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说”沉默
2022-07-23张磊
〔摘要〕本文针对沉默的“不可知性”,思考其被言说的可能性与方式。作者首先对沉默进行了基本类型的划分,即超越性沉默与内在性沉默,并尤其肯定后者的价值与意义。随后,作者进一步将内在性沉默划分为静默与缄默。作为这两个子类型的他者,声音与语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我们以否定的方式想象沉默。然而,吊诡的是,静默与声音、缄默与语言之间的边界并非总是清晰可辨。事实上,这种两极化的对立非但不能让我们更好地接近沉默的真意,反而会将沉默内在的复杂性与深刻性过分简化。只有当我们对沉默做更为细致入微的审视,只有当我们对沉默与其种种他者之间复杂、近乎于复调式的关系性有更为准确的把握与理解之时,我们才可以真正“言说”沉默。
〔关键词〕沉默;静默;缄默;声音;语言
〔中图分类号〕I0-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22)04-0092-07
长久以来,沉默问题因自身的“不可知性”,很少成为主流批评家们热衷谈论的对象,甚至逐渐沦为一种沉默的沉默(或者说沉默的失语)。至少,它至今也还未成为大规模、集中论争的中心议题。文学与文化研究已经经过了多重转向,可是转来转去,我们都还未转向沉默。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问题。
细细想来,沉默失语的个中原因并不难揣度。按照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内在经验》(LExpérience intérieure/Inner Experience)中的说法,沉/静默(法语与英语都是silence)“这个词已经是对它本身发出的声音的取消”。①这里对文字的戏仿,当然不无调侃的味道。不过,不论是对沉默的肯定式言说还是否定式言说,确实都常常会使言说者进入语焉不详、似是而非的窘境。本文通过对沉默基本类型与子类型权益性的逐层分类,以及沉默与其各种对立面复杂关系的讨论,试图对这一“不可知”“不可言说”之物加以言说。
一、从超越性沉默到内在性沉默
若肯定沉默的存在,那么至少可以对沉默的类型做一个最基本的划分,那就是“超越性沉默”(transcendent silence)与“内在性沉默”(immanent silence)。②前者是一种绝对的沉默,或者说沉默本身,是一种原初的、不可恢复的、无法达到的、永恒的、不可言喻的、完全无形的、神秘的沉默,是一种与上帝、死亡这些不可知之物密切相关的沉默。这种沉默先于、也优于包括内在性沉默的一切,甚至先于太初之言。它超出了人类的经验范围,不可被人理解,拒绝被人命名,只可以被想象。它既是福佑,亦是诅咒。它既让人安心,又让人恐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种对超越性沉默的想象与追求让亲测者产生了两极化的感受——一方面,不论是西方天主教中的特拉普派信徒,还是东方佛教与道教徒,都往往不约而同地希望摆脱世俗世界的桎梏,让精神飞升至深邃的沉默之处,在长久的祈祷与沉思过程中获得心灵的宁静与灵魂的拯救。然而,另一方面,不论是纽曼大主教(John Henry Newman),还是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都对这种超越性沉默保持着一种相当程度的警惕。纽曼将它定义为一种始于“雾”(mist),终于“疯”(schism)的“神秘主义”(mysticism)。转引自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0页。同样,帕斯卡尔也在《思想录》(Pensées/Thoughts on Religion, and Other Subjects)里说过:“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帕斯卡尔:《思想录:论宗教和其他主题的思想》,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101页。 在笔者看来,不论是在超越性沉默中看到积极意义的前者,还是在超越性沉默中看到消极性的后者,都无疑将自身陷入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困局之中。诚然,有必要利用这种超越性的沉默来“强行”地划定某种必要的、虚构的边界。然而,对它过度、无尽的探索,并无益于人们更好地去理解那些还有希望借助思维力与感受力去接近的、更加真实的沉默。换句话说,与超越性沉默相比,那些充满活力的内在性沉默更值得我们去探究,也更为有趣。
迄今为止,大多数关注声音与沉默问题的主流批评家确实也更为关注内在性沉默。在思考这一种沉默时,否定式的思维模式便显得尤为便利与有效——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让人们得以借助沉默的各种他者去想象沉默的种种可能。在这些他者中,最为常见的便是声音与语言。而这两种他者的提出也就引出了内在性沉默的两种重要的分类——“静默”(auditory silence)与“缄默”(verbal silence)。Thomas Gould, Silence in Modern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 Beckett, Barthes, Nancy, Stevens, p.2.然而,吊诡的是,静默与声音、缄默与语言之间的边界并非总是清晰可辨。事實上,这种两极化的对立非但不能令人更好地接近沉默的真意,反而会将沉默内在的复杂性与深刻性过分简化。
二、作为内在性沉默的静默
在《音乐与不可言喻之物》(Music and the Ineffable)一书中,弗拉基米尔·扬科列维奇(Vladimir Jankélévitch)将静默权宜性地分成三种类型——“静默中”(silenceduring)、“静默后”(silenceafter)与“静默前”(silencebefore)Vladimir Jankélévitch, Music and the Ineffable, trans. Carolyn Abbat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132,134.,作为声音的对立面。然而,不论是哪一种静默,事实上都无法与声音截然分开。
就第一种静默——“静默中”而言,我们会发现,这种貌似无声的静默本质上还是有声的。在具身性的世界,从来没有纯粹的无声,也没有绝对的零度感知。对此,阿根廷小说家安德烈斯·纽曼(Andrés Neuman)在《世纪旅人》(El Viajero del Siglo/Traveller of the Century)中曾经借风琴师之口说过一句非常类似的话:“寂静是不存在的。”安德烈斯·纽曼:《世纪旅人》,徐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36页。
在很大程度上,纽曼似乎是在以文学的方式暗合着美国实验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Cage)在《沉默》(Silence)一书中提出的有关静默的一个非常重要,也令人信服的观点——“事实上,就算我们竭尽全力造成静默,也还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约翰·凯奇:《沉默》,李静滢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年,第11页。 为了证明这一观点,他举了一个与极端体验有关的例子:他曾经进入到哈佛大学的一间消声室。照理说,那里的六面墙都是由特殊材料所制,应该是安静至极。凯奇一开始也假定,这里应该是毫无声响。然而,让他颇为惊讶,也颇为激动的是,他清楚、强烈地听到了两种声音,一高一低。他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至少是注意到)这样的声音。不过,当时他并不确定这究竟是何种声音,更无法去为这些声音命名。后来,当他向负责的工程师描述这些声音时,对方才告诉他:高音出自凯奇正在运行的神经系统,低音则出自凯奇循环的血液。从该例可以看出,没有绝对静默的空间,声音无处不在。所谓的静默空间并不是空洞的、声音缺席之地,而是众多声音的在场之处。正如凯奇自己评论的那样,“直到我死的那刻都会有声音”。约翰·凯奇:《沉默》,李静滢译,第11页。一个静默无声的世界只能是乌托邦的幻想,只可以被想象,却从来不可能存在。
除了消音室,还有许多典型的、与极端体验相关的环境,譬如南极与坟墓。对于有过极地或墓地体验的一些人来说,那里所谓的静默有时令人感觉不安。其原因正在于,当静默被推至可感的极限(而不是绝对的极限)之时,这种静默竟然会与人们不想要的噪音非常类似。这看似很怪异,甚至难以置信,但是这就是人们一种真实的体验。
在《微声》(Microsound)一书中,柯蒂斯·洛茨(Curtis Roads)还描述了在大自然中十分普遍的各种微声。对于人耳而言,这些声音实在是太轻了,远远低于人听觉的感知门槛,因此给人感觉似乎是没有声音。毛毛虫爬过树叶的声音便是其中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然而,当人们用特殊的仪器去听的时候,便会清楚地听到那爬行的声音。Curtis Roads, Microsound, Cambridge & Massachusetts: The MIT, 2002, p.7.有趣的是,维多利亚小说家乔治·爱略特(George Eliot)曾经在《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中幻想过人类无需特殊仪器,仅仅凭借听觉便感受到万物微声的情景——“要是我们的视觉和知觉,对人生的一切寻常现象都那么敏感,那就好比我们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和松鼠心脏的跳动,在我们本来认为沉寂无声的地方,突然出现了震耳欲聋的音响,这岂不会把我们吓死。”乔治·爱略特:《米德尔马契》,项星耀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88页。 如果说之前的例子都显得过于极端或激进,那么凯奇给出的另外一个更著名的例子也许在解释这一问题时更为友好。这个例子便是作曲家那首极具争议性、据称是无声的概念性作品《四分三十三秒》(4′33″)。按照作曲家的指示,演奏者需要做的,便是在音乐舞台上一动不动,在自己的乐器(一般是钢琴)上不弹奏任何音符,时间为四分三十三秒,一秒不多,一秒不少。为何凯奇会写看起来这么奇怪的东西呢?原因就在于,他希望让听众亲自意识到所谓“无声”音乐的“非无声”性。尽管演奏者确实呈现出的是静默的姿态,但是如果我们将耳朵转向别处,就会发现,在四分三十三秒这个时间范围内,台上台下的空间都充满着形形色色的声音,而并不是被无声所占据。譬如,听众因为不耐烦而用鞋擦地的声音,呼吸声、咳嗽声、喃喃细语的声音,甚至可能还有婴孩的啼哭声等。这些声音看起来太普通,也太琐碎,可能很容易就被忽略、被遗忘、被弱化,被想当然地认为并不存在。然而,事实上,它们一直都“在场”,误以为它们“缺席”是因为之前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其实,即使没有凯奇启发,如果足够细心,在日常生活中也会找到许多看似静默无声的例子。譬如,在夜里,尤其是子夜时分,一方面能感受到一层静默之幕徐徐降临,另一方面,听觉感知力也得到加强,耳朵如同被突然赋能一般,变成了扩音器,可以捕捉到在白天时几乎没有注意到、未听到或者根本听不到,因而被认为是无声的喁喁低语。譬如,从电脑风扇发出的嗡嗡声、从翻动(或者吹动的)书页那里发出的轻轻的沙沙声……即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碰,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鼓膜还是能够感受到由空气波/气浪产生的振动。即使有一些或轻或重的听力障碍,只要不是彻底失聪,那种振动感就始终存在。或者说,人类永远不可能真正逃离声音的控制。可以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个世界,但是永远无法真正关闭耳朵,不去听这个世界。即使如奥德赛与他的船员一般将耳朵用蜡封住,聲音还是会如流动的水一般从我们肉身的各种缝隙涌入。在《振动的官能:声音的感知史》(Senses of Vibration: A History of the Pleasure and Pain of Sound)一书中,谢莉·特罗尔(Shelley Trower)便曾颇具洞察力地指出,要想听到这些振动之音,“不仅仅是靠我们的耳朵,还可以通过我们的整个身体(皮肤、面容等等)”。Shelley Trower, Senses of Vibration: A History of the Pleasure and Pain of Sound, New York: Continuum,2012, p.1.或者说,与其说这些声音是“被听到,不如说是被感觉到的”。Shelley Trower, Senses of Vibration: A History of the Pleasure and Pain of Sound, p.1.事实上,掩耳能做到的,也就只是降低了声音的强度,使它从极强、强变成弱、甚至是极弱,却永远不可能消除声音本身,将其彻底变成无声。
以上的诸例无非是要证明,从现象学或者肉身感知的角度来说,确实没有纯粹、绝对的静默。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东西作为它的替代品,那它最多就是“静默感”,或者说“几近静默”。静默总是已经处于边缘处,处于边界地带。
即使我们暂时性、权宜性地承认所谓的、作为声音对立面的静默存在(不管我们有多么不情愿),我们也会发现,这种静默仍然难以避免被声音之幽灵附身的命运。大卫·图普(David Toop)曾经发明了一个词组“看不透之共鸣”(sinister resonance)David Toop, Sinister Resonance: The Mediumship of the Listener, New York: Continuum, 2010, p.IX. 来表达这种附身感。而这声音幽灵附身的方式,大概有两种:一种是作为过往声音的痕迹,另一种是作为来临中的、未来的声音。按照之前提到的弗拉基米尔·扬科列维奇的三种分类,这两种被声音幽灵附身的静默便分别对应着“静默后”(silenceafter)与“静默前”(silencebefore)。
华莱士·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曾在《绿色植物》(“The Green Plant”)一詩中写道:“沉默是一个远去了的形状。”华莱士·史蒂文斯:《观察一只黑鹂的十三种方式》,罗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288页。这句诗恰如其分地强调了静默的“痕/踪迹性”,也就是静默后。或者换句话说,静默从来都不是作为静默本身而存在。静默的在场本身便是一种永恒的提醒——之前一定有什么不静默的东西曾经存在过,而正是它变成了今天的所谓的静默。这种东西,当然就是声音。问题是,这曾经清楚存在过的声音真的是转瞬即“逝”吗?在笔者看来,当声音现象“坠/淡入”静默之时,这种“坠/淡入”的行为必然会留下某种声音的足迹/回声。不管那足迹/回声有多么微弱,它都以不争的方式继续存续着。事实上,对于某些听觉极其敏感的人来说,在某些场合,他们会产生某种幻听感,即看不到有明显的声音来源,却又偏偏可以听到某种可能极其微弱,却并未完全消失的声音之“余”振。
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则从与斯蒂文斯相反的方向思考静默如何被声音之幽灵附身。在他看来,静默的一大特征便是它“崛起的潜在性”“尚未来临性”转引自Thomas Gould, Silence in Modern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 Beckett, Barthes, Nancy, Stevens, pp.117,118.,也就是扬科列维奇式的“静默前”或“预言之默”。Vladimir Jankélévitch, Music and the Ineffable, trans. Carolyn Abbate, p.133.在当下的静默状态之中,总是已经有一些将至未至、逐渐逼近的声音在暗处等待,而当下所谓的静默状态迟早都要被打破。在很大程度上,劳伦斯·克莱默(Lawrence Kramer)的“潜在可听的声音”(the audiable)Lawrence Kramer, The Hum of the World: A Philosophy of Listening, California: California University Press, 2018, p.4. 是这种静默前的又一种表达。这是他在讨论安妮·迪拉德(Annie Dillard)的《教顽石开口》(Teaching a Stone to Talk)时创造的一个全新概念。乍看起来,它与“听得见的/能听见的声音”(the audible)一词极为相似,然而两者却在本质上截然不同。它所指的是即将来临之声音的先兆,是可感知到的声音的物性可能。它是破浪之“前”的待定之音,是人们还未听到,却又可以被吊诡式地提前“听”到的声音。它是声音之声音。当形形色色的声音(sounds)结束之后,声音本身(Sound)却不会结束。
斯蒂文斯与南希的思考路径看似相反,事实上却又殊途同归。他们在自己的观点中始终都在强调这样一个事实:静默在成为静默之时,总是已经处于一个过渡性、暂时性、流动性的状态了。静默也许在此刻还未进入运动状态,但它终将“运动”,以满足“沉睡”声音的应有期待或使命。一言以蔽之,静默本质上具有声音性。
三、作为内在性沉默的缄默
就后一组对立——缄默与语言而言,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在《逻辑哲学论》(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中提出的那句著名,也极具影响力的单句命题无疑为后来学者对二者关系的进一步研究奠定了重要的基础,或者说定了一个基调——“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人们必须以沉默待之。”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文集·第2卷·逻辑哲学论》,韩林合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11页。这句话颇有些神秘主义的色彩——一种外在于世界、外在于语言,但并不外在于感知的神秘主义。而维氏在言说这一命题后又并未对其定义做任何的展开,无疑让它更具有了某种近乎于神谕一般的权威性。他似乎是在以不证自明的方式告诉所有人:既然我说不能说,那我当然也就不必再进一步解释什么了。解释便是“还”能说,不解释才是最好的解释。
维氏虽然自己不能说,也不想说,但还是期待他人正确理解他试图传达的讯息,并代他将这一切言说出来。在笔者看来,在这个命题中,他的观点大抵是:语言是人创造的,而人的语言总是有限度的,人们可以用理性、逻辑的语言表达的内容也总是有限的,而这一限度便是缄默。
对语言与缄默关系做这样对立式的界定,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便是剥夺了动物合法“言说”的能动性,不智地陷入到人类中心主义的泥淖之中。按照语言被认为是人类专属这一逻辑,不论是犬吠、狮吼还是鸟类的鸣叫声,都不能算作语言。因此,动物天生便必须,也只能缄默。换句话说,人类可以自如地从缄默走向语言,或是从语言走向缄默,但是动物却只能处于永恒缄默的状态。这明显不符合事实。人类也许还并非充分了解或掌握动物的语言,但是仅仅基于此便否定其存在,否定其与人类语言同等的地位,这本身便是极其傲慢的。事实上,语言学家、《语言学入门纲要》(Essential Introductory Linguistics)的作者格罗弗·哈德逊(Grover Hudson)便曾经试图认真探究动物具有独立语言能力的可能性。只不过,它还远未成为学界的共识。甚至连哈德逊那本著作中有关动物语言的章节名也取的是“十二种动物语言?”。Grover Hudson, Essential Introductory Linguistics, Malden, MA: Blackwell, 2000, p.184.这里出现的那个大大的问号恰切地展现出他在探究该议题过程中自身便存有的怀疑与犹豫。由于学界的主流仍然是将动物的各种声音定位为缄默,这无异于将那些动物语言中潜藏的种种智慧从我们这里野蛮地推开。在《动物的沉默:论进步与其他现代神话》(The Silence of Animals: On Progress and Other Modern Myths)中,约翰·格雷(John Gray)一边叹息,一边评论道:“转向自身之内,你只会发现那些属于你自己一部分的语词与意象。然而,如果你可以转向自身之外,转向那些飞禽走兽,并快速与其所在之处换位,你可能会听到一些超越我们自己语词的东西”。John Gray, The Silence of Animals: On Progress and Other Modern Myths, London: Penguin, 2014, p.165.除了动物之外,大自然的植物、人造的智能机器人等是否也同样拥有,或者被赋予语言能力?这同样也是悬而未决的问题,同样也在不同程度上挑战语言是人类专属之物这一观点。
将语言与缄默对立起来的第二个问题,则是来自人类自身。当人“好好”说话时,或者说当人说的是大家都能辨认得出的“人话”时,他的言说之物当然会被当作语言。那么,如果他发出的是无词的声音呢?譬如,叹息声、喘气声、哭喊声、呻吟声、啜泣声、哼唱声、长元音声、呼气声、吸气声、打嗝声、结巴声、尖叫声、叽里咕噜声、嘟囔声、打鼾声……,或者你能想到的任何一种胡言乱语(nonsense),它们能否被视为缄默呢?在笔者看来,这些非理性、非逻辑的发声同常规的语言一样,也明确地承载与交流着种种意义,而这恰恰是语言最初存在的目的。所以,如果拒绝给予它们语言的地位与身份,而非要对其视而不见,非要将它们以缄默视之,那么这无异于是对人类话语表达丰富性的自我阉割。事实上,维特根斯坦后来在《哲学研究》中提出的“语言游戏”说,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对自己原先狭隘观点的一种修正,也算得上是笔者刚刚探讨的这些“类语言”的声音的一种前身。事实上,从音乐性的角度来说,不论是美国实验声乐演唱家梅芮迪斯·蒙克(Meredith Monk)的作品《故事》(The Tale),還是龚琳娜那一首红遍、也是吓遍大江南北的《忐忑》,都比一般意义上的语词式歌曲要有趣得多。同样,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荒凉山庄》(Bleak House)中异想天开的完美造词Buffy、Cuffy、Duffy、Boodle、Coodle、Doodle,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在《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等一系列作品中发明的、滑稽可笑的jabberwocky、galumph、frabjous、boojum,也远比那些中规中矩的语词要更能激发人们对语言潜能的认知。可以说,如果正统学派倾向于仅仅将常规的人类语言视作合法的语言,那么事实上存在的各种各样的“泛语言化”现象则让我们充分意识到语言边界不断的,同时也是必要、有益、有趣的拓展。
将语言与缄默对立起来的第三个问题,是“亲语言派”学者与“亲缄默派”学者之间的立场之争。
对于缄默的介入,亲语言派学者始终保持着一种高度警惕、怀疑、恐惧的态度。这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便是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在《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Language and Silence: Essays on Language, Literature, and the Inhuman)一书中,他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作为语言的否定,缄默宛如一只庞然恶兽,擅自闯入到语言的领地,打破了作为连续体的语言。缄默对语言与文学的完整性造成了极大的、存在性的威胁,代表着一种语言熵。因此,必须要筑起路障、建起高墙,将缄默这种有害之物挡在外面,严防它任何可能的入侵,保护语言免受其污染与毒害。在笔者看来,他那句“‘沉默而亡’:阿波罗不再注视的文明,将不再长存。”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第43页。本文中译本将“Silence”均译为“沉默”,但作者在这里其实特指“缄默”。出于对原译本的尊重,之后的所有相关引用仍保留原译文。 甚至有种烈士就义般的悲壮感——语言不在缄默中爆发,便必然在缄默中死亡。
斯坦纳思考语言与缄默的方法近乎必然地招致了许多质疑甚至是批评。不论是伊丽莎白·罗芙莱(Elisabeth Loevlie),还是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都对他的这种“缄默威胁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然而,这一观点最大的反对者其实是他自己。还是在《语言与沉默》一书中,当他在与维特根斯坦进行想象性的对话时,他不智地说了一句与他之前观点自相矛盾的话:“沉默,时刻围绕着赤裸的话语。凭借维特根斯坦的洞察力,似乎与其说沉默是一堵墙,不如说它是一扇窗。”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第29页。 如果说缄默真的是一扇窗,它起到的作用就应该是两重的:当窗关闭之时,外面的世界便被挡在窗外。当窗打开之时,外面的世界便被迎进来、请进来。或者,换句话说,它不仅仅是一个防御性、保护性的界限,同时也是一个生成性的界限。
这里,我们需要对斯坦纳会出现观点前后不一致的原因做一些探究。事实上,在整本书中,他之所以对缄默感到恐惧,是因为他强烈地意识到语言本身的脆弱性。作为文学批评家,他一向以“语词的卫士和塑造者”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第42页。 自居。然而,他却颇为痛心地意识到,语言至上的阶段早就成为历史。即使大家使用着看似同样的语言,也再也无法在真正意义上互通。各种各样的主义(包括纳粹主义与斯大林主义)、各种各样的政治暴行与谎言已经让语言沾染了晦涩与疯癫,变成了一种非人道的存在。形形色色的大众文化、大众传播、陈词滥调让语言沾染了俗气、浅薄、平庸、低下等色彩。就这样,语言逐渐丧失了其原有的生命力,语言的品质在下降,语言的肉身变得越来越疲惫、沉睡、生锈、堕落,甚至即将死去。乔伊斯(James Joyce)、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等人以自己的方式极力试图恢复语言曾有的活力,发起了一系列英勇的语言反击战。然而,这些努力最终也不过是负隅顽抗,无法真正扭转语言持续、近乎不可逆的颓势。这样看来,斯坦纳在语言与缄默观点上的反复与矛盾,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似乎也在思考着弗洛伊德的那个新神话——“人类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渴望,暗自希望重新沉浸在无言的最初有机生存状态”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第45页。 以及“在沉默中寻求庇护”。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第48页。
与“亲语言派”学者相反,在“亲缄默派”学者看来,语言才是真正的庞然恶兽,充满着霸权与暴力,而保持缄默才是我们保持尊严的唯一手段。这一观点至今不乏齐泽克(Slavoj iek)、巴特勒(Judith Butler)这样的簇拥者,但是较早提出这一观点,并且影响较为深远与广泛的理论家之一是结构主义时期的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Roland Barthes在国内一般译为罗兰·巴特,但本文中译本均使用罗兰·巴尔特。事实上,除巴特之外,阿多诺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詹姆逊的“语言的牢笼”命题等均指向类似思考。在很大程度上,巴特的语言“法西斯”说尤其受益于阿多诺。如果说阿多诺的观点更多指向的是德国纳粹政权统治时期那段特定的黑暗历史里语言(或者说文人)不光彩的合谋,巴特则更一步,将语言潜在的合谋性与人类的全部历史决绝地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权势(力)不仅是一种典型的政治现象,更是一种无所不在、渗透到各个领域的、广义的意识形态现象,它和人类的整个历史联系在一起。这种如寄生虫一般的存在,需要依附在某种存在之上,而这种存在便是语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语言结构。当我们言说之时,“并非像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在去沟通,而是在使人屈服:全部语言结构是一种被普遍化了的支配力量(rection)。”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83页。 随后,巴特进一步发表了诚实得近乎残忍的言论:这种作为语言结构之运用的语言,从本质上来讲便“不折不扣地是法西斯的。因为法西斯主义并不阻止人说话,而是强迫人说话。”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第183页。相比布朗肖之前所用的“独裁(dictare)”莫里斯·布朗肖:《未来之书》,赵苓岑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00页。,巴特对语言“法西斯”的指控,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任何一个言说者,一旦开始言说,便只能被各种各样的语言结构近乎宿命一般地操控、摆弄。言说者只能说那些早就已经被人说过的话,而且不能收回自己已经说出的话,只能继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往前说下去,无法停止。在这一过程中,言说者失去了自主性,沦为语言的奴隶,沦为语言霸权的牺牲品。真正的自由,“就只能存在于语言之外。遗憾的是人类语言没有外部,它‘禁止旁听’。”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第184页。
正是基于這一原因,巴特后来才主张“中性=主张缄口不语的权利——缄口不语的可能性。”巴尔特:《中性:法兰西学院课程讲义(1977—1978)》,托马·克莱尔文学辑录、诠解、推介,张祖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8页。 他列出了西方思想传统中缄默的两种方式——一种是韬光晦迹,它备受西方上流社会推崇,属于其一整套外在的道德规范中的重要内容,包括掩盖、佯装、故意佯装三种程度,它更多的是一种社交策略;另一种是思想、理性、隐含的体系的缄默,它基于其内心的道德规范,备受怀疑论者推崇。随后,他又在西方与东方的多个思想体系里面找到了缄默的依据——不论是基督教神秘主义、皮浪主义(pyrrhonism),抑或是对高谈阔论不信任的禅宗和推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家,都在很大程度上启发人们思考缄默的独特价值。事实上,巴特的这一思想遗产被后来的许多文学批评家所继承,最为突出的便是瑞典学者乌尔夫·奥尔森(Ulf Olsson)与美国华裔学者张敬珏(KingKok Cheung)。不论是前者的《现代文学中的沉默与主体:言语暴力》(Silence and Subject in Modern Literature: Spoken Violence),还是后者的《尽在不言中:山本久惠、汤亭亭与小川乐》(Articulate Silences: Hisaye Yamamoto, Maxine Hong Kingston, Joy Kogawa),都深入地思考了作为一种有用、有效、有价值策略的文学式缄默如何帮助包括女性、少数族裔在内的各种边缘群体逃遁、抵制、反抗主流话语的霸凌或压迫,并如何为其赋权。
从今天的观点来看,巴特的语言“法西斯”说确实火力十足,有着较为明显的挑衅意味。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极端与决绝的姿态在当时是有其必要性的。不过,正因为他追求极端,也让其观点失去了一些微妙性,进而削弱了它的说服力。最主要的是,他将具体的言语从属于语言结构,便以一般性忽视了特殊性,同时也不智地否认了言语的能动性,这恰恰是后来被后结构主义者诟病的一大问题。事实上,巴特本人后来也修正了自己的这一观点。
不仅如此,巴特所提出的抵抗式的缄默也不是毫无问题。事实上,这种缄默的自由是非常短暂的,它被赋予的策略性价值其实也是非常有限的。换句话说,从策略上来讲,这种自由是一种走进死胡同的行为。任何言说者都只能从语言那里撤离,却不可能与语言彻底隔离开来。缄默的人无法做到永远缄默。他一旦停止缄默,便有可能再次面临被语言结构操控、绑架的可能性,重新暴露在脆弱、危险的情境之中。
不论是“亲语言派”学者还是“亲缄默派”学者,都基于非此即彼式的思维定势,对缄默或语言产生了一种想象性的恐惧。为了消除这一恐惧,他们都在很大程度上夸大了二者对彼此的威胁,因此深陷对抗性的泥淖之中。尽管双方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观点内在逻辑中的问题,甚至是自相矛盾之处,他们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保守了自己的原有立场,拒绝二者轻易达成必要的和解,时常选择性地无视二者之间相互交织的关系。在片面的立场与真理之间产生矛盾时,两派的学者都选择了坚守自己的立场。
四、结语
作为一个有助于人们更好理解世界、反观自身的语词,沉默本应得到学界更多的关注与重视。作为一个可以归入不同类别、层次感丰富的概念,对沉默的审视与观照应该更为细致入微。作为一个常常与其种种他者相伴相生的概念,对沉默的思考不可避免地要借用互塑性关系(而不是单一性影响)这一角度。事实上,只有当我们摒弃简单的二元对立思维,对沉默与其他议题之间复杂、近乎于复调式(各自独立却又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的关系性有更为准确的把握与理解,才能更接近沉默的真相,才能发现沉默本身所蕴含的、巨大的,也是极为丰富的内涵,才可以真正“言说”沉默。
〔作者简介〕张磊,中国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2249。
①乔治·巴塔耶:《内在经验》,程小牧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46页。
②Thomas Gould, Silence in Modern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 Beckett, Barthes, Nancy, Steven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