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言·修身》篇君子观意蕴探微
2022-07-24董津含
【摘要】 扬雄《法言》一书蕴含着丰富的君子观思想,其《修身》篇更是提出了修身以成君子的重要主张。《法言·修身》篇君子观包括以成就圣人为目标、具有五种优秀品德以及常作自我反思三个部分,阐发了扬雄对于君子观的省察与思考。因学界普遍认为扬雄《法言》为仿《论语》而作,故此篇君子观与《论语》君子观有较大的相似之处,增加了其可对比性。
【关键词】 《法言》;《论语》;君子观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8-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8.001
扬雄,字子云,蜀郡郫县人,为西汉时著名的思想家。作为他的代表作品,《法言》一名相传来源于《论语》“法语之言,能无从乎”以及《孝经》“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两句。而《论语》中“法语之言”指“严肃而合乎原则的话”[1],《孝经》中的“法言”指的是“礼法之言”[2],二者都具有规范、准则的含义,故扬雄此书是对外在事物进行评价的规范和准则。扬雄的《法言》在汉代影响深远,不仅批评了西汉初期所流行的谶纬经学,也捍卫了以孔子为首要代表的儒学正统地位,并对后世儒家思想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一、《法言》对《论语》的模仿
对于《法言》与《论语》的关系,学界普遍认为《法言》是模仿《论语》来作的,而这种看法最早在汉朝时期便已经存在。东汉时期,班固在《汉书·扬雄传》中曾有这样一段论述,“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 [3]。这表明,班固不仅认为扬雄《法言》是仿《论语》而作,而且认为扬雄此作是为了传承并发展儒家的价值观从而成名于世。自汉朝以后,很多学者也纷纷赞同这一观点,故对此基本形成了共识。
那么扬雄对于《论语》的模仿体现在哪些方面呢?有学者认为,扬雄对于《论语》的模仿体现在它行文的整体结构以及语句运用等方面,“不仅同样采用了语录体形式,而且在词、句子、篇章层面的全面模仿”[4]。语录体是古代散文的一种体式,常用于弟子记录老师的言行,而《论语》便是语录体的典型代表。以《为政》篇为例: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
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法言·为政》)
而同样的,扬雄的《法言》也采用了语录体,并且在词句上面与《论语》颇有相似之处。此外,在日本学者嘉濑达男看来,除了上述提到的行文方式以外,扬雄《法言》中的篇名也是对《论语》篇名进行了模仿。《论语》的篇名是据此篇首句内容来确定的,如《里仁》篇名取自于第一句“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的前两个字。相似的,《法言》的篇名也是由此来决定的,如《五百》篇名取自于首句“五百岁而圣人出,有诸?”的前两个字。可见,判断《法言》为仿《论语》而作绝不是空穴来风的。在两汉时期,由于孔子“述而不作”的治学态度在当时盛行一时,故扬雄也受这种主流思想的影响颇深,但可贵的是扬雄依然“敢于承认自己著述活动中创造的一面,这无疑是对当时这一主流观念的某种叛离,从而呈现新的文献制作姿态”[5]。
二、《法言·修身》篇中的君子观
在《法言·修身》篇中,“君子”的字样出现了五次,且篇中的其他语句均围绕着“君子”这一主题进行论述,故《法言》此篇最主要的思想内核便是对君子观的阐明。相比于《法言·修身》篇来说,《论语》的君子观含义便丰富了不少。在儒家典籍中,“君子”大致有两种含义:一种指的是地位较高的上层人士,即士君子;另一种则指的是品格高尚的人,也就是现在被人们所普遍理解的含义。《论语》的君子观包含了上述两种含义,而《法言·修身》篇中仅包含了第二种含义,并体现出对君子不同层次的要求。
(一)君子成就的目标
扬雄在《修身》篇指出,君子应该以成为圣人为目标,并通过不断的学习来实现这一目标,如:
圣人之辞,可为也;使人信之,所不可为也。是以君子强学而力行。(《法言·修身》)
圣人所说的话,人人都会说,人人也都会去信服它。所以君子要去勤奋地学习并践行圣人的话,从而成为使自己也成为圣人。而在扬雄看来,“孔子是圣人”[6],故其对于圣人标准的界定是成为孔子一样的人,这是圣人最好的典范。由此可见,扬雄对于孔子的崇敬之心溢于言表,并于此篇中多次提到孔子这一精神导师:
或曰:“孔子之事多矣。不用,则亦勤且忧乎?”
曰:“圣人乐天知命。乐天则不勤,知命则不忧。”(《法言·修身》)
孔子像圣人一般“乐天知命”,既会顺应自然,又懂得自己的命运归属,即使没有人愿意任用他也不会感到烦恼。并且,扬雄还认为,君子应该以孔子作为标准,强调自我修身的重要性:
或问治己。
曰:“治己以仲尼。”(《法言·修身》)
诸如此类的论述不仅体现在《修身》篇中,在《法言》的其他篇章中亦有所体现。总之,扬雄君子观的第一层次,便是君子应以孔子这样的圣人为榜样,以孔子为标准来进行自我的修身,从而达到“乐天知命”的圣人境界。除此之外,圣人还应该做到“耳不顺乎非,口不肄乎善”,除了对于行为的要求以外,圣人对于言语的要求也是非常謹慎的,以此来达到近乎极致的完美人格。
相似的是,孔子在《论语》中也主张普通人以“成圣”作为自己修身的目标。但孔子并没有非常明确地提出如何成为一个圣人,因为在孔子看来“圣人”这个目标虽好,但是由于过于理想化,所以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故“在某种程度上圣人只是一种‘虚幻’的想象”[7]。这从他对圣人的描述中便可以看出: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法言·述而》)
孔子认为,圣人由于过于理想化所以看不见,只看到君子就可以了。这反映了孔子的思想主张并不是只注重于理想化的、抽象的人格,而是以积极入世为目标,关注更容易实现的人格教化。又如: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法言·述而》)
孔子并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圣人,只不过做到了自己应该做到的样子罢了。所以,从孔子对于圣人的看法便可了解,他并不會让人们刻意地追求那过于缥缈、抽象、不容易达到的目标,所以他对于普通人提出了较为低一级的可以实现的目标,便是成为君子,这也是孔子一生所致力成就的目标。
比而观之,扬雄与孔子都认为君子成就的最高目标便是成为圣人。而对于圣人的标准,扬雄以孔子作为圣人的典范,而孔子主张的圣人则是一个过于理想的虚空的人格,故孔子更重视成为人格高尚的君子,从而可以更好地入世并实现儒家的政治理想。
(二)君子应有的品德
扬雄在《修身》篇指出,君子应该具有五种优秀的品德,即仁、义、礼、智、信:
或问仁、义、礼、智、信之用。
曰:“仁,宅也;义,路也;礼,服也;智,烛也;信,符也。处宅,由路,正服,明烛,执符,君子不动,动斯得矣。”(《法言·修身》)
在这里,扬雄将仁、义、礼、智、信分别比作住宅、道路、服饰、灯烛与符节,如果君子可以持有这五种品德,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可以获得成功。从这里便可以看出,扬雄的君子观很明显继承了儒家君子的处世价值观。而在这五德之中,扬雄更提倡“智”的重要性:
天下有三门:由于情欲,入自禽门;由于礼义,入自人门;由于独智,入自圣门。(《法言·修身》)
按照情欲行动的便归于禽兽类别,按照礼义行动的便归于众人类别,只有按照智慧行动的才可归于圣人一类。在这里,“扬雄明确提出‘尚智’”[6]思想,这与孔子的观点有所不同。
《论语》中,孔子提到最多也是最看重的便是“仁”这一品德: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法言·颜渊》)
孔子指出“克己复礼”便是仁,即克制、约束自己,并使自己的言谈举止都符合礼的要求,故“‘礼’是个人修养的必要条件”[8],这便将“仁”与“礼”相融合了起来。而除了“仁”与“礼”以外,孔子对于“智”的态度“更强调‘仁’与‘智’的相互作用”[9],这便体现出孔子与扬雄的不同之处。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法言·雍也》)
聪明的人乐于水,喜欢活动,故能快乐;有仁德的人乐于山,喜欢沉静,故能长寿。孔子往往将智者与仁者相比较而谈,但并没有突出强调任意一方,无论是“智者”还是“仁者”都是孔子所欣赏的,故“智”与“仁”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但相比较而言,“仁”依然是最根本的存在。
除“仁”“礼”“智”以外,对于“义”与“信”这两种品德,孔子在《论语》中却很少提到。孔子在讲到“义”时,常常会从君子与小人对比的角度去谈,如: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法言·里仁》)
而讲到“信”时,孔子往往会将其与“忠”结合起来,如: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静,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于诸绅。(《法言·卫灵公》)
综上所述,扬雄与孔子都注重仁、义、礼、智、信这五种品德。不同的是,孔子认为这五德中最重要的是“仁”,其次便是“仁”与“礼”“仁”与“智”的相互作用与相互配合,很少谈“义”与“信”的作用。而扬雄除了指出五德的重要性以外,还提出了“尚智”的观点,便是对孔子君子观中的一种补充。
(三)君子的自我反思
在《法言·修身》篇中,扬雄提到最多的反思方式便是谨慎,如:
君子微慎厥德,悔吝不至,何元憝之有!(《法言·修身》)
扬雄认为,君子对于自己在道德上任何细微的地方都很谨慎,连让自己后悔的小错误都不会有,所以君子不会有大的罪恶。这里,扬雄强调了君子对于道德的谨慎。此外,扬雄也提到了君子在各个方面的谨慎行为,如:
君子之所慎:言、礼、书。(《法言·修身》)
君子对待言论、礼仪以及各种学说是非常谨慎的。君子不会因为自己的偏见而不去发表不好的言论,更不会随意排斥百家的学术思想,因而是十分谨慎的。而相比于《法言》来说,孔子在《论语》中也提到了“言”的重要性: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法言·为政》)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法言·里仁》)
在这里,孔子讲述了“言”与“行”的关系。无论是“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还是“讷于言而敏于行”,都可以看出相比于夸夸其谈,孔子更看重君子的行动力,故而对于言论更要慎之又慎。可见,孔子对于言语的谨慎也是非常重视的。
除此之外,扬雄在《法言·修身》篇中提到君子与他人交往时也需要进行自我反思,如:
上交不谄,下交不骄,则可以有为矣。
或曰:“君子自守,奚其交?”
曰:“天地交,万物生;人道交,功勋成。奚其守?”(《法言·修身》)
扬雄认为,君子除了守住自己的本职以外,还要注意与他人的交往。在与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交往时不会谄媚,在与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交往时不要傲慢,故君子在交往过程中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与《法言》相比,孔子在《论语》中指出,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这种傲慢、伪善的态度是最令人不齿的: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法言·公冶长》)
花言巧语,伪善的容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是君子所不为的,也是孔子所不屑的。可见,孔子对于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
綜上所述,扬雄与孔子在君子的自我反思这一方面都注重以谨慎的态度与他人交往。扬雄在道德上与言论上都对君子提出了谨慎的要求,而孔子在注重谨慎言论的同时更注重君子的行动力。与他人交往时,扬雄认为君子要做到“上交不谄,下交不骄”,孔子同样也认同君子与他人交往时要保持谦虚恭敬的态度。从这一部分来看,扬雄与孔子对君子自我反思的态度是基本一致的。
三、结语
总体来看,无论是《法言》还是《论语》,“君子”一词始终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事实上,在《法言》“整部著作中共出现‘君子’一词62次”[10],其君子观内涵远丰富于上文所归纳的“君子成就的目标”“君子应有的品德”和“君子的自我反思”三个部分。同样的,《论语》中的君子观也并不局限于上述所说的三个要点。但毫无疑问的是,扬雄《法言》中的君子观是来源于《论语》中的君子观的,无论是“以成为圣人为目标”“以仁义礼智信为品德”还是“以谨慎的态度进行自我反思”,都是孔子在《论语》中直接或间接提到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历来学者将扬雄的思想界定为儒家学派而不是其他的诸子百家。然而,扬雄的《法言》并没有像孔子的《论语》一般具有极高的影响力,这恐怕也与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在当时的西汉时期,学界普遍流行的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学派以及谶纬之学,而以孔孟为代表的正统儒学在这种局面下发生了严重的异化。而扬雄则在儒学的危机时期赋予了儒学全新的文化内涵,捍卫了儒学的正统地位,这大概是学者独有的气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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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董津含,女,山东东营人,曲阜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儒家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