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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艺术:艺术学科成型的三大因素及其意义

2022-07-28

关键词:美的绘画体系

张 法

在人类文化中,艺术的发展应分为三大阶段,一是从人类产生到文艺复兴之前的“泛艺术”阶段,二是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形成的“美的艺术”阶段,三是20世纪以来随着科学与思想的升级,“美的艺术”产生新变,但其内涵仍以美的艺术为核心。在这三大阶段中,使“艺术”一词定型下来,并随着世界的现代化进程而成为世界知识体系中的共识,是在第二阶段。在古希腊时期,τεχνη(艺术)一词,主要是指技术或精艺。制衣和制船是艺术,天文学和几何也是艺术。在古代中国,《周礼·地官·保氏》中的“六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1)《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52页。其后四类以及礼中的绝大部分都不是今天所称的“艺术”。按《清史稿·艺术传》所讲,艺术也可叫方技,“医、卜、阴阳、术数之流,间及工巧”都称艺术,“夫艺之所赅,博矣众矣”。(2)《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865页。因此,我们现在所用的艺术一词,实际来自从文艺复兴开始到19世纪形成的“美的艺术”。今天,当我们回过头望去,可知“美的艺术”在西方的形成,在于三大因素:一是一些艺术门类从以前的泛艺术体系中分离出来,形成美的艺术体系;二是那些进入“美的艺术”的制造者,因美的艺术的性质,从体力或脑力工作者,变成了创造性的艺术家;三是储存和展示艺术作品的地方,转变提升为具有特殊性和高尚性的审美场所,即艺术博物馆、剧院、音乐厅、图书馆,成为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一定的意义上,理解了这三个方面的产生或变化,对于现代意义上的何谓“艺术”,就有了基本的理解。同时,对于艺术在西方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和意义,以及现代艺术学科的形成,也会有更深的体悟。以下本文将对这三大因素,分别地简要述之。

一、美的艺术:门类体系的产生、演进、成型

美的艺术,如果不单从词汇上,而从内容上讲,产生于文艺复兴,当时西方用了一种新的方式,重新组织了中世纪以来的ars(作为中世纪普通话的拉丁文之艺术)一词,这一新方式,到18世纪获得了自觉意识,“美的艺术”从中产生出来,并由法国传到整个欧洲。作为一个核心词汇,“美的艺术”这一用语,由法语 Beaux art、英语Fine art、德语 Schöne Kunst,遍及整个西方语言。从18世纪到19世纪,“美的艺术”的内涵进一步完善和定型。美的艺术在自身演进的同时,也随着世界的现代化进程而传到整个世界,成为现代知识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

美的艺术的前世,是中世纪的艺术体系。基督教统治的西方中世纪注重灵魂与身体的区分,因此其艺术体系也分成两个部分:一是与灵魂相关、强调用心的liberal art(自由艺术),包括语法、逻辑、修辞、算术、音乐、几何、天文七大类。其中,音乐进入到后来的“美的艺术”;而后来属于美的艺术的文学,与语法、逻辑、修辞甚有关联。当然,从这三个名称也可以看出,“自由艺术”的重心不是文学的审美性,而在于文学的理性和逻辑性。二是与身体运行相关、强调动手的mechanical art(机械艺术),包括编织、商贸、农业、狩猎、医学、演剧、装备七大类。其中,后来进入美的艺术的戏剧,与演剧相关,当然演剧所突出的是身体之演;而后来属于美的艺术的建筑、雕塑、绘画,被归到“装备之艺”名下的小类中。美的艺术的出现,在于西方现代性中的理性思想,以理性的真-善-美为核心形成的知识体系,在科学之真和伦理之善得到高扬的同时,对美的追求也在一系列复杂演进后,落实到美的艺术上。因为美的纯粹化的物质体现,就是也只能是:美的艺术。

在这一新型的美和艺术的标准下,首先是建筑、雕塑、绘画从中世纪的机械艺术中脱离出来,成为美的艺术,其理论标志是瓦萨里(Giorgio Vasari, 1511-1574)的《意大利著名建筑家、画家、雕刻家传》(1550)。在新旧时代的关联与对比中,瓦萨里以及文艺复兴时代的理论家认为最重要的是,把建筑、雕塑、绘画这三门艺术从低级提升到高级,因而他们将这三门艺术命名为Arti del Disegno(心创艺术),旨在告诉人们,这三门艺术主要不是动手而是动心,属于美的艺术,是心灵的Disegno(谋划与创造)。在这里Disegno一词表明,与科学上的创造(在几何学-数学指导下的实验科学)和思想上的创造(在新逻辑指导下的哲学)完全一样,三门艺术同样是心灵的自由运用。接着是音乐、舞蹈,以及包括文学和戏剧在内的诗歌,在丰富复杂的演进中,进入美的艺术。如果说,建筑、雕塑、绘画在由低向高的升级中需要强调其高级性的心创和自由,那么,音乐和诗歌本身就处在高级的自由艺术中,因而强调其高级性的心灵自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彰显其在高级艺术中的时代之独特性。总而言之,正是在音乐、舞蹈、文学、戏剧向新型艺术演进,并与建筑、雕塑、绘画在求美上的共同性得到不断的突显的过程中,“美的艺术”之名在18世纪产生了出来,其理论标志是法国理论家巴托(Charles Batteux,1713-1780)的《单一原则而来之美的艺术》(1747)。巴托用Beaux art这一新的词汇来组织艺术的门类体系,标志了西方从文艺复兴以来对新艺术的追求和重组在本质上的完成。

巴托的美的艺术体系,由雕塑、绘画、音乐、舞蹈、诗歌五大门类构成,这些都是纯美的艺术。另外他还提及两门艺术——建筑和雄辩术,它们既有美,又有功利,是混杂型的美,不能算在美的艺术体系中。雄辩术不能作为美的艺术,很快在知识界取得共识,但建筑不能作为美的艺术,却很有争论。直到19世纪前半期,黑格尔讲授和写作《美学》(1835—1838),建筑进入美的艺术,并成为定论。此外,在巴托所在的18世纪,文学和戏剧还没有从诗歌中独立出来。文学的总名从古希腊以来的poetry(诗)转为现代的literary(文学)是到19世纪末期方完成,而戏剧从诗中独立出来,从重剧本的drama(戏剧)到重演出的theatre(戏剧),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改变。因此,不但在巴托及其他18世纪的艺术著作中,文学和戏剧被统一于诗歌的名下,在19世纪前半期黑格尔《美学》和19世纪后半期丹纳的《艺术哲学》中,文学和戏剧仍为一体,皆归于诗歌的名下。然而,从巴托到黑格尔再到丹纳,以及之后的一系列有关美的艺术的著作,如M.门德尔松的《论美的艺术和科学的基础》(1753)、L.本大卫的《一种审美学说的尝试》(1799)、W.克鲁格的《编纂一本关于美的艺术系统的百科全书的尝试》(1802)、M.卡里尔的《美学》(1859)、M. 夏斯勒的《艺术体系》(1882)、M.沙斯勒尔的《按照艺术本质的新分类原则划分的艺术系统》(1882)、E.哈特曼的《美学》(1886)等,(3)参见B.鲍桑葵:《美学史》,张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362-366页;莫·卡冈:《艺术类型学》,凌继尧、金亚娜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第51-68页。尽管在历史的演进中尚不完善,但有两个最明显特征是从巴托的著作以来,就一直都被突显着:一是能否进入美的艺术门类体系,是以“美”为标准的;二是美的艺术,以建筑、雕塑、绘画、音乐、戏剧、文学,有的加上舞蹈有的未加,组成门类体系。这一美的艺术的门类体系,既区别于西方古希腊时期及中世纪的泛艺术体系,也区别于其他非西方文化的艺术体系。

19世纪末业已形成的美的艺术体系,还是考察20世纪以后在科学和思想升级影响下的西方现代及后现代艺术体系的基点。“美的艺术”这一名称,是为了区别于西方文艺复兴之前的“泛艺术”体系,以及其他文化在进入世界现代性进程之前的泛艺术体系,一旦经由文艺复兴到19世纪末的几百年演进,美的艺术已经成为世界学界的共识,在语言简化规律的作用下,Beaux art简化为Art,再化约为art,最终形成了世界知识体系的共识。美的艺术的产生、演进、成型,具有非常丰富、复杂、缠绞的内容,将另外专文详论,不在这里展开。

二、美的艺术:创作者身份的转变和构成

文艺复兴,美的艺术各门类全面兴起,在此过程中特别显著的表现是,在中世纪处于艺术低端、作为手艺的建筑、雕塑、绘画,升级到高端艺术,即用心创造的自由艺术。与三门艺术一道升级的是三门艺术家的地位。

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初期,各类手艺人都有其行会组织,一方面,从手艺型行会中走出来向上提升的美术家们,一再强调他们并非从事手艺工作,如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都说自己不是在用手(绝非手工艺术),而是在用心作画(确乃自由艺术)。阿尔贝蒂和达·芬奇不仅声称绘画需要几何学、解剖学、透视法,因而是一门科学(标准堂皇的自由艺术),他们还把绘画与上帝关联起来,如阿尔贝蒂说“绘画包含着神的力量”,(4)Joanna Woods-Marsden, Renaissance Self-portraiture:The Visual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and the Social Status of the Artist,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20.达·芬奇说绘画乃“献给上帝的祭品”。(5)N.佩夫斯纳:《美术学院的历史》,陈平译,长沙:湖南科技技术出版社,2003年,第33页。另一方面,国家管理行会的执政官、大贵族、宗教最高层的教皇,或颁发特许令,使美术家们脱离行会成为自由人,或授予爵位,使之荣耀于社会。最终,与手艺型行会拉开距离的美术家们,于1563年在佛罗伦萨成立了与自己的新身份相适应的Academia del Disegno(艺术学院)。这里Academia一词具有重要的断代新义,它来自古希腊具有哲学高位的Academy(学院),而Academy的设立理念又来自艺术女神缪斯的神庙。但古代神话中的九位缪斯并无执掌绘画、雕塑、建筑者,而在柏拉图学院中,绘画也因为是所谓宇宙本体的影子的影子,地位太低也无缘进入学院殿堂。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美术家们把绘画、雕塑、建筑归到Disegno,并将其组织命名为与艺术女神和哲学思想一脉相承的Academia,由此这些门类的艺术家们从低下的手艺行会群中独立出来,升腾到文化的高位。

关于Academia的内容甚多,下面还要详讲,这里只标志一下。从佛罗伦萨的艺术学院建立的这一年始,建筑、雕塑、绘画这三门艺术正式脱离低端的机械艺术,而成为与自由艺术同级同质的“心创艺术”。如前面所讲,Disegno的核心词义首先是运用心灵,而此心灵与上帝之旨、宇宙之律相一致(类似于中国刘勰所讲的“神思”,强调区别于机械艺术),其次是心灵之运用(类似于中国庄子所讲的“得心应手”),并具体到建筑、雕塑、绘画的创造之中(强调区别于自由艺术中的诗歌和音乐)。因此,心创艺术的提出与命名,成为文艺复兴时代艺术体系转型的质点。在这一转型中,当时的著名诗人如彼得拉克、薄伽丘,以及瓜里诺·达·维罗纳、提诺·维斯帕西亚诺·斯特罗齐、巴西尼奥·达·帕尔马,人文学者阿涅奥罗·迪·图拉、菲利波·维拉尼、弗朗切斯科·萨凯蒂等,一是大力称赞同时代的美术家,二是把优秀美术作品视为城市的骄傲,将绘画、雕塑与诗歌相提并论。而此时,几何、数学、解剖学、透视法、光学已经成了艺术家的必备知识,并显著地体现在他们的艺术品中。(6)刘君:《从工匠到“神圣”天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兴起》,博士学位论文,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06年,第128-148页。总而言之,无论在诗人、学者那里,还是在造型艺术家那里,以“心创艺术”命名的三门艺术有了与诗歌一样的地位。整体演进虽然更为复杂,但经过三百年来各方面的努力,画家、雕刻家、建筑家与其所从事的艺术一道,上升到了高位。其实绩最鲜明地从瓦萨里为这三门艺术家所写的传记中突显出来。

写传意味着要进入历史,具有供后人观看、欣赏、凭吊的资格。瓦萨里的传记出了两版,1550年的第一版题名为《建筑家、画家、雕刻家生平》,写132人的“生平”,似乎他们仅达到入史标准,到1568年的第二版改名为《建筑家、画家、雕刻家名人传》,所写“名人”增为162人,并且已经底气十足,不仅三百年来每世纪都列有顶级大家,14世纪是乔托、15世纪是马萨乔、16世纪为米开朗琪罗,还统观三百年推出“三大家”——米开朗琪罗、达·芬奇和拉斐尔。总而言之,通过瓦萨里名人传记,文艺复兴以来的画家、雕塑家、建筑家升级到文化中的高端。这一巨变最终打破了中世纪的泛艺术体系,建立起新时代艺术体系。如果对以瓦萨里为代表的16世纪理论家们所提出的“心创艺术”作一个定义,那就是:在物质形态上是造型艺术,在内在本质上是心创艺术,在历史传统上是由缪斯(神)与学院(哲)合一而来的艺术。以“心创艺术”命名的三门艺术,与诗(包括剧)和乐(包括舞)一道,奠定了即将到来的“美的艺术”的体系基础。

与绘画、雕塑、建筑三门艺术最初的低端地位有所不同,音乐在中世纪本在高端的自由艺术之中,但具体来讲,是音乐本身在文化高端,而音乐的实践者——作曲之人和演奏之人,则被划在了动手的低端中。从而,在文艺复兴之后朝向美的艺术的演进中,音乐人的地位也有一个从用手的低端向用心的高端提升的过程。虽然,文艺复兴以来,乃至从复调产生和新艺术观念提出以来,在音乐理论的演进、音乐类型的扩展以及音乐表演的实践等方面,都人才辈出,创新不断。然而西方音乐理论的基本观念在于,从根本上讲,音乐最初来自缪斯,后来又被认为来自上帝;具体来讲,音乐又是毕达哥拉斯的数的和谐结构所体现出来的音响结构,因此当作曲者作曲时,是按照音响的和谐结构这一基本原则进行,并以此为原理进行理论上的推进,表演者也是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正如柏拉图关于诗人和演员的那为人所熟知的说法,写得好和演得好,都乃因神所赐而来的灵感。也就是说,所有的音乐创新都被认为是音乐人实践着音乐本有的结构之权变,是在作曲和表演时从灵感中窥见原已存在的音乐本体而将之体现出来。因此,在18世纪之前,在音乐上没有今人的所谓“作品”这一概念。

“作品”在英语和德语中有很多词汇进行表达,这表明作品观念在音乐的不同层次和不同关联中被人感悟到,并从不同的方面表达出来。18世纪前之所以没有明确的作品概念在于,一方面,在思想层面,音乐人都认为自己是某一音乐类型——如在康塔塔、奏鸣曲、交响曲等之下进行作曲和演奏,亦即,音乐人的作曲和表演是被一种先在的音乐所决定的。这意味着,音乐人的作曲和表演,并非是音乐人本身在进行创造。另一方面,在现实层面,音乐人多是为教堂或宫廷的雇主而创作的,如17世纪的蒙特威尔第(1567—1643)就时常请求委托人赐示将有几人演唱、如何演出、是否需要交响器乐,以便自己“谱写适宜的乐曲”;18世纪的巴赫(1685—1750)在为特定个人或公众作曲时,也时常被迫遵循“可笑指示”。(7)参见莉迪·娅戈尔:《音乐作品的想象博物馆》,罗东晖译,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191-192页。这意味着,音乐人的创作存在这样那样的“为他人”的情况。“作品”成为一个概念,第一次出现在里斯腾尼乌斯(Nicolai Listenius)的《音乐》(1537)论文中,经过近200年的演进,到18世纪才成一个普遍的概念,这时的“作品”之义涵括两个方面:第一,是音乐家个人创造了伟大的音乐,而不是转述了本已存在于宇宙中的伟大的音乐;第二,音乐家自觉地作为独立的音乐人进行作品创作,作品表达的完全是音乐家的个人灵思。

从文艺复兴以来音乐的艰难转型历程看,虽然蒙特威尔第和巴赫在17、18世纪的音乐界都闻名遐迩,但还不是完全的音乐家。音乐家成为具有完全独立性的“家”,一般讲成是从海顿(1732—1809)到莫扎特(1756—1791)到贝多芬(1770—1827)的演进,由贝多芬划上辉煌的句号。但实际上,文艺复兴时代的斯帕塔罗(Giovnni Spataro,约1458—1541)和阿龙(Pietro Aron,约1480—约1550)已经把自己等同于诗人,并用柏拉图的灵感来理解自己的音乐。(8)参见卡尔·达尔豪斯:《音乐美学观念史引论》修订版,杨燕迪译,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60页。可以这么说,从文艺复兴到18世纪,音乐的基本构成因素和音乐人的创作过程没变,但对构成因素和创作过程后面是“怎样的”之观念改变了,而其改变的根本点在于,正是在美的艺术的大框架下,伟大的音乐作品成为音乐家的个人创造,音乐家因成为创造者而变得高大起来。从文艺复兴开始,音乐人的这一内容丰富、曲折、复杂的演进,到18世纪取得了转型成功的硕果,蒙特威尔第、巴赫、亨德尔、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已经有了与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等同的崇高地位。

与美术家、音乐家不同,文学家一直都处在文化的高位,从文艺复兴始,但丁、彼得拉克、薄伽丘就大名鼎鼎。整体来看,文学上的演进呈现为:在名称上,以“诗”为总名转型为以“文学”为总名;在领域上,以诗歌为核心转型为以小说为核心,拓展成诗歌、小说、剧本三大领域。这三大领域中的大家,皆有盛名,如诗歌领域的华兹华斯、诺瓦利斯、波德莱尔等等,小说领域的巴尔扎克、狄更斯、歌德等等,剧本领域的莎士比亚、莱辛、易卜生等等。总而言之,文学家是在高位中转型,音乐家和美术家则从低位上升到高位,美术、音乐和文学领域的艺术家的地位转变,是随着其艺术本身的转变而得以完成,为美的艺术的体系形成奠定了基础。

当三大领域六大门类的艺术家都提升或转型到相同的高位,具备相同的性质,18世纪的西方理论关于艺术家的特点的言说,便基本上统一了起来:艺术家是天才。从德国的丢勒、歌德、贝多芬到法国的狄德罗、巴尔扎克、德拉克洛瓦,以及英国的雪莱、布莱克、柯勒律冶等等,特别是站在哲学高度的美学理论家如巴托、康德、谢林、黑格尔,无不把艺术家归为天才。巴托著作第一部分的标题就是“各门艺术由天才创生,因而具有相同的本质”(Part One: Where we establish the nature of the arts by reference to the genius that produced them)。(9)Charles Batteux, The Fine Arts Reduced to a Single Principle,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ames O. Young,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3.谢林讲,艺术家的天才,是有意识活动和无意识活动的统一。(10)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364页。黑格尔讲,艺术天才的想象和灵感“迫使最不易驯服的材料听命就范”。(11)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63页。康德的天才论说得最为全面:天才是一种天赋才能,具有超越规律的独创性,普遍审美的典范性,心通宇宙的感灵性,“大自然通过天才替艺术而不是替科学定立法规”。(12)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154页。

三、美的艺术:作品展示场所的产生、演进、构成

文艺复兴时期,以Academia del Disegno为名的艺术学院的建立,不仅意味着绘画、雕塑、建筑三门艺术上升到自由艺术的高位,也不仅意味着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在文化身份上的上升,还意味着一种现代性的新型文化机构的到来。

在缪斯体系演进中,占主流的是赫西俄德《神谱》中所讲的九缪斯。此时,她们已经成了宙斯与记忆女神莫涅莫绪涅(Mnemosyne)合欢九夜后所生的美女,既与最高神又与最古神有了亲缘关系,还在希腊文化的圣数中有了“九”的定数。九女神的管辖领域:一是天文学与占星学;二是颂歌、修辞学与几何学;三是历史;四是英雄史诗;五是合唱与舞蹈;六是悲剧与哀歌;七是喜剧与牧歌;八是爱情诗与独唱;九是抒情诗与音乐。如果不按古罗马神话定型时的神话原意,而以历史演进的深层内容进行归纳,则缪斯女神的职掌实际可归为六大领域:天文(神意)、几何(科学计算与哲学理性)、历史、文学、音乐、舞蹈。如果进一步再把文学、音乐、舞蹈合一,则又可归为四大领域:(天文体现的)神学、(几何彰显的理性之)哲学、历史、艺术。其中,在艺术一项中,因文学中的类别很多,但又主要可以归为诗和剧,因此也可以再分为四类:诗歌、戏剧、音乐、舞蹈。这一两层双四的结构,实际构成了古希腊、罗马文化中所谓高尚的知识体系,也就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学院中教习的内容。文艺复兴以来,随着三门造型艺术上升为高端艺术,成为“高尚”知识,从而以学院之名,构成新的知识体系。

然而,艺术仅仅由学院作为高尚知识而营造是不够的,作为高尚知识的艺术还需要展示,才能彰显其具有宇宙普遍性的力量和光芒。而展示,在性质上更接近作为学院源头而在观念上传统悠久、内涵丰富、气韵生动的缪斯,在历史形态上则具体为亚历山大时声名远扬却不幸消亡的缪斯神庙。西方文化自文艺复兴以来,既面向古代又面向世界还面向未来的思想大扩展,促发了对各类物品的收藏热潮。教会、宫廷以及各类名流都兴起了收藏和展示的爱好,其中享有盛名的,在宗教领域,“1471年教皇西克斯图四世(Sixte Ⅳ,1471-1848在位)下令把拉特兰宫殿中收藏的古代艺术品‘返还给罗马民众’,存放在卡皮托利丘,允许后者参观”。在宫廷范围,1581年“弗朗切斯科·德·美第奇一世在乌菲奇宫东翼上层建立了一个‘有绘画、雕塑和其他珍品’的Gallery”。在个人方面,17世纪,英国约翰·崔生和阿什莫林都建有以家族姓氏命名的博物馆,即Musaeum Trandescantianum(崔生博物馆)和Ashmolean Museum(阿什莫林博物馆)。后来二家皆把藏品捐给牛津大学,建成牛津大学阿什莫林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并于1862年正式对公众开放。(13)以上参见李军:《可视的艺术史:从教堂到博物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2-77页。在这场普遍的收藏大潮中,欧洲东西南北的收藏之地,涌现很多因缘因地因物因史的命名:Bibliotheca(图书馆)、cornucopia(藏宝楼)、studio(研究院)、cabinet(秘会厅)、casina(游戏所)、galleria(展廊)、theatro(剧场)……后来在历史内在逻辑的运行中,这些收藏和展示的场所都被归到以mouseion为名的museum(拉丁语musaeum)。之所以有这一必然逻辑演进,在于包括艺术品在内的各种藏品,在文艺复兴时代以来的藏家看来,都展现了一个微型的宇宙。古希腊人讲:人是一个小宇宙,文艺复兴演进出来的现代社会的人讲:博物馆是一个小宇宙。

西方的博物馆展开为四类:艺术博物馆、历史博物馆、自然博物馆和特殊博物馆。这四类都内蕴着九缪斯的体系结构。就艺术而言,博物馆是与学院互动共进的。“学院”自16世纪意大利的艺术学院成立以来有多种展开和关联,汉金斯(James Hankins)就讲了学院的七种含义,其一是中世纪的university(大学)。(14)参见李军:《美术学院陈列馆与沙龙:博物馆展览制度考(下)》,《美术研究》2009年第2期。古希腊的cosmos(宇宙)一词(强调理性的形式)在中世纪变成了universe(强调天地间的普遍性),大学即对天地间的普遍性(the universal)进行知识性研究。西方的现代化主要是在两个方面进行了提升,一是大学体系,二是博物馆体系。意大利人最初建立的只是艺术家们为提高身份进行交流的沙龙性质的场所,但历史的演进逻辑很快将之提升到现代性的学院上,这就是1563年在佛罗伦萨建立的具有正式教育机构性质的Academia del Disegno(在18世纪“美的艺术”的观念成为潮流之后,1785年改为Accademia di Belle Arti di Firenze,英文Academy of Fine Arts of Florence,即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后来,以1648年法国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Académie Royale de Peinture et de Sculpture)的成立为标志,西方各类艺术学院不断涌现,使艺术类的Academy成为University体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同时,艺术博物馆,以1753年建立的包含大量艺术品的大英博物馆(The British Museum)、1793年建立的法国卢浮宫博物馆(当时称Muséum central des arts,即中央艺术博物馆)、1817年建成的荷兰皇家美术馆(Rijksmuseum的前身,1885年改名,即阿姆斯特丹国立美术馆),以及1824年建立的英国国家美术馆(The National Gallery)等为代表,雨后春笋般地在欧洲大地开放。

在西方文化中,大学和博物馆作为两个标志独立和自由的体系,构筑了现代性的公民思想。其中,大学的艺术学院和公共的艺术博物馆一道塑造着新时代“美的艺术”观念,建立起现代人的审美理想。美的艺术体系,正是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学园和缪斯神庙的远古传统为基础,加上文艺复兴以来时代新识而构成。美的艺术,从巴托的《单一原则而来之美的艺术》的第一次系统总结,把绘画、雕塑、音乐、诗歌(包括文学和戏剧)、舞蹈五大类定为Beaux arts(美的艺术),到黑格尔的《美学》而有了标志性定型,由以建筑、雕塑、绘画、音乐、戏剧、文学为主的六大门类构成。这六门艺术不但在大学里有自己的学院型机构,还同时流动在博物馆、图书馆、音乐厅、剧场,以及相关的杂志、报纸中。可以说,图书馆、剧院、音乐厅等与艺术演出相关的一整套体系,都是在文艺复兴以来的演进中,五彩缤纷地出现,丰富复杂地展开,是很多不同画面共同构成了色彩斑斓的长画卷。同时,美术馆、图书馆、剧院、音乐厅,也都是在缪斯神庙的基本框架和古希腊学院的基本理念之上,开放出来的现代之花。总而言之,美的艺术观念之所以能够提出并得到普遍认可,是西方艺术长期演进的结果。文艺复兴以来,艺术型的学院在大学体系中的建立,以及美术馆、图书馆、剧院、音乐厅在博物馆体系中的建立,这些都使“美的艺术”理论的出现水到渠成。

结束语:“艺术”一词三义与美的艺术的知识定型

本文讨论了“美的艺术”何以出现的三大因素,这可以让我们更深地理解“美的艺术”观念,以及现代艺术学科的形成。需要补充或者说强调的是,美的艺术之所以为美的艺术,而不是“美的文学”,在于美的体系首先是从绘画、雕塑、建筑三门低级艺术的巨变上升而来。只有用“艺术”一词,方能使人们重视并重新认识这一巨变。进行变化的是三门艺术,为了强调其特殊意义,三门艺术被合一为Arti del Disegno,这一命名所强调的是“心构”。诗(文学加戏剧)和音乐本在高位,为了强调六门艺术的一体,也为了后起的“心构艺术”不被忽略而使之受到诗与乐相同对待,美的体系就以“艺术”一词予以命名,统称为“美的艺术”。

对于“艺术”一词,在演进中和演进后所带来的些微困惑,这里还有两点内容可以进行解释:第一,绘画、雕塑、建筑三门艺术毕竟出身寒微(以前不是自由艺术),用“艺术”命名,可以强调三者的新位(艺术一词可单指“美术”即因此);第二,绘画与文化观念的紧密关联,为西方实体-区分型思维的典型体现,它与科学思想的内在融一,确实成为各门艺术转型的基础(艺术一词亦可单指“绘画”即因此)。因此,“美的艺术”如是命名,乃西方文化由文艺复兴以来的特殊历史情态所决定。

由上述三大要素构成的美的艺术,经过几百年的演进,已深入到西方文化的内核,艺术与科学、哲学一道,成为西方文化在思想上的主要方面,艺术家与科学家、哲学家一同,成为西方思想创新的先驱,艺术博物馆与剧院、音乐厅、图书馆一起,成为西方各大首都及名城中最耀眼的圣地。艺术在现代社会和现代文化中的重要地位,由这三个方面光芒四射地体现出来。总而言之,“美的艺术”体系,最后定型在简洁的“艺术”一词上,是世界现代性进程的巨大成果,从语用角度看,它包含三义:一是绘画,二是美术,三是整体艺术门类体系。作为现代知识体系,“艺术”蕴含着自文艺复兴以来的复杂丰富的历史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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