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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学术的全球本土化取向
——基于“杜威访华百年纪念”文章的考察

2022-07-27吴民祥吴舒洁

关键词:杜威学术思想

吴民祥, 吴舒洁

(浙江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杜威访华成功搭建了东西文明交流的桥梁,是20世纪最重要的文化历史事件之一,杜威教育哲学在20世纪东方文化教育领域产生了和西方同样巨大的影响。百年来,杜威教育思想在中国的命运,一直与中国的国运状况、中美关系处境、中国教育变革的语境等密切相关,在一定程度上,中国的“杜威”(杜威效应)既是衡量中国社会走向世界、中西文化关系及民族文化自信力的指标,也是反映中国教育学术建构路径——西化、本土化或全球本土化的标识。

2019年收录在中国知网(CNKI)CSSCI来源教育类期刊中,与“杜威访华百年纪念”相关度较高的文章共有24篇。本文以此为考察对象,审视教育理论界的杜威影响与形象,以揭示中国教育学术的价值取向与文化自信状况。通过梳理,发现这些文章的论点大致可以从三个维度分类:第一,学理研究,立足当代中国教育“新语境”,以杜威教育思想中的具体理论或哲学命题为研究对象,提出新解读,着力推进杜威教育理论研究的学术水平。第二,历史研究,运用历史与逻辑相结合的方法,对杜威中国之行及产生的影响进行历史考察,客观评估“杜威效应”的产生和影响范围。第三,文明互动研究,通过梳理再现杜威教育思想的本土化历程,以及中国之行对杜威教育思想的影响,旨在展现中西文明交流中的对话与互鉴。

一、新语境中杜威哲学再阐释

“杜威访华百年纪念”学理研究类文章,立足当代中国教育改革的新语境,回归杜威文本本身,对其经典理论和主张再阐释,提出富有时代精神和本土关怀的学术观点和见解,从学理上对前人研究予以扩展和深化。学理研究类文章发表情况见表1。

表1 “‘杜威访华百年纪念’学理研究类”文章发表情况

杜威继承并发展了詹姆士等人创立的实用主义哲学,将实用主义应用到社会事务和教育领域当中。实用主义强调实际经验的重要性,经验也是杜威教育哲学体系的核心概念。“杜威访华百年纪念”文章的作者,呼应当代“中国情境”,采用多种研究视角和方法,对经验的内涵、经验与教育的关系、经验论的应用等哲学问题做进一步的阐释,推进杜威教育哲学研究的广度与深度。

刘彬对教育是经验的“改造”还是“重构”做出厘正,指出:中国教育学界关于杜威核心教育主张“the definition of education is the reconstruction of experience”长期存在“教育是经验的重构”和“教育是经验的改造”两种汉语译本,而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有译者的误读、国内研究者对错误译本的传播以及相关研究者对杜威教育思想缺乏整体认识造成的误用。有鉴于此,本着“为杜威教育经典思想解读与研究提供一两条新思路”,刘彬从词汇学和语篇分析角度,根据经验主动性、被动性、连续性和交互性的特征做出论证,认为采用“改造”的表述不仅体现了事物发展过程中承上启下、前后关联的规律和主客体之间作用和反作用的关系,还可以区分实用主义与结构主义不同的研究领域,因此“教育是经验的不断改组、改造和改变的过程,指向经验的不断改组、改造和改变的结果”的表述更加符合杜威的理解。[1]

从“杜威的教育哲学是一种关于经验的哲学”及其“从经验中学习的教学原则”来看,陈国清认为,杜威经验哲学可以很好地解释和运用到德育中,但是经验却无法很好地解释现代科学,因为现代科学远离经验。“杜威注意到了观察和运算的科学性,然而观察也只是科学的一部分,观察之前的科学理论和假说,观察之后的逻辑推演,都无法用经验来概括。因此,经验用来解决现代科学问题是无力的,甚至会让人对现代科学和以自然科学和数学为教学内容的现代教育产生误解。”[2]

德育实效性是近年来中国教育理论与实践的核心议题,在寻找德育资源过程中,杜威哲学成为域外思想的重要来源。鉴于“真正深刻的德育机制,可能需要从生活的组成部件——生活经验来寻找”,刘长海梳理了散见于杜威论著中的德育观点,总结、凝练杜威经验观与经验学习理论,揭示出被长期遮蔽的杜威经验德育思想,并试图结合当代中国语境展开经验德育论的初步建构。他指出,杜威从经验改造的角度理解美德,强调有目的的且需要合作的知识都是道德知识,扩大了德育的范围。因此,杜威经验哲学提示了基于经验改造,促进个体道德成长、实现社会道德改进与个体品德提升良性循环的经验德育思路。“经验德育论与生活德育论既有同源性,又拥有一定的学理优势,有助于将当代中国德育变革向前推进。”[3]可见,对杜威哲学的积极“温故”,有益于中国教育学术之“知新”。

杜威教育哲学中的经验论不仅指向正式的学校教育,也关涉非正式的社会教育。郑旭东、李洁考察了杜威的博物馆教育思想,指出:杜威博物馆教育思想的核心命题是“经验”与“教育”的关系,博物馆教育的哲学基石是“行动”与“思维”,而“连续性”与“交互性”的交相缠绕是博物馆学习的心理机制。杜威对博物馆教育功能的独特思考,不仅引领了当时和其后博物馆特别是科技馆教育的实践探索,而且深刻影响和塑造了博物馆教育理论建构的历史与现实图景。[4]

客观审视杜威哲学,重新诠释与厘定其核心概念,深挖杜威教育哲学所蕴含的多重教育价值,并对杜威教育思想的历史局限性予以批判,这种基于“杜威文本”,又发展与超越“杜威”的学术研究取向,体现了当代中国教育学术的独立批判精神。

“民主论”也是杜威哲学的核心。丁道勇基于时代新语境,对杜威民主论中的公众教育方案能否适应当代信息化社会提出了质疑。杜威认为民主社会是教育的根本目的,而群众素养的缺乏可能会使民主制度遭遇重大危机,提出以“公众”教育模式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首先,学校运用理性改造经验这种科学的方法,把反省思维的培养作为教育目的,培养民主社会的公民;其次,对科学进行广泛的传播,公民以对科学成果达成的共有的理解为基础,形成共同体或社会。丁文肯定了杜威对民众教育始终秉持的信心,但是互联网时代传播与言说的特性发生了变化,教育远景也发生了改变,因此,杜威公众教育的知识传播方案是否仍然适用,需要审慎考虑。[5]

哲学中有许多二分的概念,试图用“比较全面的观点”调和这些二分概念的价值冲突,是杜威哲学的特色之一。[6]刘云杉以杜威的“兴趣论”为议题,阐释新旧教育思想的冲突以及杜威对这些矛盾冲突的和解方式。刘文指出,杜威批判旧教育在儿童自发兴趣之外附加奖励的“补偿型”兴趣,同时,他对新教育“用快乐行贿”的“糖衣型”兴趣也予以反对。杜威认为新旧教育的兴趣同属于“外部刺激”,危害无穷,试图在新旧教育“兴趣说”之间找到一种辩证平衡的“新”兴趣。这种“新”兴趣标志着学习主体与学习方法和学习目的的统一,它并不是学习的前提条件,而是一直存在于学习过程之中。另外,兴趣与努力和训练也并不是对立的,它们之间存在张力,相辅相成,共同作用于学习的过程。因此,兴趣并不是获得经验的充分条件,需要经由自我的努力和严格的训练,成长为包含动机和责任的“志趣”。[7]作者着力从历史实践与学术脉络相结合的视角,解读杜威教育理论与实践及社会改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讨论其思想批判、科学实验、社会改造及其落实于教育实践中的可能与限度,无疑是对杜威哲学的新时代“再阐释”。

价值理论是国内杜威研究的薄弱环节。石中英聚焦杜威价值理论中的各类二元对立,对杜威价值理论的基本主张和教育中价值问题的主要论述作出梳理和阐释。石文指出,杜威强调价值与行动及其情境的内在关联,强调价值作为“评判”和“鉴定”的动词意义,强调价值判断在人类活动中的普遍存在,它包含但不限于道德判断。在讨论内在价值与外在价值、工具价值与目的价值、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时,杜威努力强调它们之间的辩证统一。教育也是一种价值实践,价值理论也同样作用在教育领域。杜威认为教育活动被学生珍视、欣赏后进行评价、鉴定,继而整合到学生经验的持续改造的过程中,教育才有了真正的价值。同时,杜威批判了教育领域里价值分裂的现状,自由教育与职业教育之间互相对立,自由科目与实用科目被人为划分等级,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被分离和割裂,认为这几组价值彼此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不能被分割和对立,而是应该寻找它们内在的一致性,再经由这种一致性寻求建立一种平衡的价值体系的可能性。[8]上述对杜威哲学价值论的学理阐释,既深化与推展了杜威研究的学术性,又有助于澄清诸多对杜威理论的误解,且对于思考当下及未来中国教育改革中的各种价值问题具有启发意义。

值得关注的是,王银铎、高伟从人工智能技术方法论视角出发,剖析教育哲学实证转向特性,并利用自然语言处理技术及聚类分析方法,对杜威的代表著作《民主主义与教育》进行本文拆解、定位与重组,发现杜威教育哲学有多条研究路径,为杜威哲学研究提供了新思路、新技术。[9]此外,朱镜人考察了杜威的大学教育观及其对当代中国大学教育的启示;[10]徐来群对杜威书信的探究,为我们进一步认识杜威教育观提供了新视角和新文献。[11]他们的研究都对杜威教育思想的阐释作出了新贡献。

“文本并不比语境更重要,就像书面文字并不能否定口语一样”,[12]对杜威文本的解读,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解读者所处的社会、思想和文化环境,就达成理解而言,它们对彼此来说都至关重要。因此,“杜威访华百年纪念”文章对杜威哲学的再阐释是“新语境”与“老文本”的新对话。阐释经典,挖掘其思想与理论资源,使其成为当下本土教育改革的“他山之石”,这正是学习经典的本质所在。

杜威教育思想深邃、内容丰富、涉及面广,是教育学学理研究的宝库。上述论者立足于自己的研究特长,既深入杜威文本,结合杜威教育理论发生的时代背景,关注杜威教育思想的整体脉络,对杜威经典教育理念或教育主张进行学术阐释;又充分发挥阐释者的“主体性”,以服务于中国本土教育学理论建构和实践需要为旨归,站在杜威的肩膀上以超越“杜威”,展现了新时期中国教育学术谋求与域外教育理论“对话”的独立自主精神。

二、历史与逻辑统一视域中的“杜威效应”

“杜威访华百年纪念”文章中还有一类从历史的视角,深度考察杜威访华事件的成因、过程、结果和影响,客观呈现杜威教育思想在中国的发展和演变历程。论者将事件历史与学理逻辑统一起来,以廓清“杜威效应”的程度和范围,辨析中西文明碰撞过程中,中国教育学术领域中的“文化冲突”现象。历史研究类文章的发表情况见表2。

表2 “‘杜威访华百年纪念’历史研究类”文章发表情况

作为美国实用主义最负盛名的思想家和改革者,杜威在中国五四运动前夕访华,历时两年余,在中美文化学术交流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引发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教育实践与学术领域“杜威热”的“神话”现象。时隔百年后,如何客观审视与评价杜威的中国之行及其影响,无疑是当代中国教育学术价值取向的一种表达。

一种思想学说在异域能否产生影响以及产生影响的程度一般应具备以下几个条件:其一是该学说自身所具有的理论价值和普遍意义;其二是该学说满足文化传播所涉国社会需要的程度;其三是这种学说与其传播地的学术文化传统是否具有一致性或相近性。[13]中国“杜威效应”的产生,在学理上符合上述特征。

基于杜威来华的历史环境与中国文化深层逻辑的双重考察,郭法奇指出,杜威认为科学进步对社会和教育非常重要,演讲中,他在科学中谈教育,在教育中谈科学,重视科学在社会变革中的力量。他的演讲填补了其时中国人在教育哲学等领域认知的空白,也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中国社会各界人士对民主自由精神的向往,打开了中国人看世界的大门。[14]外来思想只有与本土文化存在对话空间与镜鉴需要时,才能产生传播效应,这中间即蕴含了受众方的文化自省与自觉。

值得注意的是,张华将杜威的中国之行放入五四运动及百年中国史“启蒙与救亡”的主题中,阐释其影响及对中国教育改革的贡献。张华指出,杜威对“五四”、对中国乃至世界的主要贡献是秉持“东方启蒙”的理念与使命,将西方民主与科学的观念带到了中国。他将教育视为实现理想社会的主要途径,通过实验主义的方法论连接中国传统智慧和西方民主科学的启蒙思想,促进了“东方教育民主”的发展。[15]阐释杜威的“东方启蒙”贡献,也是从“对杜威的叙事”和“中西文明的对话与互鉴”中,阐扬中国固有的文化精神与智慧和西方的“民主科学”具有相同的启蒙价值及意义。

“杜威效应”包含教育学术效应。董标基于学术史的视角,从学理逻辑上揭示了“理论旅行与交往对话的合二为一,是生发‘杜威效应’的独特动力”及“把杜威思想的文化资本中国化,把杜威行动的象征资本扩大化”是推动“杜威效应”的策略。难能可贵的是,董标考察了其时中国社会不同群体在“杜威效应”中扮演的角色、所起的作用,及对此的反应,强调“承载‘杜威效应’的社群,具有各异的立场和属性”。如“政治精英对学术和理论创新并不在意,政治家利用杜威的思想作为社会改造的工具,政客则利用杜威的名声为自己的政治权力增添砝码”。而文化精英中也有三类不同人群的三种不同反应:“前朝殿军”(前清文人),大多有心无力,难以对杜威学说再起研究的兴致;“思想新锐”(海归人士,尤其是以“哥大派”为主的美国留学生),是杜威思想的热切追随者、解释者与演讲活动的组织者,通过奔走和宣传,不断扩大杜威及其思想在民众中的影响力;“现代原才”(本土学者),坚守中国传统文化,提防“杜威效应”的不断扩大,对于“外来”思想持谨慎的态度。[16]董标立足于“历史的情境”“学理的逻辑”,对“杜威效应”作出学术史的阐释,既展现了其时“觉醒了的中国人,创造性地履行改造社会的天职”的精神面貌,又显示了当代中国教育学术的全球本土化情怀与文化自信。

杜威对其中国弟子的影响,亦是“杜威效应”之一,对这一影响的解读,成为衡量当代中国教育学术价值取向的重要指标。

胡适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就读时师从杜威,受到杜威哲学思想的影响,并终身与杜威保持了深厚的情谊,是杜威思想在华传播的支持者和主要推动者之一。赵康认为,虽然作为教育家的胡适对杜威的教育思想进行了系统吸收,他对杜威教育类的多本著作和讲稿进行译介,能够明白顺畅地传达杜威原著的基本精神,但考察胡适的译本可以发现,其在某些观点和问题上的阐释与杜威的原意发生了偏离,胡适选择对杜威的一些观点进行有目的的“漏译”“误译”和“改译”,以此作为对杜威教育思想进行中国本土转化的方式。因此,胡适对杜威实用主义的引进、教育哲学的阐释以及德育理论的推介,都是一种“术”(方法论)层面的吸收和输入,引进和转化杜威教育思想的最终目的是满足中国社会现实的需要,当中体现了胡适为改良中国社会所做的努力。[17]赵康这一基于“吸收理论”的研究,有助于“再现杜威教育思想在经过重要吸收者这个‘中介’之后,在当时中国情境中呈现的可能样貌”,揭示“杜威效应”中所蕴含的“本土化”内容之面相,体现出教育学术研究者的求真精神。

杜威对其另一位中国弟子、现代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的影响无疑巨大。陶行知教育思想与杜威的关系,长期以来受“投射效应”的制约,学界有诸多误读、误判。要走出学界长久以来对杜威和陶行知关系形成的刻板印象,看清原本的杜威和原本的陶行知,必须要拨开历史的迷雾,正视杜威对陶行知教育思想形成产生的影响,找出杜威和陶行知教育理论的区别与联系。有鉴于此,储朝晖从陶行知思想和实践的发展过程、教育理论的内容及其和杜威教育思想的逻辑联系三个维度进行了论证,认为杜威和陶行知在思想上的关系是原理和应用,但是二者并不存在高低之分,在教育发展与社会改革进程中都是必要的,只有两者配合才能产生更大的社会效益。[18]重新厘定陶行知与杜威的教育思想关系,既能客观审视“杜威效应”的历史现象,摆脱教育学术的各种“投射”干扰,又有助于正确认知中国教育现代化进程中的“全球化”与“本土化”的关系。

杜威热在中国持续短短五六年之后便开始急剧衰退。仲建维、涂悦将杜威热的兴衰置于其时的中国语境中,予以历史的解读。在他们看来,杜威访华热潮的兴起,是由于新文化运动及其所酝酿的新教育的历史氛围的推动;而随后在中国社会新的政治环境中,杜威教育思想在各地本土化实验遇挫的挤压下,衰退又不可避免。因此,从教育与政治、社会等历史环境来看,“杜威效应”影响的时空是有限的,且“对杜威思想的误解和误用始终存在于杜威热的兴衰过程”。“杜威兴衰”的历史,为当代中国教育学术“反思杜威思想本身及其在中国的误读和误用提供了较为充分的现实基础”。[19]

值得一提的是,《大学教育科学》杂志在“杜威访华讲学100周年纪念”专栏中刊发了马克斯·伊斯特曼在杜威生前所写的《我的老师约翰·杜威》、[20]西德尼·胡克写于杜威去世之后的《对约翰·杜威的一些回忆(1859—1952)》[21]两篇译文。两位杜威的学生以大量鲜为人知的一手资料,对杜威的成长经历、脾气性格、亲情友情、学术轶事等生活中的点滴进行了生动有趣的描述,再现了一个鲜明立体、富有独特人格魅力的杜威形象,有助于中国学者认知杜威的“学术生命史”,“加深读者对杜威其人其事和杜威教育思想的了解”。[22]“杜威效应”神话的产生,反映了积贫积弱时代,民族文化生命①自我建构过程中的“超我”诉求与“本我”虚化的矛盾现象。历史与逻辑地审视“杜威效应”,是为化解这一矛盾现象的理性学术之路,显示了新语境下,民族文化生命精神品格三维结构②——本我、自我与超我建构的统一与融洽。

三、文明对话与互鉴中的杜威

杜威访华是一根连结中国和世界的链条,影响了中国教育界和世界教育界。杜威访华并传播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可以看作一场百年中西文化之间的交流与碰撞。杜威及其教育思想在中国的命运起伏,显示了中国教育学界在不同时期对“主体”(本土教育思想与理论)与“他者”(西方教育思想与理论)的不同定位。考察“杜威访华百年纪念”主题的文章(具体发表文章见表3),在“文明互动”视角下讨论杜威教育思想的本土化及中国之行对杜威教育哲学影响,体现了当代中国教育学术“主体”性挺立的自觉自信精神。

表3 “‘杜威访华百年纪念’文明互动视角研究类”文章发表情况

黄书光立足于中国教育场域,从中西文化交流中的“中国主体”视角出发,认为杜威亲身经历了“五四”这场中国百年来重要的历史事件,感受到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重要力量,带着对中国社会的强烈好奇和传播实用主义教育的使命感,持续为五四运动提供思想动力和智力支持。而杜威的中国弟子胡适、陈鹤琴、陶行知、蒋梦麟、郭秉文等人,在充分吸纳其重要思想的同时,发扬了杜威的开拓创新的实验精神,他们结合中国的国情,针对中国的实际问题,创造性地对杜威教育思想进行本土化革新,并在中国开展如火如荼的教育改革实践。他们对杜威教育思想既有继承,又有创新与超越。[23]可以说“杜威效应”的产生是中国历史“语境”与杜威“精神”互动对话的结果。

从“诠释学”的学理逻辑与历史事实来看,“杜威效应”中的历史当事人对杜威教育哲学进行了中国化的诠释,表现出“本土化”的教育学术创造。顾红亮考察了杜威“教育即生活”观念的中国化历程,指出:胡适、陶行知、梁漱溟分别将其解读为“教育即实验”“生活即教育”“教育即生命”,既“展示了杜威‘教育即生活’观念有很强的理论辐射力和开放性”,又“展示一批现代中国思想家有活跃的诠释创造力和充沛的思想活力”。[24]

杜威教育思想在中国“经典化”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对其再诠释、生成新意义的历程。冯加渔以杜威名著“Democracy and Education”的译介从“平民主义与教育”到“民本主义与教育”再到“民主主义与教育”的变化历程为例,借以说明不同时期中国教育学界对杜威教育思想的不同价值取向,揭示了杜威教育思想在华传播接收的内在机理。冯加渔指出,当代对杜威的译介越来越精到,解读也越来越精深,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杜威教育思想丰富内涵的探讨已经完美或终结。学界需要结合当前的社会情境,继续对杜威思想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多变性进行阐释,以揭示其当代意蕴与价值。[25]这种“我注六经”的精神,又显示了“六经注我”的意旨,其中蕴含的“全球本土化”学术旨趣不言自明。秉持“自诚而明”的学术态度,阐释经典中的杜威思想,将其“经典化”,彰显研究者的主体地位,才能真正与经典对话,进而“超越经典”。

上述学者对杜威理论中国化过程的诠释,彰显了“西学东渐”过程中,现代中国教育学术去西方“文化涵化”③的努力,也表达了当代中国教育理论尚需承继“实用主义的中国化诠释”——亦即全球本土化——的学术发展取向。

虽然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中的中西文化交流,更多表现的是西学东渐,尤其是在以往“崇西”的语境下,被强势的西方遮蔽视域的人们,在“杜威效应”中所看到的多是杜威对中国的影响,但文化传播与交流原本就是一个对话与互鉴的过程,杜威思想与学术因其中国之行而发生的转变,已开始为中美学者关注。

美籍华裔学者杨志翔依据杜威的相关著作以及其他学者研究杜威的论述,力图解析杜威的中国之行是如何塑造他对文化多元性与民主政治的观点和态度,不仅丰富了他对民主社会的理解,还促使他形成了国际主义的理想。因此,“杜威于五四时期访华,无论对于中国还是杜威,都是弥足珍贵的文化和教育经验”。[26]美国学者尚恩·罗尔斯顿也指出,1919年至1921年中国之行的经验至少以三种深刻的方式改变了杜威:其一,它向杜威表明,只有通过对过往的深刻了解,才能彻底理解自己的现状;其二,中国特别是道家改变了杜威,让他更加关注人类应当如何与自然相互作用的问题;其三,由于长时间的体验,中国通过增强他对文化情境的敏感性从而改变了杜威,并且“杜威的访华经历也在原初经验的海滩上留下了贝壳般的沉积,这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指引美国哲学家的思考”。[27]

值得注意的是,杭州师范大学特聘教授、美国杜威协会前主席伦纳德·瓦克斯,在《杜威与孔子的对话:1919—2019》一文中指出,当杜威于1919年抵达中国的时候,儒家传统在中国正急剧衰落,杜威与孔子对话的时机尚未成熟。其时,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呼唤“德先生”和“赛先生”,而杜威恰是二者的象征,由此推动了“杜威热”在中国兴起。然而,在新的语境下,当代中国学者正在重新审视中国的理智传统,坚信中国必须学习西方的现代科学和民主,而西方则必须学习中国的智慧传统。作者考察了杜威哲学的特点与中国儒学的贡献,阐释了两者的共通之处与各自的不足,强调“儒家学者可以从杜威实验主义的技艺教育观中获得启发,而实验主义者在儒家学者的道德自我修养思想中同样可以获得洞见”,因此,杜威与孔子对话的时代已经来临,双方可以发起“富有成果的对话”。[28]

同样,张华亦基于文化交流“互动论”视角研究杜威中国之行,认为杜威教育思想不仅影响中国的教育改革与实践,“五四”中国之行也对杜威多元文化观念的形成和民主观念的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张华指出,杜威的一些思想与作品首次发表的语言是汉语,若干年后由汉语译成英语在杜威的祖国出版,这是杜威世界主义的创举,更是一部学术跨文化交流的范本。[15]

以上中美学者的“文化互动”研究取向,体现了教育学术研究者的求实精神,亦标志着杜威研究者已主动跳出“西方中心论”(神圣化的杜威)的魔障。平等对话,文明互鉴,才是共建人类学术命运共同体,推动世界文化融合与发展的可行之路。

余论:教育学术文化自信——去“文化涵化”与“历史假晶”

全球化时代,借鉴与吸收外来优秀文化学术成果,是实现民族国家现代化的必由之路。然而,在与强势的外域文化交流中,后发国家极易陷入“文化涵化”与“历史假晶”④的陷阱中,而无法实现自身的学术独立与文化创造。而唯有站在平等的立场上,文化交流主体各方,以开放包容的情怀,展开对话与互鉴,才能避免落入陷阱。故而,坚守中华文化与学术立场,纠正民族文化虚无主义与民族文化自大心理的影响、增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吸引力和凝聚力,跳出“西方中心论”的现代性语境之束缚,能够彰显中国文化与教育学术自信。

从本文考察的“杜威访华百年纪念”文章来看,在对杜威教育哲学的学理性研究方面,学者们将杜威文本与其产生的时代背景相结合,能够在他者语境下阐释杜威教育理念和教育主张,挖掘其价值;同时又以构建与服务中国语境下的教育学理论为目标,彰显了阐释者的“主体性”以及独立自主精神。在对“杜威效应”的历史与逻辑考证方面,学者们超越了民族文化生命中“超我”与“本我”的矛盾,实现民族文化生命与他者的互洽以及本我、自我与超我的统一。在从文明互动视角对杜威教育思想的审视方面,学者们并未盲入“神化杜威”的学术陷阱,而是抱持求实精神,与西方学术界平等对话,共建人类学术命运共同体。因此,三个方面的“杜威”研究,既是对“他山之石”的批判性借鉴,又是对中国学术道路的坚定探索,体现了当代中国教育学术的独立自主与开放包容。

立足于本土的全球化与面向全球的本土化,是当代教育学术建构的应然选择。依照这一理路,既可以祛却“神化杜威”现象中所隐含的西方之“文化涵化”对民族文化生命本我的遮蔽;又能防止民族文化生命“超我”诉求中过于“自负”,而“魔化杜威”的文化自大现象;更能消解西方文化全球化过程中极易出现的“历史假晶”,焕发出中国本土教育学术的创造力。“杜威访华百年纪念”教育类文章所彰显的当代中国教育学术“全球本土化”取向,体现了中华文化中的自觉性、反省与批判意识、创新性和兼蓄并包的情怀,其精神力量实源自丰厚的民族文化自信力。

注释:

①关于文化生命说,参见钱穆:《中国文化精神》,九州出版社,2011,第5-7页。

②受弗洛伊德人格精神分析的启发,本文认为:民族文化是一种生命,同样具有其“人格”,表现为“本我”“自我”与“超我”三种生命精神品格状态。“文化本我”主要指向文化传统的因袭力量,“文化自我”是文化生命的现实状态,“文化超我”则指文化生命实现超越的理想诉求。

③文化涵化是指,文化传播过程中,不是两种文化之间一方向另一方的主动借取,而是一种文化强迫另一种文化接受自己的过程。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文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④斯宾格勒借用矿物学中的“假晶现象”来描述人类历史中的类似现象——历史的假晶现象,即:一种古老的外来文化在某个地区是如此强大,以致土生土长的年轻文化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不但无法达成其纯粹而独特的表现形式,而且不能充分发展它的自我意识。从此种年轻心灵的深处喷涌出来的一切,都要注入该古老的躯壳中,年轻的情感僵化在衰老的作品中,以致不能发展自己的创造力,而只能以一种日渐加剧的怨恨去憎恶那遥远文化的力量([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吴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第29页)。就现代中国教育学术建构而言,可以将“神话杜威”效应看作为斯宾格勒所谓的压迫土生土长的年轻文化(中国现代学术)的“一种古老的外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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