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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语塑心与国民治理:外语习得对政治认知能力的塑造机制研究

2022-07-28

治理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英语水平场域国民

□ 胡 悦 朱 萌

一、引言

基于这些前沿理论和实证发现,我们或可推断,语言理应对国民政治能力产生最为全面且长期的影响,但是否能转化成对以政治认知和参与意识为基础的国民政治能力的作用,现有研究尚无系统答案。究其原因,作用辨识(identification)是一个主要难点。现代国家的通行语往往基于本地语种发展而来,这就造成了不同人群对于语言掌握程度与政治关联度受到复杂的地域及文化因素的综合影响。在这种复合作用机制下,语言本身的作用究竟有多大难以被厘定清楚。

外语习得的研究,为解决这一难题提供了一种新思路。尤其当外语学习被纳入统一教育流程,其与地方特质的关联性因教育普及而降低,对其作用效果和机制的辨识也就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地域、文化因素的干扰。同时,双语人群的增长已构成国家现代化的重要特征。随着社会中掌握至少一门外语的人群逐渐增多,社会内部因语言差异造成的信息获取途径和质量将会体现更明显的群体性差异;民众政治表达途径和偏好也可能产生分化。这些特性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现代国家治理对象的能动性,造就了国家现代化过程中的新特点、新问题。由此,研究外语水平对国民政治能力的塑造作用,不仅具有方法论上的意义,在理解现代社会政治认知建构的实质性问题上也具有理论意义。

与尚待发展的学术研究相对,由英语学习引发的社会争议和治理议题却持续保持着舆论热度。特别是,我国英语教学政策正处于重要改革时期。教育部“双减”政策的推行引发了全国对于已延续四十年的英语教育政策改革的广泛争议,不同观点层出不穷;另一方面,中央关于提高中国国际话语权的集中关注,将英语人才培养和英语资源使用的重要性提升到了新层次。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的国家话语能力是构建中国理论和中国叙事体系的主要手段,阐释中国实践和中国故事的重要支柱,要着重提高我国的国际传播能力、国际说服能力和国际舆论引导能力。在这些现实背景下,系统认知英语水平对国民政治能力影响,具有理论和现实双重意涵,对维护国家政治安全、助力制度和文化自信建设、切实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具有重要意义,也是正确引领社会教育观、语言观、价值观的必备条件。

有鉴于理论发展和治理现实的双重需求,本文基于政治语言学和政治心理学既有理论成果,提炼语言政策场域模型,解释英语能力塑造国民政治能力的作用机制。模型提出,外语能力对国民政治能力塑造作用的基础是语言所处的政策条件。而作用实现存在四条路径,即信息获取、价值引导、自我评价和社会竞争四种机制。这四种机制同时并存,又效果各异;对个体的影响程度也将随个体语言掌握程度的不同而发生相应变化。

对语言政策场域模型的理论推断,本文基于2010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简称CGSS2010),以政治效能感为国民政治能力的核心衡量标准,结合多元分析和综合中介效应分析等定量方法进行实证检验。检验结果表明,英语水平与以政治效能感为代表的国民政治能力显著相关。在作用机制上,英语水平从信息获取渠道提升内部效能感的作用最为明显,而语言竞争优势则是影响外部效能感的主导路径。同时,实证证据表明,英语习得并未通过西化使用者价值取向影响其政治感知。据此,外语习得作用模式更偏向素质性的,而非价值性的。

二、国民语言能力与国民政治能力

语言与政治的理论关系可以从国家能力和语言政策两种视角进行理解:在国家能力上,国民语言能力是国家治理语言资源能力的体现。这为理解语言能力对政治能力的影响提供了理论基础。在语言政策上,统一的语言教育政策塑造了语言水平的群体和代际性差异。这为辨析语言水平对国民政治能力的塑造作用提供了实证可能。

(一)国家能力视角下的语言能力

在社会关联性不断发展和全球化不断深化的背景下,国民个人语言能力中外语能力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一方面,外语的政治功用在逐渐增加,对于我国尤是如此。随着中国在全球和区域事务中角色日益凸显,国际社会对中国信息需求的空前增加,围绕中国与世界互动衍生出的“中国故事”成为全球舆论关注的焦点。然而,历史和现实因素的多重交织导致中国对外话语在与世界话语共同体互构过程中的多重隔阂与障碍;国际话语权力分布失衡,造成大量信息不畅、价值歪曲现象。这些与国家发展方向的不协调都需要通过长期、密集的交流方能改善,而交流达成的核心基础就是英语等国际通用语的妥善使用。

(二)语言政策视角下的语言能力

以上三种理论进路为探索语言对国民政治意识的塑造机制奠定了重要基础。它们总体上呈现了语言政策和语言习得对社会成员政治社会生活和取向的多层次、多面向影响。其中,对于政治信任和政策偏好的研究,更直接指向了语言能够引导甚至改变政治态度。另外,这些研究使用的实验、舆论调查等手段也为后续研究提供了设计和方法借鉴。但同时,既有研究也存在局限,譬如更多侧重效果研究,对语言影响的具体机制缺乏探究;更多以当地主导语言为关注点,缺乏对外语习得影响的探究。

三、语言政策场域模型:外语习得对政治能力影响机制

根据以上理论基础和实证条件,本文提炼语言政策场域模型,从经济、文化、心理、社会四个维度理解外语水平对国民政治能力影响的路径机制,并提供了实证检验策略。

(一)语言政策场域与影响维度

(二)语言政策场域对国民政治能力的影响预期

依据语言场域理论,我国现行语言政策为英语水平提供了独特的政策场域,这一场域通过四个维度机制对国民政治效能感进行调节。该场域的国家和社会政策条件包括:在语言政策上,英语被视作外语中的核心语种之一,国家媒体普遍设立英语频道和栏目,各种传统和新媒体英语资源也十分丰富,民众辨识度高。在教育政策上,英语被作为除普通话外唯一纳入基础教育体系的必学语种,具有普遍性学习基础。在社会流动政策上,英语作为初、高中、大学入学考试必考项目,也是诸多用人单位人员录取、出国留学的必选项,其价值受到大众认可。在发展政策上,英语作为世界性语言,对实现有效对外交流,“讲好中国故事”具有重要媒介作用,对英语人才的培养符合国家发展战略,受到国家重视。基于这些政策特点的语言政策场域,使英语在信息、价值、自我认同、社会竞争四个方向对国民政治效能感产生影响:

H_1:英语能力越高,对互联网的使用频率会越强;随着媒体使用和信息获取增多,其内、外政治效能感也就越高。

H_2:英语能力越高,对西方价值认同越高,其内部效能感因而越强,外部效能感越弱。

第三,自我评价。语言能力对加强自我认同和自信心有积极作用。而自我认同又与政治效能感密切关联:自我认同越低,政治疏离感越强;反之,高自我认同则会增强对自我理解政治能力和影响力的评价,甚至导致过高估计。简言之,

H_3:英语能力越高,自我认同越高,其内部效能感进而越强。

第四,竞争优势。这里有必要首先强调一个概念,大量研究表明,语言优势为使用者提供更好的发展环境、人际资源和社会资本。而这里的“优势”本质上是一个相对概念,也就是说并不是语言本身掌握程度高低,而是是否比周遭人和其他竞争者掌握得更好。比如,对于具有同样英语水平的人来讲,如果在美国和英国就很难获得语言优势,因为那里人们英语普遍很好,如果同一个人到了中国、印度、新加坡等英语好的人并不多见,但整个社会又广泛认同英语价值的地区,其语言优势就会愈加明显。而具有语言优势,会对个体的心理素质、生活追求产生正面影响,对社会的认识也就更积极。反映在政治认知层面,其对自己的政治自信便会更高。与此同时,个体也往往倾向于对能实现个体价值,比如语言优势的社会政治秩序更为认同,亦即:

H_4:英语能力通过相对英语水平影响个体的政治认识,增强其内、外政治效能感。

这里有必要强调,虽然上述四种机制影响路径和预期不尽相同,但并不妨碍它们同时存在。英语水平施加影响的方式可能是多维度的,但又共同指向对国民政治能力的塑造和调整。

四、英语水平影响国民政治能力的实证检验

根据语言政策场域模型,本文对于英语水平的政治能力塑造作用的检验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对塑造效果检验。研究以个体政治内外效能感为结果变量,以英语水平为解释变量,对其与国民政治效能感的关联性进行剖析。第二部分是对塑造机制研究。本部分采用中介路径分析方法检验英语水平影响国民政治能力的四种路径:信息获取、价值引导、自我评价和社会竞争。研究旨在检验四种路径是否存在,以及哪个机制影响更为明显。为更有效测量和比较机制效果,研究在对每个中介效果的分析模型中除了控制社会经济状态等外生因素外,还同时考虑其他中介变量共同作用结果。也就是说,最后结果是在多种机制并存的条件下,对各机制表现进行的检验。数据来源、变量测量以及分析策略详述如下:

(一)数据来源与测量

本文采用的数据来自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hinese General Social Survey),该调查由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调查和数据中心”执行并搜集数据,是中国最权威的全国性、综合性、连续性学术调查项目之一。数据收集采用严格的多阶段分层概率抽样,最大程度保证样本对全国人口的代表性。研究数据涵盖中国31个省、市、自治区,140个城镇,2762个社区和乡镇的17664家庭的累计超过4万受访人信息,并与国家统计局发布的省级地方数据进行了匹配。尤为重要的是,CGSS调查包含了对受访者英语听说能力的相关数据,为准确实现本研究检验提供条件。由于CGSS历次调查中,只有2010年包含了与政治效能感直接相关的问题,因此被选为本次研究主要数据来源。调查进行之时,距离将英语列为高考必考项目(1983年,英语学习早在1979年前后即开始逐渐流行)已经过去了27年,有足够长的时间产生效果和差异性。

CGSS2010中根据政治效能感概念,分别提问了关于内部(是否认为政府工作过于复杂而难于理解、是否自认有能力参与政治、是否自认有能力成为政府干部,以及有信心和别人讨论政治)和外部效能感指标(如,个人意见对政府是否有影响、政府官员是否关心民众意见、政府机关能否采纳民众意见,以及个人意见能否被领导知晓)。本文将各指标加总,求取平均值作为对于这一指标的总体度量。图1展示了内部和外部效能感的统计分布。

英语水平是本研究的核心解释变量。CGSS2010记录了被访者的自述听、说水平,以1-5级进行记录。本文将二者加总平均,做为个体综合英语水平的度量标准。图2展示了中国国民英语水平分布,呈现平均水平不高,但在个体水平之间存在差异性。

表1 描述性统计

(二)检验结果

如图所示,不论是对内部效能感还是外部效能感,英语水平都呈现显著的正向促进作用。英语水平越高的人群,对于参与政治的自信越强,对现有政民关系也越满意。这些作用在控制了教育、语言能力以及其他人口和社会经济变量后依然稳健。可见语言作用并非教育或学习能力的代理变量,而对政治效能感塑造具有独特而重要的作用。

控制变量表现基本符合预期。教育水平和普通话水平都对公民内部效能感有正向作用,但只有教育水平对外部效能感有正向(显著)作用。家庭收入也对结果起到了有效控制。根据结果,来自更高收入水平家庭的人群往往内部和外部效能感都更高。社会身份上,女性在内、外效能感上都弱于男性。流动人口作为所在地暂住人口,通常对于本地治理规划发言意愿更少,相对常住人口其意见影响力也往往更弱,内外效能感普遍更低。政治身份上,党员作为执政党成员和政治教育长期影响者,政治效能感普遍更高。除此以外,年龄、城乡差异和民族对于效能感的作用都不显著。

图3 英语水平对国民政治效能感的塑造作用

由图可见,英语水平对于内、外效能感的影响路径并不一致。对于内部效能感,主要影响路径是信息获取和自我评价,两者均呈现正向作用,即英语水平增强了个体信息获取能力并提升了其自我评价,进而对内部政治效能感产生了积极促进作用。两种作用中,信息获取是主导机制,贡献了70%以上的影响,是自我评价机制的三倍。而价值引导和语言竞争优势对于内部效能感的影响在统计上不显著。

对于外部效能感,语言竞争优势则体现了主导性影响,占全部影响的90%以上。在当前中国语言政策场域中,英语水平产生的语言竞争优势在增强国民对政府评价方面具有显著的正面影响。这也与政治传播实验研究近期结论一致。信息获取和价值引导机制的影响并不显著。英语水平产生的自我评价上升也一定程度上对外部效能感有正向作用,这是分析中唯一与理论假设不符之处。

图4 外语习得对政治效能感的塑造机制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控制了四条路径后,英语水平对于内、外政治效能感的直接效应都不显著。这表示,语言政策场域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英语水平对个体政治认知的最主要路径,并未对其他可能效果影响有明显遗漏。

五、结论与讨论

综合上述研究发现,英语水平对以政治效能感为代表的国民政治能力具有整体的正向促进作用,但影响机制却有所不同。对于内部效能感,信息获取是主要塑造路径;对于外部效能感,语言竞争力机制影响最大。英语水平所产生的积极自我评价对提升内外效能感都有作用。但与此同时,并没有证据表明英语学习造成价值西化。因此得出结论,外语水平对国民政治能力的塑造作用是素质性的,而非价值性的。

这些发现丰富了对外语习得的政治能力塑造作用和机制的理解,也拓展了对于语言政策政治功能的认知:在理论上,本研究从语言政治学视角推动了公共政策与国家能力之间关系思考。虽然语言相对性在语言学和教育学研究中已有诸多研究,但语言政策场域理论模型的提出,为理解语言政策在更广泛的社会政治生活中的角色提供了新视角。该模型将语言能力与国家治理能力连接了起来,揭示语言政策对国家治理影响的长期性、广泛性和复杂性。

在实践上,本文也为制定合理的语言、教育政策提供新的实证借鉴。近年来,无论是政协会议还是社交媒体,均出现了对于是否要坚持英语作为基础教育必修内容的讨论,甚至上升到国家资源分配、国家认同和文化安全层面的考量。本研究对我们客观、综合评价英语教育的意义提供参考。根据研究,中国的现行英语教育对于个体积极自我认知的建立和信息获取的丰富性都有显著增益效果。提高英语水平也是获得社会竞争中优势,进而总体上增强社会流动性的重要路径。同时,本研究也指出,英语学习并未西化民众价值观,反而对于增强其政治参与热情和对政府回应性认可都有积极效果。在这个意义上,需要以系统思维考虑语言和教育公共政策制定的综合效果:

首先,政策制定者应充分估计外语政策的政治影响。本研究已指出,即使非本民族语言,依然可以与当前群体政治认知和政治意识产生密切联系,具有在治理的发展和传播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发挥长效作用的潜力。以英语为代表的外语作为沟通交流的工具,其相关政策对国家发展有着重要和深远的后果,不可不审慎查之。尤其对于取消英语学习的硬性要求,更需要从具体实际出发,将由此可能加剧的教育乃至社会经济不平等隐患充分纳入政策制定考量。同时,英语学习和外语使用政策应纳入国家语言政策统筹考虑,根据语言政策制定的结果预期进行动态调整,深入理解新时期外语教育政策的内涵,对内增强国民政治素质和政治归属感,对外服务于“塑造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的总任务。

其次,政策执行者应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对全社会的外语学习进行科学引导。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构建集政治安全、国土安全、军事安全、经济安全、文化安全、社会安全、科技安全、信息安全、生态安全、资源安全、核安全等于一体的总体国家安全观。本研究揭示,语言安全不仅是文化安全的重要组成部分,更对政治安全和社会安全具有重要影响。当前,中西文化融合与撞击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外语习得作为文化撞击的前沿阵地,只有科学分析得失,策略引导语言学习和使用,才能在这个战场上占据主动,谋求最终胜利。一方面,我们必须明晰外语学习的文化立场,兼顾工具性和人文性。同时也不能固步自封,以歪曲的“爱国”为由而阻滞外语的推广和使用。这并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道路自信;相反会错失外语学习带来的正向作用。

最后,既然明晰外语习得的政治功用,语言教育者和使用者当借用此他山之石,重视国际传播,讲好中国故事。在全球化背景下,语言文化越来越成为国家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的交流和传播也成为国际竞争的重要方面,外语传播在塑造中国大国形象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当前,西方社会从个人到媒体,通常对中国官方媒体的声音产生质疑,将其视为“以刻意影响他人为目的”的“虚假宣传”,导致我国官媒在国际传播中“落地效果”不尽如人意。在这种情况下,讲故事的主体势必要走向多元化,非官方的个体大有可为。而实现这一策略的前提就是要普遍提高国民英语能力,进而增益其政治能力和政治认知。如此方能广泛发动人民的力量,通过语言途径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展示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塑造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

传统意义上,国民外语水平可能仅意味着中国民间对外交流的流畅程度。通过本文的研究,我们知道它还是提升国民政治能力,进而提升国家治理能力的一条善径,有必要深入认识,详加利用。当然,由于数据限制,仍有重要问题尚未得到解答,比如外语学习路径是否会导致政治能力改变效果差异、外语能力与社会经济条件的次第与交互作用、外语习得的政治影响是否存在语言和社会差异性等等。这些问题为后来研究者进一步搭建理论框架、寻找实证数据提供了多样的研究指向和广阔的研究空间。在研究过程中,我们需要树立强烈的时代意识,学习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从战略高度推动中国外语学习的改革和发展,将外语学习与国家能力和治理现代化结合起来,开展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外语学用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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