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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丘铭文》与以色列古史研究的现实面向

2022-07-28梅华龙

关键词:残片铭文圣经

梅华龙

1993—1994年,考古学家在以色列、叙利亚两国边界处的但丘遗址(Tel Dan/Tell el-Qadi)发现了三块刻有字母铭文的石碑残片。(1)见图1的手描版。其中右侧残片最先被发现,在本文中被称为“残片一”;左侧上、下分别为残片二、三。经过一番论争之后,多数学者认定三块残片为古代真迹并属于同一块石碑。(2)G. Athas, The Tel Dan Inscription:A Reappraisal and a New Interpretation, Sheffield and New York: Sheffield Academic Press, 2003, pp.70-72.这块碑铭后来被称为《但丘铭文》,堪称近三十年来以色列古史领域最重要的出土文献之一。

碑铭用古亚兰文(Old Aramaic)写成,作者以统治者的口吻记述自己率军与以色列王争战的过程。在残片一第9行出现的“bytdwd”一词,成为了广受关注的焦点。这六个字母被许多学者翻译为“大卫家”,即犹大王国。“大卫家”真的指犹大王国吗?希伯来文献中曾经统治以色列“统一王国”(The United Monarchy)的大卫王朝与此有关吗?这块碑铭是否一锤定音地证实了大卫王和统一王国的存在?三十年来,学者围绕这些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而讨论话题也扩展到以色列古史、考古发现与传世文献三者间的关系等方法论问题。本文旨在为汉语学界系统引介这一史料,即提供译文和简要注释并对有关铭文解读的关键问题做出评议。在此基础上,本文也将从该铭文出发,揭示考古、圣经研究和以色列古史研究等学科与西方学术话语霸权及现实政治的关系。

一、《但丘铭文》的转写、译文与简明注释

【拉丁字母转写】

图1 《但丘铭文》的手描版(4)由A. Yardeni绘制,发表于A. Biran and J. Naveh,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A New Fragment,” Israel Exploration Journal, vol.45, no.1 (1995), p.12.

【译文】

②□□□□□□我的父亲上去□□□□□□在他与□□的[争]战[时]

③我的父亲躺下,他去……[1];以色列

④国王进军到我父亲的领土。哈达立……我为王[2]……

⑤就是我[3]。哈达在我前面行走。□我从七□□□离开,

⑥我的王权的……[4]。我杀死了[5]……国王,他们是预备了[数千辆]…

⑦战车和数千名骑手的人□□□□□□□□RM,□□□□之子[6],

⑧以色列的国王。我杀了□□□□□□亚胡,□□□□之子[7]

⑨大卫家[8]的[国]王。我将……置于□□□□□□□□□□□□□□

⑩将它们的领土[9]变成□□□□□□□□□□□□□□□□

【注释】

[5]wqt,“杀”在西北闪米特语中的词根是但此处的被拼为了t。q和都是强势辅音(emphatic),其发音在古代可能是普通爆破音加上一个喉塞音。此处,变位t,或许是因为阿卡德语中的“基尔斯法则”(Geers' Law)也体现在部分亚兰语词汇上。(13)即当同一单词中存在两个强势辅音时,其中一个变为相应的非强势辅音āāru)。参见F. Geers, “The Treatment of Emphatics in Akkadian,”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4, no.2 (1945), pp.65-67.

[6]北方以色列王国国王中以-rm结尾的只有亚哈(Ahab)的儿子约兰(希伯来圣经中的Joram/Jehoram),约公元前852年到841年在位。

[7]如果上文-RM指以色列的国王约兰,则与他同时期的南方犹大王国(若bytdwd指犹大,见下)的国王中名字里有“-yhw”的是亚哈谢(Ahaziah),其父名为约兰(Jehoram;不同于以色列国王约兰),公元前842年左右在位。公元前9世纪中期,以色列和犹大属同盟关系。阿萨斯则认为此处的南方国王是公元前796年前后继位的约阿施(Jehoash/Joash)之子亚玛谢(Amaziah)。(14)Athas,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p.244.

二、《但丘铭文》残片的拼接方式、年代与作者

《但丘铭文》自出土就引发了古文献学、圣经研究和史学研究层面的诸多争议。此处仅选取与本文译注及下文关于古以色列史学方法论之讨论相关的若干话题予以简述。

(一)残片的拼接方式

综上所述,尽管少数学者有不同看法,但比兰和那维的拼接方式仍能站住脚。因而,本文采用他们的拼接方式。

(二)《但丘铭文》的年代

比兰和那维在初次发表铭文残片时详述了残片的考古环境。简而言之,虽然石碑残片的石料来自但城本地,但它们的出土地点并非石碑最初所在之处。石碑于古代被破坏后,残片命运各异。其中,残片一成为但城外层城门入口前石板广场东墙的一部分,即充当了修补墙体的原料。(25)Biran and Naveh, “An Aramaic Stele Fragment from Tel Dan,” pp.84, 81.残片二发现于残片一东北方向13米处的上层废墟中,距前述广场地面高约0.8米。残片三发现于残片二北边8米石板地面与墙体交接之处,也被当作了建筑原料。(26)Biran and Naveh,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pp.1-7.

三块残片发现地的断代可通过其上下土层中陶片的年代大致推算。其中,石板路面上层废墟断代于公元前8世纪后期,可能与亚述国王提格拉特皮莱赛尔三世(Tiglath-Pileser III)征服巴勒斯坦的战役有关(公元前732年)。(27)Biran and Naveh, “An Aramaic Stele Fragment from Tel Dan,” p.85; Biran and Naveh,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p.8.因此,石碑残片变为建筑材料的年代不晚于公元前732年。此外,残片一发现处下层中的陶片断代于公元前850年左右,因此残片附近的城门和残片所在的墙体应晚于此。(28)Biran and Naveh, “An Aramaic Stele Fragment from Tel Dan,” p.86; Halpern, “The Stela from Dan,” p.68.而由于残片三处于墙体和石板路面的连接处,因此它变成建筑材料的时间应不早于路面下层陶片的年代(公元前800年左右)。(29)Biran and Naveh,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p.8. 根据已有信息无法确认石碑的创作和毁坏时代,但我们可以尝试推论。首先,残片一附近石板路的铺设时间,应该就在公元前850年左右,否则其下一定有更晚的陶片。这是因为在此附近的残片三石板路下层有公元前800年前后的陶片,证明这一区域在公元前9世纪后半期一直有人类活动。不太可能出现残片一附近在公元前850年前后之后突然不再出现人类活动、陶片掉落且同时一直未覆盖石板的情况。同样,残片三附近石板路的铺设时间也不会晚于公元前800年太多。残片三处于墙体与地面的连接处,时代上应接近于铺设石板的时期,即稍晚于公元前800年。残片一则可能是同一时期(或稍早)修补外城门墙体时被嵌入城墙的。因此,石碑在公元前800年前后已经被毁为若干残片。那么,铭文可能树立于公元前9世纪后期。

(三)《但丘铭文》的作者

如上所述,这篇铭文可能创作于公元前9世纪后期至公元前8世纪初期,出土于以色列与亚兰势力的交界处,还提到了作者与以色列及“大卫家”的争战。因此,铭文的作者应来自亚兰世界,且于该时期向南扩张至以色列的势力范围。符合这一条件的亚兰国家只有大马士革。

不过,根据希伯来和亚述资料,哈扎埃尔并非前国王的合法继承人。(40)《列王纪》8:15称哈扎埃尔曾弑君(此处名为便·哈达,即Ben-Hadad)。而亚述资料则称其为“籍籍无名之辈之子”(DUMU la ma-ma-na),在上一任国王哈达-艾泽尔(Hadadezer;亚述材料中的Hadad-idri)死后“夺取了王位”(GI.GU.ZA 参见RIMA A.0.102.40 III 40 i 26.有学者认为,身为篡位者的哈扎埃尔不应在铭文中提及“父亲”“我父亲的国土”(第3-4行)。因此,铭文作者不是哈扎埃尔,而是其子巴尔·哈达。(41)Bar Hadad,即圣经中的便·哈达(Ben Hadad)。《列王纪下》13:24提到哈扎埃尔死后由他的儿子便·哈达(即巴尔·哈达)接续作王。哈马王国的《扎基尔铭文》也提到了哈扎埃尔之子巴尔·哈达。哈尔珀恩认为巴尔·哈达在公元前9世纪末期创作了这篇铭文。参见Halpern, “The Stela from Dan,” pp.73-74. 关于哈扎埃尔之子是巴尔·哈达二世还是三世,参见Younger,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Arameans, p.585.而其他学者则指出,铭文中第5行“哈达立我为王”中的“立王”是使动用法([y]hmlk,m-l-k的H词干)。通过类比其他铭文中的类似用词,他们指出“使我为王”的说法暗示王位继承并不符合规则,因而作者正是篡位者哈扎埃尔。(42)在哈马(Hamath)国王扎库尔的铭文中,作者在开头未提及自己的世系。此外,虽然扎库尔本人使用闪米特名,但上一任国王使用卢维语(Luwian)名,这说明扎库尔并非前任国王的儿子。他还称神明巴力沙梅因(blšmyn,字面意思为“天主”)立他为王,也使用了m-l-k一词的使动用法(whmlkny,第3行)。有学者指出希伯来圣经中m-l-k一词的使动用法多表明继承王位者并不合法。参见J. Naveh, “Epigraphic Miscellanea,” Israel Exploration Journal, vol.52, no.2 (2002), pp.240-241.不过,在萨姆阿尔(Sam'al)《帕纳姆瓦铭文》(The Panamuwa Inscription)的第7行,作者提到本国王族曾历经动荡,后来亚述王将作者之父帕纳姆瓦扶上王位(mlkhlbytabh)。虽然此处也使用了“作王”的使动用法(mlkh;m-l-k一词的D词干),但帕纳姆瓦并非篡位者,而是王朝的合法继承人。(43)J. Gibson, Textbook of Syrian Semitic Inscriptions, vol.2,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5, p.78; Younger,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Arameans, pp.603-604.

三、“大卫王朝”之辩与以色列古史研究的现实面向

《但丘铭文》虽然是亚兰史料,但它却影响了西方学界对早期以色列历史的理解。围绕“bytdwd”这个词组的争议揭示了以色列古史领域不同学者在方法论和立场上的差异,也有助于我们了解西方古史研究与现实世界的紧密联系。

(一)“大卫家”与“大卫王朝”

当然,圣经中并无“大卫家的王”这个词组。实际上,亚兰铭文中也罕有“XX家的王”。(62)“XX家的国王”偶见于亚述资料,如“亚扪家的国王”(LUGAL KUR.É-am-ma-na),参见RINAP 5-1 Ashurbanipal 6: ii 36’。但毫无疑问,“XX家”(或译“XX王朝”)确为公元前一千纪前期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一些政权的名称。XX家的统治者及国民则往往被称为“XX之子”。(63)有些亚兰政权有时得名于都城之名,有时则因其部落背景被称为“XX家”(XX指一个传说中的王朝建立者)。例如,阿尔帕德(Arpad)又称“古什家”(亚兰资料中的byt gš;亚述资料中的Bīt Agūsi)。因其部落结构,这类政权的统治者被称为“XX之子”(如《扎库尔铭文》第5行提到了“古什之子”,即古什家/阿尔帕德的国王)。亚述资料中以色列的君主也可以被称为“暗利之子”。参见Younger,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Arameans, pp.43-63. 希伯来圣经中也有“以色列家”“雅各家”“犹大家”“大卫家”等词组。哈扎埃尔等亚兰统治者对这类名称及其所反映的部落背景应较为熟悉。因此,相较于“城邦”,在亚兰语境中bytdwd更可能指一个有部落根源的政治实体,即“犹大王国”。

(二)“大卫王朝”与早期以色列历史:“极大主义”和“极小主义”

其实,普洛文等学者也承认,即便“大卫家”能证明大卫王的真实性,铭文也并不能印证《撒母耳记》所叙的大卫故事是信史。然而,他们同时强调,“无需依靠外部证据证明《圣经》的史料价值”。(67)Provan, Long, and Longman, A Biblical History of Israel, pp.216-217.这种尽可能承认《圣经》史料价值的学者,在近几十年的学术争鸣中被称为“极大主义者”。而与之相对的“极小主义”学者则认为,鉴于《圣经》“历史”叙述的创作时代远晚于其描述的时代,它们更应被看作文学作品。(68)严格地说,“极大主义”观点认为《希伯来圣经》中凡无法确证为假者皆可为真;而“极小主义”观点则认为凡缺乏同时代其他证据支撑的传世文献都不应被看作信史。当然,被认为属于这两派的学者大多只具有某种倾向性,而并不会机械地固守某种原则。参见Hagelia, The Dan Debate, p.84; L. Grabbe, The Hebrew Bible and History: Critical Readings, London and New York: T & T Clark, 2019, p.xx.两派学者在《但丘铭文》出土初期曾就铭文与“以色列统一王国”之间的关系展开激烈讨论。与极大主义者截然相反的是,极小主义者或认为“dwd”并不指大卫,或认为“bytdwd”这类零星发现不能证明公元前10世纪在巴勒斯坦曾存在过定都耶路撒冷、地跨南北且名为“以色列”的政权。(69)两派关于“统一王国”的讨论,参见I. Hjelm, “History of Palestine versus History of Israel? The Minimalist-Maximalist Debate,” in I. Hjelm et al., eds., A New Critical Approach to the History of Palestine, Abing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9, pp.65-67.

不过,虽然两派学者的观点截然不同,但他们都声称自己以批判的眼光对待考古和文献资料。极小主义者批评极大主义者迷信希伯来圣经,并强调考古不应被简单粗暴地用来证实圣经历史叙述的真实性。(70)P. Davies, “Crypto-Minimalism,” Journal of Semitic Studies, vol.50, no.1 (2005), p.129.但极大主义者也并非对圣经叙述照单全收。普洛文等认为,任何历史研究中的“证据”——不论考古发现还是文献——都是“对于过去的解读”,以至于在以色列古史问题上“并不存在客观的知识”。他们承认希伯来圣经关于早期(如士师时代、统一王国)的叙述充满文学创作和后期编辑的痕迹,但同时也指出晚期“历史”(如有关波斯时期的内容)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既然关于不同时代的“历史叙述”在创作手法、传承过程上没有本质差异,那么就不应先验地认定有关早期的历史叙述可信度更低。(71)Provan, Long, and Longman, A Biblical History of Israel, pp.37, 47, 13-14.

既然两派学者使用同样的材料,而且都采用批判性视角,为何其学术观点却针锋相对?哈格利亚(H. Hagelia)在总结两派争论时提出二者背后存在“意识形态意图”。(72)Hagelia, The Dan Debate, p.137.但他并未言明是何种“意识形态”元素影响了学者对以色列古史研究的判断。若考察部分学者的言论,则有理由认为影响其观点的确实不乏非学术因素。其中,极大主义派学者的观点与他们的信仰背景和政治立场不无关联。例如,普洛文是一位活跃的基督徒,不仅执教于一所福音派神学院,而且也常在教会活动中布道。(73)普洛文是加拿大维真神学院(Regent College)教授。关于其布道方面的信息,见其个人网站:https:∥iainprovan.ca/upcoming-events。而“大卫城”的发掘者——以色列考古学家马扎尔(Eilat Mazar)则被称为“热忱的锡安主义者”。她曾说“那些将大卫和所罗门的重要性‘最小化’的人”需“严肃对待”证明大卫和所罗门存在的考古“证据”。(74)E. Lefkovits, “Eilat Mazar: Uncovering King David's Palace,” Moment, April 2006, p.40.总之,大卫王的历史真实性和支撑他们的信仰,或为现代以色列政权在巴勒斯坦的存在提供了“历史依据”。这影响了学者对文献和考古发现的解读。

极小主义学者则不仅在学术立场上倾向于持后现代主义对权威性宏大叙事的怀疑,(75)Davies, “Crypto-Minimalism,” pp.3, 5; D. Goodman, “Postmodernism and History,” American Studies International, vol.31, no.2 (1993), p.20.而且还因政治立场将反殖民、巴以冲突等当代议题带入了古史研究。极小主义派古史学者甚至会跨越专业限制,与现代巴勒斯坦(裔)学者和以色列左翼史学家进行学术合作。其中,颇具代表性的是由不同领域学者主持的名为“巴勒斯坦历史和遗产计划”(Palestine History and Heritage Project)的项目。作为项目成果之一的论文集既体现了编者多元的学科背景,又展现了他们的政治态度。他们分别是:来自极小主义“哥本哈根学派”的耶尔姆(I. Hjelm)和汤普森(T. Thompson)、巴勒斯坦考古学家塔哈(H. Taha)和以色列“新历史学家”的代表之一、持左翼和反殖民立场的巴以现代史专家依兰·帕佩(I. Pappé)。这个组合从学术角度看相当罕见。因此,与其说是历史和考古研究让他们携手,倒不如说这些议题与现代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关系起了关键作用。在前言中,编者称巴勒斯坦几千年来并不属于某一特定的族群,而不同阶段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都是原住民。这种说法无疑挑战了当代锡安主义叙事。(76)Hjelm et al., eds., A New Critical Approach to the History of Palestine, p.xvii.此外,有些文章也质疑了“以色列古史”学科的正当性:人们关注的究竟是圣经历史、古以色列史还是巴勒斯坦上古史?(77)Hjelm, “History of Palestine versus History of Israel?,” in Hjelm et al., eds., A New Critical Approach to the History of Palestine, pp.60-79. 戴维斯(P. Davies)则嘲讽部分考古学家为了探寻“圣经时期”的遗迹,不惜将上层更晚近时代的遗存及其所代表的历史一一抹除。参见Davies, “Crypto-Minimalism,” pp.122-123.这个问题的现实维度不言而喻。

两派学者有时会直言不讳地指责对方在研究中掺杂了非学术因素。有些极小主义学者把极大主义研究与“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福音派教义”(evangelicalism)、“右翼保守派”划等号,(78)N. Masalha, The Zionist Bible: Biblical Precedent, Colonialism and the Erasure of Memory, Durham: Acumen, 2013, pp.142-143. 极小主义学者莱姆戈(N. Lemche)曾称埃拉特·马扎尔的研究由“一个臭名昭著的锡安主义团体即‘大卫城基金会’(ELAD)”赞助支持,而参与方包括“认同锡安主义右翼和美国新保守派的研究机构”沙莱姆研究所(The Shalem Institute)。参见N. Lemche, “The History of Israel...but What Is This Israel?: Drawing the Conclusions from Recent Research,” in Hjelm et al., eds., A New Critical Approach to the History of Palestine, p.345.而有些极大主义学者则因为极小主义学者对“巴勒斯坦历史”主体性的强调给后者扣上“反锡安主义”(anti-Zionism)甚至“反犹主义”(anti-Semitism)的帽子。(79)Davies, “Crypto-Minimalism,” pp.118-119; Hjelm, “History of Palestine versus History of Israel?,” in Hjelm et al., eds., A New Critical Approach to the History of Palestine, p.65.考虑到后者在西方社会的敏感性,有人即使在学术上接近“极小主义”立场,也会极力与之划清界限。(80)萨森在在《但丘铭文》研究上持极大主义立场,认为“大卫家”指曾统治“统一王国”的大卫王朝。他批评阿萨斯的研究为“另一种极小主义”,原因仅仅是后者认为“大卫家”指耶路撒冷城邦而非统一王国。参见Sasson, “The Tell Dan Aramaic Inscription,” pp.23-34. 阿萨斯则澄清自己绝非“极小主义者”,并坚称自己认可圣经的史学价值。参见G. Athas, “Setting the Record Straight: What Are We Making of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Journal of Semitic Studies, vol.51, no.2 (2006), pp.241-252. 而被看作极小主义派代表的戴维斯则指出德维尔(W. Dever)的作品中充满“极小主义”立场,而德维尔却在著作中严厉批判极小主义者。因此,戴维斯嘲讽他为“加密的极小主义”(Crypto-Minimalism)。参见Davies, “Crypto-Minimalism,” pp.117-136.总之,两派学者对论敌的批判也是在展示自己的政治和宗教立场。

从学术史的角度看,这些纷争由来已久。希伯来圣经、以色列古史与现代政治和信仰立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在德国学术界和公众中引起轩然大波的“巴比伦-圣经之争”(der Babel-Bibel Streit)。(81)德国亚述学家德里奇(F. Delitzsch)曾表示《圣经旧约》中的故事、现象和思想早已在两河文明出现,并非古以色列人的原创。他暗示古以色列缺乏创造力,而《圣经》歪曲了两河的优良传统。此举引发了犹太、基督徒等宗教团体和部分德国公众的批判。参见F. Delitzsch, Babel und Bibel: ein Vortrag, Leipzig: J. C. Hinrichs, 1903. 关于这场论战及其后续的梳理,参见M. Larsen, “Babel/Bible Controversy and Its Aftermath,” in J. Sasson, ed., Civilization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vol.I,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95, pp.95-106; B. Arnold and D. Weisberg, “A Centennial Review of Friedrich Delitzsch's ‘Babel Und Bibel’ Lectures,” Journal of Biblical Literature, vol.121, no.3 (2002), pp.441-457.对于国内学界而言,这些旷日持久的论争一方面具有学术意义,引发人们思考传世史料运用、考古与古史关系等学术议题;另一方面也向我们展示了西方学术研究中学术讨论与政治、宗教立场之间难以分割的关联。对一词一句的解读都可能受到西方社会议题乃至国际关系的间接影响,绝不止于纯粹的学术论争。

四、结 论

《但丘铭文》是近几十年来以色列古史研究领域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为人们研究早期亚兰国家的扩张以及大马士革与以色列的争端提供了史料。《但丘铭文》广受关注的最重要原因是文中的“bytdwd”及其与古代以色列早期历史的密切关联。围绕对这一词组的解读、它与“统一王国”历史的关系以及《圣经》的史料价值等相关问题,以色列古史学者中的“极大主义者”和“极小主义者”进行了针锋相对的争论。这些争论所涉及的远不止于人们对《但丘铭文》一词一句的理解,也早已超出了考古、语文学和史学的学术范畴。部分学者的政治立场、个人信仰乃至利益纠葛直接影响了铁器时代巴勒斯坦地区的历史与考古领域的定位、功能以及规范。

萨义德(E. Said)在阐述西方“东方学”话语体系对东方的构建与支配过程时提出,即便所谓“‘真正’的知识本质上是非政治的”,人们也不应忽视“知识产生时所具有的有着严密秩序的政治情景”。(82)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2019年,第12-21页。《但丘铭文》的编辑、翻译、注释在很大程度上不超乎“真正”知识的范畴,但对“bytdwd”的阐释及其所导致的争论,很可能与当代西方社会对巴勒斯坦主权问题的态度以及西方内部宗教和世俗力量的互动之间存在着间接关联。对于一些美国和以色列学者而言,巴勒斯坦地区的历史和考古似乎仍是“东方学”的延续:学者对古物和文献的解读在大众传媒、官方机构及赞助团体的配合下继续巩固和支撑西方在文化和现实层面对“东方”土地、文化和历史的支配地位。其背后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bytdwd”指“大卫王朝”,则大卫王就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而圣经有关大卫、所罗门时代的记述便是可信的,而圣经也就应该被视为有价值的史料。因而,“犹太人的祖先”是在这片土地上最早建立强大政权的族群。作为他们的“继承人”,现代西方犹太人(Ashkenazi Jews)和以色列国便对巴勒斯坦有着无可辩驳的声索权。考虑到以色列的西方属性(83)早期现代锡安主义领导人多来自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的东欧,虽然他们的“西方”属性弱于同期的西欧犹太人,但他们对于锡安主义事业的期望是欧洲式的。他们将巴勒斯坦、地中海地区这个“东方”环境看作落后、贫穷和蒙昧的代名词,因此希望犹太定居者在价值观和文化上区隔于巴勒斯坦本土的阿拉伯人。他们一方面认为锡安主义运动将因本土居民的落后而大获成功,另一方面也认为锡安主义所带来的现代化元素本身就是对阿拉伯人最好的“回馈”。参见A. Nocke, The Place of the Mediterranean in Modern Israeli Identity,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09, pp.177-194; A. Dowty, “How It Began: Europe vs. the Middle East in the Orientation of the First Zionist Settlers,” in D. Tal, ed., Israeli Identity: Between Orient and Occident,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p.15-25. 此外,根据1995年和2010年的两项调查,当代以色列社会犹太人无论在年龄、母国、宗教信仰及对和平进程的看法上有何不同,他们大多认为以色列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应融入西方而非中东。在2010年这一比例已升高至六至七成。参见T. Hermann and A. Yaar-Yuchtman, “Unfortunate Misplacement: Israeli-Jewish Public Perceptions of Israel in the Middle East,” in Tal, ed., Israeli Identity, pp.51-64.和圣经在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地位,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何很多非以色列、非犹太的学者也对这种观点充满热忱。(84)福音派基督徒将犹太人“回归”巴勒斯坦、经历末日之战并最终改宗为基督徒视为实现“神的预言”的前提。整体上,新教团体与犹太复国思想之间有数百年的关联,并与现代西方在中东的殖民扩张间存在密切联系。参见Nur Masalha, The Bible and Zionism:Invented Traditions, Archaeology and Post-Colonialism in Palestine-Israel, London and New York: Zed Books, 2007, pp.85-132。 关于当代美国的基督教锡安主义,参见S. Spector, Evangelicals and Israel:The Story of American Christian Zion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1-35.因此,“bytdwd”是不是“大卫王朝”、以耶路撒冷为中心的“以色列统一王国”是否曾存在等细节问题,才显得尤其重要。

当然,上述逻辑链条的每一步都值得商榷。简而言之,“bytdwd”指大卫王朝与否,与大卫、所罗门所建立的强权是否真实存在过是两个问题;而古代“以色列统一王国”是否存在过,与现代族群和土地纷争也不能混为一谈。恰恰是西方的学术及公众话语体系混淆了这些问题,并在持续的言论输出中将“东方”为我所用——这不仅涉及当代巴勒斯坦,也涉及古代“东方”遗迹。而后者的价值,有时并不由其本身的性质和历史语境决定,而是取决于现代西方学者能以何种方式解释它们与圣经的关系及其与当代国际政治的关联。(85)关于圣经考古与19世纪到20世纪上半叶西方圣经研究、列强扩张行为以及以色列建国后意识形态的关系,参见Masalha, The Bible and Zionism, pp.105-105, 240-242; Masalha, The Zionist Bible, pp.115-144; 及其引用和讨论的其他作品。用萨义德的话说:“与其说它与东方有关,还不如说与‘我们’的世界有关。”(86)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第17页。而极小主义者的研究虽然在“‘真正’的知识”的层面未必处处严谨,但他们关于以色列古史研究的整体原则的探索(如重新审视部分圣经章节的成书年代、考古与传世文献的关系和该学科的研究对象)对西方既有的话语体系构成了挑战。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在我们审视《但丘铭文》这类史料时,应跳出西方历史包袱和政治诉求形成的窠臼。我们可以更明确地区分细节问题与宏大叙事。比如,“bytdwd”的确更可能指“大卫王朝”或南方犹大王国,但我们无需如西方的极大主义学者一样,认为“大卫王朝”与所谓统一王国有直接关系,更不必认为圣经的整体史学价值得到了支持。反过来,尽管在文献和考古层面有一定理由质疑“统一王国”历史的真实性,但也没必要如极小主义学者那样坚持“dwd”指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神。正因为中国读者无需在相关问题上维持一种混杂学术和现实诉求的话语体系,我们才能尽量区分不同议题并做出独立判断。至少,我们应避免在引介西方史学成果时将西方学界在立场层面的“主流意见”(87)哈格利亚在对极大主义、极小主义学者争论的总结中将极小主义者称为“异端”,并表示他们已经失败。参见Hagelia, The Dan Debate, p.139.当作学术意义上的权威定论。应该说,这个原则不仅与西亚北非研究相关,而且也具有更普遍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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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的《圣经》叙事原型考证
古瓷残片是否有收藏价值?
莫桑比克发现的飞机残片来自马航370
夜莺为何歌唱:谈雪莱对圣经的讽刺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