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地区唐墓中的百戏内容
2022-07-24卢昉
【摘要】 百戏是中国传统戏曲表演艺术的文脉遗存,为戏曲的产生、发展、繁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唐代是百戏艺术的高峰期,此时的百戏逐渐摆脱传统礼乐的束缚,兼具艺术性、表演性、娱乐性和欣赏性。唐代长安地区几座重要墓葬出土的乐舞图、俳优俑和杂技俑,为研探唐代百戏艺术提供了重要佐证。
【关键词】 百戏;唐墓;乐舞图;俳优俑;杂技俑
【中图分类号】K87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8-008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8.028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8年度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丝绸之路汉唐艺术品中的中外文化交流研究》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8JK0590);陕西省教育厅 2019年度陕西高校青年创新团队“青年绘画创新团队”阶段性成果(立项时间:2019年5月)。
百戏是乐舞、杂技表演的总称,包含舞蹈、歌咏、散乐、角抵、幻术、杂技及带有简单故事情节的《东海黄公》等表演形式。百戏艺术可上溯至先秦时期的祭祀舞蹈。秦汉以降,百戏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处于萌芽阶段,此时的“角抵戏”《东海黄公》时常与俳优①共同表演。魏晋开始,百戏逐渐形成多种类综合性表演艺术。有唐一代,由于统治阶级的热崇及社会各阶层的喜爱,加之丝绸之路的勃興和民族融合的繁荣,百戏很快进入发展高峰,规模广博、形式繁复,上至宫廷宴飨,下至民间散乐,呈现出百花齐放的郁博场景。通常情况下,百戏有乐器伴奏,且与音乐、歌舞共同表演,故而又称“散乐”。王国维在《戏曲考原》中言:“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②可见在戏曲艺术产生之前,歌舞已然出现。据唐人杜佑《通典》卷一四六《东六·散乐》载,唐代的戏剧种类包括乐舞、参军戏、杂技、傀儡戏、歌舞戏等。笔者选取唐代长安地区几座重要墓葬,从考古出土的乐舞图、俳优俑、杂技俑等实物本体出发,以“二重证据法”为依托,结合文献史籍,探析唐代百戏艺术的时代风貌。
一、乐舞图
乐舞在唐代极为盛行,无论皇室宫廷、贵族府邸,还是民间教坊、街头杂院,无论王朝都城,抑或藩镇关隘,随处可闻、四处得见。唐墓中的乐舞内容同样引人注目。如西安东郊经五路苏思勗(杨思勗)墓、西安陕棉十厂唐墓、陕西富平唐献陵陪葬墓、唐金乡县主墓,等等。
(一)1952年2月,陕西考古所唐墓工作组和西北大学联合发掘西安东郊经五路苏思勗(杨思勗)墓③,该墓东壁壁画中的舞乐图是研究唐代乐舞的绝佳资料。该乐舞图品相良好,共绘十二人,左侧六人,中间一人,右侧五人。中间的舞蹈伎乐是主体人物,男性,深目高鼻,蓄大卷络腮胡须,似为胡人。头戴白色幞头,身穿圆领长袖袍衫,腰束黑色腰带,足蹬黄色长靴,立于一块黄色长方形开穗花卉纹织锦毯上,半侧立姿,左脚单足站立,重心略向右后方倾斜,双手隐于长袖之中,右臂叉腰,左臂上举做舞蹈状。体态灵活,形象生动,神采奕奕。(图1)
舞蹈伎乐左侧为两排六人的伎乐队伍,均位于黄色长方毯上,身穿圆领软袖长袍,腰系黑色革带,头戴黑色双翅幞头,体朝左侧,面向中间的舞蹈伎乐。第一排为盘屈跪坐姿的奏乐伎乐,从右至左依次为:琵琶舞乐、吹笙伎乐、弹钹伎乐。第二排伎乐为站姿,从右至左依次为:短萧伎乐、击板伎乐、歌咏伎乐,歌咏伎乐右臂叉腰,左臂平展前伸做伴唱状。
右侧为两排共五人的伎乐组合,亦置于黄色长方毯上,装束与左侧伎乐完全相同,身体朝向右侧,面对主体舞蹈伎乐,且与左侧伎乐遥相呼应。第一排伎乐为三人,盘屈坐姿,呈奏乐状。从左至右依次为:箜篌舞乐、七弦伎乐、竖笛伎乐。第二排伎乐两人,均为站姿,从左至右依次为:歌咏伎乐、排萧伎乐。歌咏伎乐左臂叉腰,右臂前伸做伴唱状,和右边那组伎乐中的歌咏伎乐两两相对,呈呼应状。
(二)1996年,西安市西郊陕棉十厂发现的唐墓墓室东壁有一幅残损的乐舞图。④乐舞图长1.56米,高1.18米,共绘八人,左侧三人,中间一人,右侧四人。中间一人为舞蹈伎乐,为画壁主要人物,男性,身穿圆领软袖长袍,腰系黑色革带,头戴黑色幞头,脚穿黑色长靴。伎乐正面立姿,双脚自然张开,重心略朝左倾,双手隐于袖中,右臂抬起至耳侧,左臂自然下垂并置于身侧,面部保存完好,圆脸无须,眉目清秀,神态安详。(图2)
舞蹈伎乐右侧为三人,其中一人面部残损,另两人皆面朝主体舞蹈伎乐,从右至左依次为:弹琴伎乐、歌咏伎乐。弹琴伎乐高0.5米,男性,身穿圆领长袖衫袍,脚蹬黑色长靴,头戴黑色幞头,侧坐姿,双腿盘屈,双脚交叉,怀抱箜篌,手戴指套,做弹拨状。歌咏伎乐仅留半身残像,梳双垂髻,穿圆领袍衫,面部较为清晰,似做歌咏状。
舞蹈伎乐左侧为四人,皆面向舞蹈伎乐,从左至右依次为:吹箫伎乐、歌咏伎乐、弹琴伎乐、舞蹈伎乐。吹箫伎乐为男性,高约0.51米,双腿盘坐,身穿圆领宽袖长袍,头戴黑色幞头,双手握短萧,举置唇边做吹奏状。该伎乐面部清晰,蓄络腮胡须,似为胡人。歌咏伎乐高出吹箫伎乐0.22米,男性,做半侧立姿,身穿圆领宽袖长袍,头戴黑色幞头,双臂抬起,双手隐于袖中,置于下颚,似正在歌咏,腰部以下被前方吹箫伎乐遮挡,着装及腿部姿态无法辨认。弹琴伎乐高0.6米,男性,双腿盘屈做蹲坐状,怀抱四弦琵琶,右手弹拨,左手抹弦,身穿圆领宽袖长袍,头戴黑色幞头,脚蹬黑色长靴,面部清晰,蓄短须。舞蹈伎乐高出弹琴伎乐0.3米,正面立姿,身着圆领窄袖长袍,右臂上举置左耳侧,左臂上抬,但上半臂残损,姿态无以辨认。舞蹈伎乐面目清秀,未蓄须,做舞蹈状。该壁画构图合理,笔法娴熟,人物动作舒展,神态鲜活,肢体协调。形象地描绘出一幅集舞蹈、演奏、伴唱为一体的唐代乐舞场景,为研究唐代乐舞制度提供了宝贵的图证资料。
(三)1994年,陕西富平发现唐献陵陪葬墓。⑤该墓东壁有一乐舞图。长4.0米,高1.8米,图中共十人。左侧乐舞伎乐三排七人,均位于长方形织毯上,排列错落,或蹲屈、或跪坐、或盘屈,均面向左侧,呈半侧面姿,头戴黑色幞头,身穿各色圆领长袖衫袍,足蹬黑色长靴。第一排两人,从右至左依次为:箜篌伎乐、琵琶伎乐。第二排三人,中间一人自面部下半开始均已残损,难以辨认。其余两人从右至左依次为:萧笙伎乐、短笛伎乐。第三排两人,从右至左依次为:击钹伎乐、拍板伎乐。此七人面若满月,口若含樱,眉目清秀,均做演奏状。右侧有舞伎三人,女性,下半身皆已残损。三人均穿对襟襦裙,外罩薄绢披帛,面向右侧,与弹奏伎乐相对。左起第一位舞伎梳百合髻,右臂自然下垂,左臂高举至耳侧,做舞蹈状。第二、三位舞伎均梳半翻髻,半侧身站立,面朝右向,双手合于胸前,做伴舞状。(图3)
(四)舞蹈俑:1991年西安灞桥区新筑乡唐金乡县主墓出土。⑥该墓发现大量百戏俑。其中骑马伎乐女俑5件,骑马鼓吹仪仗俑18件,舞蹈俑3件,杂技俑8件,戏弄俑2件,跽坐伎乐俑1件,侏儒俑1件。这3件舞蹈俑分左、中、右三组,男性,高19—20.5厘米,品相较好。左俑正面站姿,双足自然张开,上身略向右倾,右臂叉腰,左臂上举至耳侧,做舞蹈状。中俑也为正面站姿,双足张开,上身略向左倾,左臂叉腰,左臂上举至耳侧,与右俑两两相对,亦作舞蹈状。右俑姿势同中俑。三俑皆穿白色圆领窄袖及膝长袍,腰系黑色腰带,脚穿黑色长靴,头戴黑色幞头。粉面唇朱,未留胡须,姿势洒脱,目随手移,神态灵动,协调配合,是从服饰及艺术风格看,带有盛唐时期的典型特征。
(五)跽坐伎乐俑:唐金乡县主墓出土。女性,跽坐姿,高5.1厘米,梳双环垂耳髻,头部略向右倾,神态安详柔美,身穿白色圆领窄袖长袍,腰系黑色腰带。俑上臂残损,右手缺失,左臂仅余一半,姿态难辨。有学者认为,该女俑正在吟唱。⑦
二、俳优俑
隋唐时期,俳优戏和滑稽戏称为“参军戏”。据《太平御览·赵书》载,公元335年,赵万虎曾用优人嘲弄犯官周延,此后便有“参军”“苍鹘”等角色名称,遂流传后世。《乐府杂录·俳优》载:“开元中,黄幡绰、张野狐弄参军,始自后汉馆陶令石耽。耽有赃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乐,即令衣白夹衫,命优伶戏弄辱之,经年乃放。后为参军,误也。开元中,有李仙鹤善此戏,明皇特授韶州固正参军,以食其禄。是以陆鸿渐撰词云‘韶州参军’,盖由此也。” ⑧起初,“参军戏”表演的是石耽、周延的故事,一方为戏弄者,另一方为被戏弄者。盛唐以后,参军戏逐渐从民间故事中汲取养分,融入歌舞表演,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为戏曲表演艺术的出现起到铺垫作用。唐墓中的戏弄俑数量较多,如唐金乡县主墓、西安市长安县大兆乡四府井村唐墓等。
(一)参军戏俑:唐金乡县主墓出土。两件,男性,俑身残损较严重。左俑面部残存,从遗留下来的部分可见络腮曲髯,貌似胡人。正面站立,微朝左视,双臂残损,难辨姿态,左足实立,右足虚支,重心左倾。右俑也为正面站姿,面部保存较右俑良好,头朝右倾,歪首抬颚,姿态活泼,右臂伸出,但仅存一半,左臂完全损毁,难辨姿态,双足站立。二俑皆穿白色圆领窄袖长袍,束黑色腰带,头戴黑色幞头,脚蹬黑色长靴。据推测,这两件俑是唐代流行的“参军戏”中的角色。(图4)
(二)说唱俑:1972年,西安市长安县大兆乡四府井村唐墓出土。两件,男性,立于方形台座上,身穿白色圆领宽袖长袍,腰系革带,头戴幞头,足蹬软靴。左俑正面站立,右臂抬至胸口,左臂自然下垂,置于身侧,躯干及头部均微向右,表情生动,似乎正在看着右俑。右俑躯干向右。二俑面容丰腴,憨态可掬,似乎正在表演说唱节目。
三、杂技俑
杂技在唐代称为散乐百戏,这时已出现教坊等专门机构,负责组织训练百戏表演人员。唐代教坊配专人,对表演者进行严格的专业训练。唐人崔令钦《教坊记》载:“……教坊一小儿筋斗绝伦,乃衣以缯采梳洗,杂于内伎中。少顷,缘长竿而上,倒立,寻复去手,久之,垂手抱竿,翻身而下。” ⑨这些在长竿上表演的高难度动作,其姿态、表演难度均已相当娴熟。玄宗在位期间(712—756)更在蓬莱宫(高宗时改为为大明宫)旁设置教坊,“居新声,散乐,倡优之伎。” ⑩唐墓也出土过大量相关实物资料。如唐金乡县主墓、长安区郭杜镇31号唐墓等。
(一)戴竿杂技俑:唐金乡县主墓。分左、中、右三组,共7人,男性,俑高4.8—7厘米。考古工作者尝试将其复原,左侧一组底座力士俑为侧立姿,双臂合拢,双手紧握一长竿,长度大约为力士俑身的四倍,力士头部扬起,似在观察顶俑。顶俑坐于竿顶,身穿紧身衣裤,双腿盘屈,左臂上举,右臂残损,体态轻盈,动作自如。中间一组的力士俑正面站姿,双腿自然张开,平稳站立,上臂残存,仅余一半,但仍可看出其姿势为双臂自然张开,保持平衡。该俑头顶立一长竿,竿顶部有一杂技俑,身穿紧身衣裤,呈头部倒立姿,双臂张开,一足自然伸展,一足弯曲,体态轻盈,动作洒脱,姿态灵活。右侧一组的底座力士俑为侧立姿,右臂残损,左手护于竿旁,头部上扬,观察顶俑。长竿中部有一倒立俑,身穿紧身衣裤,双臂抓竿呈倒立姿,竿顶亦有一倒立俑,身穿紧身衣裤,右臂抓杆,左臂自然伸展,身体悬空。(图5)
(二)独臂倒立俑:唐金乡县主墓出土。男性,高4.7厘米,身穿朱红色紧身衣裤,头戴短巾。右臂支撑身体做倒立姿,抬首弓腰,左腿前伸,右腿弯曲。
(三)裸身侏儒俑:唐金乡县主墓出土。男性,高4.7厘米,上身赤裸,下身着短裤,头戴黑色幞头,赤足,正面半蹲立姿,左臂残损,右臂后摆,左腿蹲立,右腿半跪,呈蓄力状。
(四)三彩陶叠置伎俑:2002年,西安市长安区郭杜镇M31出土。⑪该杂技三彩俑共七人,底座力士一人,正面站姿,双腿自然张开,双臂伸展,头顶共顶着四层童子。第一层为两童子,二童侧身挽臂,两两相持对立,内侧单足立于底座力士俑头顶,外侧一足高抬置腰侧。第二层为一童子,双足立于第一层童子头顶,双臂张开,保持平衡。第三层有童子二人,并肩立于第二层童子肩头,姿态同第一层童子。顶层有童子一人,蹲坐于第三层童子头顶,做撒尿状。该三彩俑形态逼真,栩栩如生。
百戏的出现摆脱了传统礼乐的束缚,兼具艺术性、表演性、娱乐性和欣赏性。随着俗乐兴起,唐代百戏的规模不断扩大,歌舞戏、散乐杂戏逐步向戏曲过渡。戏曲亦不断从百戏艺术中取其精华,将舞蹈、歌咏、演奏、角抵、奇伟、参军、杂技等艺术形式融合,逐渐生成融“唱、念、做、打”为一体戏曲舞台艺术。尽管百戏已由曾经的繁盛兴旺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它为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给予的文脉基因却不容忽视。
注释:
①见《韩非子·难三》:“俳优侏儒,固人主之所与燕也。”俳优是古代以乐舞说唱表演为业的艺人。
②王国维:《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出版,第63页。
③陕西考古所唐墓工作组:《西安东郊唐苏思勗墓清理简报》,《考古》1960年第1期,第30页。
④陕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西郊陕棉十厂唐壁画墓清理简报》,《考古与文物》2002年第1期,第16页。
⑤井增利、王小蒙:《富平县新发现的唐墓壁画》,《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4期,第8页。
⑥西安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西安唐金乡县主墓清理简报》,《文物》1997年第1期,第4页。
⑦雷君:《从院藏百戏俑看汉唐间“百戏”的发展》,《文物天地》2017年第5期,第47頁。
⑧段安节:《乐府杂录:中国古典戏曲集成》,中国戏曲出版社1959年出版,第49页。
⑨(唐)崔令钦:《教坊记:中国古典戏曲集成》,中国戏曲出版社1959年出版,第22页。
⑩(北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十二 礼乐志十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406页。
⑪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西安南郊唐墓(M31)发掘简报》,《文物》2004年第1期,第31页。
作者简介:
卢昉,女,汉族,湖南长沙人,西安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