校证》(〔唐〕李伉撰)。
前些年我应《文学遗产》竺青先生约稿,连续发表《唐传奇校读札记》四篇。我一直在辑校《唐五代传奇集》,这些札记都是一些校勘成果的整理。校勘学是文献学一个重要分支,清儒和近代学者已经总结出一套相当成熟完整的校勘原则和方法。如何科学地运用和完善校勘学,对于古籍整理来说非常重要。编辑部发表这组札记,就是希望通过对唐传奇的校勘总结出一般意义的校勘经验,把握好校勘的基本方法和原则,认识到学养对于校勘的重要意义。我经常感到在当前的古籍校勘中问题不少,不谙校勘原则,操作不当,而且学养欠缺,从而造成校勘质量的低下。我不敢说我的校勘多么高明,但我要求自己在唐传奇校勘中掌握最为充分的校勘资料,慎重处理文字的改与不改,牢记颜之推的一句话:“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颜氏家训·勉学篇》)遇到疑问和拿不准的问题多查书,避免误判误改。古籍校勘的任务就是正讹补缺,最大限度恢复古书原貌,如果适得其反那就是失败,清人顾广圻说“书籍之误实由于校”(《思适斋集》卷一五《文苑英华辨证后》),实在是当头棒喝。
古书存世者或残缺者需要校勘补缀,而亡佚者需要辑佚,凡此都需要搜集占有详尽的原始资料,需要考证辨析。古小说佚书的佚文主要存在于类书、旧注等古籍中,但实际上几乎无所不包,经史子集样样都有,搜集起来很辛苦。最大限度复原古籍,辑佚学出焉。在现存的古小说中,有许多实际是前人的辑本,并非原帙。其中如张读《宣室志》、徐铉《稽神录》等大约都是宋人辑本。这些辑本大抵都是依据《太平广记》辑录,虽然也偶有误辑,但基本是可靠的,主要问题是遗漏较多,辑录未备,需要补正。
明人尤喜辑录佚书,但普遍态度粗率,极不慎重。万历三十年(1602)前后,胡震亨等人编辑刊刻《秘册汇函》,其中《搜神记》《搜神后记》《异苑》三部晋宋志怪小说,都是这样的伪滥之作。鲁迅早就指出,通行本《搜神记》二十卷“是一部半真半假的书籍”。实际上《搜神后记》和《异苑》也都是“半真半假”,其中也塞进大量假货。正是有鉴于此,我才下大力气重新辑录《搜神》二记,此书可说是全面展示我的辑佚、校勘、辨伪考证成果。中华书局版本列入《古体小说丛刊》(上下二册),2007 年至2017 年凡印5 次,二印三印有修改。2019 年中华书局出新版,改入《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由“新辑”改名“辑校”,文字校改颇多,编辑体例也有调整。2020 年又出简体横排本一册,列入《中华国学文库》,2004 年9月24 日,我作《题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后》一绝,新版编定后于2018 年8月29 日又作一绝。现将二绝句抄录如下:
蜗室一间书九橱,春秋六度采骊珠。
短长惟待今人说,无处咨求鬼董狐。
神道宣明本不诬,搜今稽古兔毫枯。
一编写尽荒茫事,千载传名鬼董狐。
校勘、辑佚、辨伪这些基础研究工作需要具备多方面的、丰富的文史修养,我们常说某某功力深厚指的主要就是这些治学功夫。从读研究生开始我是边干边学的,一点一点积累,日积月累,渐渐明白了此中道理和方法。
这里举一个小例子。祖冲之写过一本志怪小说《述异记》,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在著录梁任昉《述异记》时说“《唐志》以为祖同所作”,称为祖同。我读研究生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琢磨了几天突然想到该不会是避家讳吧,查查书果然晁公武父名冲之,才长出一口气。──顺便说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点校本《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一著录赞善大夫潘若冲撰《郡阁雅言》二卷,点校者按云:“晁公武《读书志》称潘若同撰。”未加辨析,显然也是不明白晁公武避父讳改冲为同。自那以后我特地了解了古人的避讳,算是长了番见识,以后的考证常常利用避讳知识解决一些问题。
1997 年7月我在武夷山中国小说史国际研讨会上提交了题为《文言小说的理论研究与基础研究──关于文言小说研究的几点看法》的论文(《文学遗产》1998 年第2 期发表),谈到文言小说研究的特殊性问题(与白话小说研究比较而言),谈了七点,其中第七点说:“文言小说大批散佚,现存者在文本版本上亦存在诸多问题。因此文言小说的考证和辑佚整理工作非常重要,要求研究者具备多方面的文史素养和基本功。”这是文言小说研究的一个很大的难题,必须实实在在去做。有鉴于此,我特别强调基础研究,所谓基础研究,我在那篇论文中有这样的具体说明:
历代文言小说数量极大,但由于大部分散佚,因此问题极多。问题主要是:
1.作者问题。情况有五:一是作者不明;二是作者身世不明;三是作者有歧;四是作者有误;五是作者系伪托。
2.创作时代及年代问题。这一问题和作者问题密切相关。
3.作品书(篇)名问题。文言小说作品题目常有异称,除古书无定名的情况外,主要是后人改题和传录的讹误所造成。
4.作品存佚问题及版本问题。情况复杂,主要有这样几种情况:一是全存,原书或原篇俱在,但又常常形成不同版本;二是原书经后人增益,加入后出的内容或他书的内容;三是残存,卷帙有所阙佚;四是经后人重编,卷帙篇目与原书有所不同;五是节存,现存者是摘录本,不是全帙;六是辑存,现存者是后人的辑佚本;七是原书原篇散佚,只存佚文;八是全佚,一字不存。
5.原书卷帙篇目问题及佚文问题。
6.伪书伪作问题。自宋以降,伪小说层出不穷,明清尤剧,诸如《五朝小说》《重编说郛》《剪灯丛话》《合刻三志》《绿窗女史》《唐人说荟》《旧小说》等小说笔记丛书中有大量伪唐人宋人小说。
所谓基础研究指的正是对文言小说的这些问题进行比较确凿的考证辨析,目的是搞清基本情况基本事实──每一部作品的基本情况和每一代作品的基本底数。
您认为研治文史不懂考证不行,考证是门综合了许多学科知识的大学问。考证工作也确实在您治学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在这方面您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请谈谈考证工作需要注意的一些问题。
考据学的建立和完善清儒功不可没,梁启超论清代考据说:“启蒙期之考证学,不过居一部分势力。全盛期则占领全学界。故治全盛期学史者,考证学以外,殆不必置论。”又说:“夫无考证学则是无清学也,故言清学必以此时期为中坚。”(《清代学术概论》)他说的全盛期考证学就是所谓乾嘉学派。他举出的代表人物是惠栋和戴震,尤其推崇戴学之精深,认为戴震的考证具有“科学精神”。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还说“戴东原先生为前清学者第一人,其考证学集一代大成”(《饮冰室文集》第十四册《戴东原图书馆缘起》)。
桐城派姚鼐曾说学问之事有三端,即义理、考证、文章,后人习惯称作义理、考据、辞章。清学重考据,不同于宋学(理学)重义理。义理即著述的思想内容,重义理自然不错,但义理也应当实事求是,以事实为本,所谓“义理之学”也必须以文献学、考据学及文章学为根基。而宋学大抵空谈义理,恰如顾炎武批评的“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顾亭林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学书》),无本无根,实不可取。
考证涉及广泛,天上地下包罗万象,需要多方面的知识,但并不要求你必须是样样精通,像陶弘景那样“一事不知,以为深耻”(《南史》卷七六《陶弘景传》),而是要求你懂得考证的基本原则、基本方法。涉及不明白的具体知识,懂得如何去查找如何去运用就是了。
考据学讲究实证,以事实为依据,实打实,绝对排斥臆想和空谈。考据的科学性就在于此。梁启超论“朴学”,提出正统派学风十条,第一条是“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撰著立义(观点)是这样,作考据也是这样。清儒论考据,讲究实事求是,无证不信,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一个事件,都要引用可靠可信而充分明确的资料来证明,没有这样的资料证明而讲空话便不足为信。自然不是任何事都是可证的,但可做某种判断,而推测性的判断也还是需要资料的支持。考据之法,或广征博引,或要言不烦,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不过既要避免烦琐,也要避免简陋。
对于考证我本是门外汉,但我感到治学不懂考证不行,考证是弄清事实,不弄清事实怎么做出评骘论证?有些人认为考证是技术性工作,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不客气地说,这是无知和浅薄。
我研治小说的考证工作,涉及作者、版本、流传、内容等,这里不妨举几件具体事例,以见考证之法。
先说作者。作者问题始终是小说研究的重要问题,这方面的疑难问题很多。《龙城录》题为柳宗元撰,但前人多认为系宋人伪托,几乎成了定论。我从唐宋作家引证诗文用典入手,指出北宋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秦观等人乃至唐代韩愈、殷尧藩都曾用《龙城录》中的典故。又从《龙城录》与柳文的比较中寻找内证,以证明其出自柳宗元之手,作于柳州(唐代柳州又称龙城)。
唐传奇《古镜记》见于《太平广记》,中称王度,故学者或认为作者非王度,但《太平御览》卷九一二引隋王度《古镜记》程雄婢鹦鹉一节,作者自称皆作“余”,知原文为第一人称,而《太平广记》改作“王度”“度”者,正是因为《太平广记》编纂者所见此传撰人署为王度。《太平广记》之例,凡遇第一人称“余”“予”“吾”者皆改作作者姓名,此等例证极多。一些人不明白这一点,常常为此所困扰,甚至产生错误判断。如《太平广记》引用王仁裕《玉堂闲话》,引文中多处称“王仁裕”,有的学者遂认为《玉堂闲话》不是王仁裕所作,而是后人编纂。其实《玉堂闲话》原文作者称“余”,有《竹庄诗话》为证。
《独异志》作者,明钞本题前明州刺史赐紫金鱼袋李冗纂,《新唐书·艺文志》作李亢,《崇文总目》等作李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作李冘,名字不同。我从《宝刻丛编》《宝庆四明志》查寻到作者资料,考知他开成中曾为夏州节度掌书记,咸通六年官明州刺史,且知其名应作伉。由于对作者身世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这样再结合内证就可以考知书约作于咸通六年后的咸通年间。
许多作者身世已无法弄清楚,我着力考证作品的产生年代。如罗烨《新编醉翁谈录》,许多老一辈研究者认为书中杂有元事,因此是宋末元初编,或经元人增益,今本原为元代刊本。所举证据是书中吴伯固女和吴仁叔妻王氏都是元人。而我认为,称其为元人见于《山堂肆考》《情史》《元诗选》等明清书,但这都是误断,我根据宋代的太学生三舍制度,判定吴伯固女夫和吴仁叔都是宋代太学上舍生。而且又根据《崇宁三年太学生上舍题名序》(《八琼室金石补正》)、《宋史》和《淳熙三山志》,考定吴伯固女夫事所记“圣上幸学,全斋出官,荣归故里”,指的是北宋崇宁三年徽宗幸太学上舍,赐十六人及第入官之事。此外,我根据书中《小说引子》中的一首歌和《小说开辟》中提到的州军县镇,断此书出于宋人手无疑,并通过与金盈之《醉翁谈录》的对比,断为罗书出金书之后,亦即宁宗嘉定之后,约编于理宗朝。
再如作品题目名称。唐传奇李朝威《柳毅》原载于《太平广记》卷四一九,注出《异闻集》。《异闻集》是唐末陈翰所编的传奇集,多收单篇传奇文,原书散佚,《类说》卷二八存摘录本,此篇亦有节文,题《洞庭灵姻传》。我以《类说》及许多宋人著作所引为据,同时参酌他书,考定原题乃《洞庭灵姻传》。而《太平广记》体例,标目皆自拟,而且多以人名为题,因此《柳毅》绝非原题。这类考证作品原题的例证还有很多,如《虬须客传》《崔徽歌序》《乌衣传》等。
再如作品人物姓名。《列仙传》今本开头称“谷城乡平常生”,《北堂书钞》卷七七《卒篇》引《列仙传》作“谷城乡卒常生”,是知“平”字应为“卒”字,形似而讹也。文末云其后“复为华阴市门卒”,由乡卒到市门卒,皆为卒也。
唐传奇《李娃传》有一段描述李娃等人设圈套摆脱荥阳生的过程,提到李娃在竹林神祠住两夜,信宿而返。韩愈长庆三年在任京兆尹时为祈雨曾祭竹林神,作《祭竹林神文》。竹林神何在?各种韩集皆无注。有的研究者认为竹林神可能在长安郊外。检唐文,提到竹林神的还有刘禹锡。《刘梦得文集》卷一七有《代京兆韦尹贺祈晴获应》一文,文中明谓兴圣寺竹林神,知竹林神在兴圣寺。而据《唐会要》卷四八和《长安志》卷九,兴圣寺在长安通义坊。遗憾的是这竹林神究竟是何方神灵找不到文献记录。
又如地名。宋传奇《卜起传》云卜起授瑞州高安尉,而下文云卜起赴任“出大庾岭,经韶,下泝江”,则显然不可能是瑞州高安。《宋史》卷八八《地理志四》载,瑞州本名筠州,绍兴十三年改高安郡,宝庆元年避理宗讳(昀)改瑞州。属江南西路,治高安县,即今江西高安市。而卷九〇《地理志六·广南东路》载:“肇庆府,望,高要郡,肇庆军节度。本端州军事,元符三年升兴庆军节度。”端州治高要县,即今广东肇庆市。显然瑞州高安应当作端州高要,形似造成错误。
要之,考证需要多读书多思考,如前所说,读书要有目的性,带着问题读,因此我其实常常是翻书查书。我们现在有了全文检索手段,如《四库全书》《四部丛刊》《大正藏》《基本古籍库》等,查找个东西方便多了。
在您进入文言小说领域时,曾有一个判断,认为当时国内古代小说研究界的基本状况是两多两少,即研究白话小说的多、研究文言小说的少,研究单部作品的多、研究小说史的少。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当下的文言小说研究现状如何?有哪些值得关注和开拓的课题?
当下的文言小说研究现状我很难详加细说,只能大概地说研究队伍扩大了,研究者充分看到了文言小说的研究价值,许多治通俗小说者也转而关注文言小说,而研究的广度深度大大扩展了,成果累累,异常丰富。硕士博士论文也常选择文言小说为研究题目。当年我研究唐前志怪,那是一片荒漠,如今是“家家户户种田忙”,这片田园可热闹多了。人多了自然成果多,好成果自然也就不罕见。
研究文言小说的路数很多,此中文学研究可具体化为作家研究、文体研究、文本研究、叙事学研究、小说史研究等,此外诸如文献研究、母题研究、历史研究、文化研究等,方法尤多。而文化研究很广泛,如文化制度、民俗、宗教、巫术、神话等。研究作品的体裁、题材、语言、艺术,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对文学研究不能做狭窄理解,20 世纪国内学者引进的西方所谓“形式主义文学批评”“文本细读”,那是把文学研究完全语言学化了。
我很强调社会文化研究,认为它是文学研究的扩展和深化。但会遇到一些人的诘难,总是问:这是文学研究吗?他们倡导“回归文本”。这里应当厘清一个问题,就是:何谓文学研究?在我看来,所谓文学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前者是内容,后者是表现,二者密不可分。研究怎么写和写得怎么样,研究文学思想和进行审美批评,自然是文学研究,但研究它写的是什么,这个“什么”是怎么回事,它的渊源流变,它的本质和意义,它的社会影响,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个“什么”,这个“什么”在作品中具有什么思想意义和叙事学意义,如此同样属于文学研究。不能把文学研究关在一个狭窄的笼子里,应当给予它广阔的天地。
对文学研究的狭窄理解,在国外尤其如此。二十多年前我在韩国任教,一位韩国博士生的博士论文是有关《孟子》的语言修辞,问我怎么做。我说孟子曰“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要弄清孟子的雄辩,先好好看看《战国策》,研究研究战国策士吧。他说,韩国教授们说这不是文学研究。我感到好笑。不过国外的情况也在变化,就在同时,一位韩国知名教授说他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宗教和民俗研究,已经逐渐被认可。多年前一位美国教授也对我讲,美国学界如今也很重视文学的社会历史研究,不再局限于语言和艺术。2002 年我接受美国学术团体理事会(ACLS)邀请,与美国教授开展合作研究,项目就是“小说与乱世”。
其实,我们讲文学的三个作用是教育、认识和审美,审美作用并不是唯一的,教育和认识作用同样重要。文学的认识功能和作用,体现在作品内容中。而一定社会的知识、思想与信仰,或隐或显地以不同形式包含在小说叙事及意象中,需要研究者发掘、解读、阐释它们。只有这样,才能认识历史,也才能认识作品,正确而深入地理解作品叙事、作品意象的内涵和价值。而所谓着眼于语言的“细读文本”,也才有了基础和依据,不至于信口雌黄,驴唇不对马嘴。
文学的文化研究,是一种跨学科的综合性研究,如今已经相当普遍,《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等,文化阐释都成为研究视点。小说是《清明上河图》式的社会画卷,对社会生活有着最为真切最为广阔的描述,它是社会的“百科全书”,因而也就具有最为开阔的研究空间。事实上正是如此,从社会文化角度研究小说的论文著作层出不穷,这实在是小说研究扩展和深化的必然结果。
当然,我以为小说的文化研究毕竟有自身的特性,不同于一般的文化研究,其研究主体仍还是小说而不是文化。用一位学者的有趣比喻说,“文化给文学打工”。在一般的文化研究中,小说文本和素材与其他文献资料一样,只充当引用和论证的材料,而小说的文化研究、文化阐释仍服务于小说文本,诸如小说母题、叙事模式、文化现象在小说文本中的表现和意义,这些属于小说表现的问题,自然应成为研究的归宿。
二十多年来,我所指导的博士、硕士学位论文,很大一部分选题都出自古小说与大文化这个范围之内。如梦文化、树文化、岁时民俗、巫术、精怪、灾异、命定、汉魏亭、墓葬、寺院、音乐、胡人识宝、妇女、妒妇、城市、商业商人、民间社会以及乱世、唐代藩镇、唐玄宗等,都是从历史、社会、文化角度切入小说,对小说中这些文化和历史现象做出论证和阐释,并论述它们在小说叙事结构中的作用和意义。我自己的论著中也常常涉及文化问题,还专门写过一本《中国狐文化》,主要考察的对象是神话、传说、原始宗教、小说和戏曲。
这样的研究,都涉及一宗专门的知识。因此首先你必须对小说之外的这门学问有深入准确的把握,你未必是这门学问的专家,但你必须进入,由门外汉变成内行,至少要比较熟悉。难度在这里,但挑战和乐趣也在这里,所谓创意也正在这里。其次,必须处理好小说与文化的关系,说明文化进入小说叙事之后的状态、形式、意义、变化,说明小说家对文化的选择、态度和处理。这也是难点,同样,所谓创意也正在这里。可见,这里存在着两种阐释,即文化阐释与叙事阐释,二者都是小说研究的题中固有之义。二者实际是联系在一起的,文化阐释是阐释叙事中的文化内容,叙事阐释就是阐释小说文本中文化叙事的特征和模式。
以上主要是我在《古小说的文化阐释与叙事阐释》(《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0 年第5 期)中表述的论点,里边对我的博士生张玉莲、李艳茹、张同利的三篇论文(《宋代文言小说中相墓故事的文化阐释》《唐代寺院故事的情节范式及其文化意蕴》《“长安小说”的命运主题及其文化意蕴》)各有评述。认为中国古代墓葬文化包含着原始宗教以来的祖先崇拜、灵魂不死观念、阴阳五行思想以及儒家的孝道观。研究相墓故事,本质是研究社会,研究社会文化心理,以及相墓文化与小说表现的互动关系。小说中的冢墓,是一个叙事空间,也是一个感性空间和文化空间,它承载着观念的、情感的、叙事学的多种含义。作为承载佛、法、僧“三宝”的寺院,在小说中也是一个文化空间和叙事空间。寺院小说的寺院场景绝不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寺院物理的、宗教的、世俗的特性,必然渗透在故事的叙事和含义中。较之墓葬文化和寺院文化,城市文化显然蕴含着更为广阔的内容。作为大唐都城的长安,不仅成为故事的产生地、传播地和创作地,更是小说家描述的对象,小说的叙事也就不能不带着长安特有的地域色彩和人文色彩,如唐人的命运观、唐代科举制度和门阀婚姻、城坊制度等都在长安小说中有着突出反映。
总之,我认为小说家的叙事对社会文化的关注,使得古小说成为文化宝库,阐释概括古小说叙事的文化内涵,是古小说研究的重要课题。
您研治文言小说数十年,在这一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请您回顾一下治学经历,您是如何研治古典文学的?请谈谈您的治学理念及方法。
我的治学经历始于20 世纪80 年代研究及撰写《唐前志怪小说史》《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以后专注于传奇总集及单部作品辑校,如《唐五代传奇集》《宋代传奇集》《搜神记辑校搜神后记辑校》《纪闻辑校》《广古今五行记》《纂异记辑证》等。在韩国时撰写出版过《新罗殊异传辑校与译注》及《新罗殊异传考论》(《新罗殊异传》是新罗作家崔致远所著小说集)。文化史方面出过《中国狐文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年版)。通俗小说方面出过《镜花缘丛谈》(附《镜花缘海外考》,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镜花缘丛谈》与弟子占骁勇合著。论文集有《古稗斗筲录——李剑国自选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古稗今说》(北京出版社将出)。此外主编过《唐宋传奇品读辞典》上下册(新世纪出版社2007 年版),与陈洪主编《中国小说通史》四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年版),还参与主编过《增订注释全唐诗》第二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年版),注释过其中一部分。
当然我的主攻方向是文言小说,特别是先秦至宋辽金的小说。我曾撰文谈到文言小说研究的特殊性,认为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或曰通俗小说)作为小说自然有许多共同的相近的特征,但二者毕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小说文体形态,在创作者和接受者、语言形式和文本体制、叙事模式和叙事结构等方面都有很大差异。这样,文言小说的研究也就带上了与白话小说研究不同或不完全相同的特殊性。据我自己研治文言小说的体会,文言小说及其研究大致具有这样几个特点:
1.文言小说的概念和范围一直模糊不清,这一点又影响到对文言小说的分类。因此科学地确定文言小说的概念内涵和界定其范围是研究的重要课题和基本前提。
2.文言小说常以丛集形式出现,大都篇幅短小,即便是小说集中的传奇体作品和单篇传奇作品,除元明时期的一些长篇传奇作品篇幅在万字以上甚至长达数万字外,一般来说篇幅也不算太长,无法与白话小说相比。篇幅限制着作品叙事结构的艺术容量和文化容量,一般来说内容比较单一,主题比较单纯,因此文言小说的研究在更多的情况下比较适合于集团性的整体研究,也就是从共时性或历时性的角度进行整体观照。这一点在白话小说中也存在着,举例说,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就适合于集团性研究而不大适合于个案研究,但文言小说最为突出。
3.文言小说以志怪与传奇为主,而志怪传奇与宗教文化、民俗文化有密切关系,同时它又反映着广泛的社会生活。因此文言小说具有多文化元的丰富内容,较宜于成为跨文化综合研究的对象。
4.文言小说在长期流传和积淀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系列意蕴丰厚的母题和意象,例如猿意象、狐意象、仙窟意象、人神(或仙)遇合母题、化虎母题等,因此借用原型批评方法进行原型意象和母题研究具有广阔天地。
5.文言小说基本属于由正统文人创作的士人文学,突出反映着士人意识和士人生活,与文人诗文具有相同的文学渊源以及相通的文化精神与艺术精神,因此在研究角度、研究方法上也具有与诗文研究诸多相通之处。
6.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同源异构——都起源于故事,二者相互影响,但文言之于白话影响更大,这主要表现在题材和素材上。戏曲的题材素材也常采自文言小说。而从宋元之后文言小说的某些通俗化倾向又带来一定的文白合流趋势。这样文言小说研究不能不以白话小说为参照系统。
7.文言小说大批散佚,现存者在文本版本上亦存在诸多问题。因此文言小说的考证和辑佚整理工作非常重要,要求研究者具备多方面的文史素养和基本功。
以上几点,笔者以为是研究文言小说应予以特别注意的问题,实际也正是我自己的关注点。
我在写作《唐前志怪小说史》时,已着意于作品的钩稽考证,但由于是在写小说史,不能不在史和论的方面下大力气,这样对作品的稽考可能不够深入细致,因此在接着进行的唐五代小说研究中便集中精力,采取了个案研究的方式,以叙录的形式把研究成果反映出来。宋人小说研究也是这样进行的,只是出于缩短篇幅的考虑有所简化。这种叙录之体,对单个作品的基本事实做出考证辨析,在现有文献基础上务求穷尽。内容是全方位的,一是从总体说的,指的是尽量把某一时代各种类型的全部作品挖掘出来,不能有遗漏,至少不能有比较重要的遗漏;二是从个体上说的,指的是对一部作品展开最全面的考证,涉及书名、作者、卷帙、篇目、佚文、著录、版本、流传、成就、影响、故事源流等。
我之所以执意运用这种被某些人贬斥为“工具书”的叙录形式进行个案研究,是因为文言小说的情况存在着一些特殊问题,主要是底数不清,事实不清。事实不清具体表现在作品的作者、卷帙、题目、篇目等问题上。古代文言小说数量巨大,可谓汗牛充栋,但散佚极为严重。原书完整传下来的并不很多,许多是残本、重编本、辑佚本、节录本,甚至还有后人的伪造本。如东晋干宝《搜神记》、晋末宋初陶潜《搜神后记》,今存版本实际都是明人的辑录本,辑录质量极差,问题极多,明代还有一个八卷本《搜神记》更是伪书。又如唐代牛僧孺《玄怪录》、李复言《续玄怪录》,今存刊本实际都是宋人重编本,二书篇目每相混淆。北宋刘斧《青琐高议》也是南宋书坊的重编本,与原书差异颇大。还有大批作品完全散佚,其目只见于书目著录,其文只见于他书引用,或者连著录亦无,甚者文字全佚,只存书名而已。与此相联系,由于原书的散佚残缺,著录的不完善不准确,文献资料的缺乏和不宜查找,作品的作者及其身世、作品的产生时代常常存在问题,不是容易弄清楚的。我曾标榜自己是材料第一主义者,我的精力首先花费在搜集材料和考证上,做这样的钩稽、考证、辑佚、辨伪是很艰难的,既需要学识和功力,也需要时间和毅力,需要翻阅大量的文献。许多都是大部头书,很费时间,《永乐大典》我就翻检过两遍。我把自己做这样的研究叫作“自讨苦吃”“自寻烦恼”,但自以为是极有价值、极有意义的。我同样重视理论分析,如文体理论、叙事理论等,但我坚决反对天马行空式的无端涯之辞和空疏之学,应当实实在在地讨论问题,观点应从材料中得出,而不是先验地定下理论模式再削足适履地填充材料。
前贤论学,章学诚说“业必贵于专精”(《文史通义·博约下》),“专”就是韩愈所说“术业有专攻”的“专攻”,提倡治学专主而精深,不浮泛空洞。梁启超论“朴学”,说“喜专治一业,作‘窄而深’的研究”,“窄而深”也是“专精”之意。梁启超还说,“要之清学以提倡一‘实’字而盛”,又拈出一个“实”字。“实”者实在、实事求是。“实”字,“专”字,“精”字,正是我的学术追求,我喜欢以务实的精神治学,脚踏实地,不回避难题,不绕道而行,不取巧,不偷懒,不耍花枪,不玩玄学。不要怕别人说你路子窄,不要眼馋别人的“博古通今”,自己“收心敛意,莫肯旁骛”而已。我所尊敬的前辈学者程毅中先生有“打深井”的治学主张,也是这个意思。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只能制造文字垃圾。精深见出博大,这是精深的高境界。研究可窄,学术视野却不能窄,知识结构不能窄。这不光是我的学术好尚和治学个性使然,实际上和文言小说及其研究的特点也密切相关。我特别强调基础研究,我不主张在对文言小说的基本情况还模模糊糊的情况下,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情况下就去概括什么这规律那规律,建构什么这理论模式那理论模式。
2014 年《文学遗产》创刊60 周年,我应约写下《专精之学的学术殿堂——纪念〈文学遗产〉六十年历程》一文(《文学遗产》编辑部编:《文学遗产六十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9月版),末赋五律一章,这里不妨引在下边,以见“专精”之志焉。诗曰:
岁月今逢甲,高坛望大旗。
声名驰远域,文字树丰碑。
鼓倡专精学,编开严谨仪。
风骚千古业,还向万年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