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里的王勃影像
2022-07-23王雄
王雄
大唐盛世的天空属于文学的。一颗颗文学之星光明灿烂,璀璨夺目。
大诗人王勃就是其中的一颗绚烂的星。
他悬挂夜空,让周围的群星为之黯然,永远地光耀后世,让后人领略着盛唐文学的永恒魅力。谈及王勃,相信很多人的第一印象都会想到《滕王阁序》。
我读王勃,惊讶于他的才华。不愧为千古一绝的《滕王阁序》,读来真是酣畅淋漓。神采飞扬的文字,刻骨铭心的警句名言,时至今日,依然被人们广泛传颂,成为永世的经典。正因为他写下的绝妙诗句,从此很多人惦记着王勃,也对滕王阁魂牵梦萦。
春暖花开的日子,我来到了滕王阁。坐落于南昌市区西北部沿江路赣江东岸的滕王阁,因滕王李元婴所建而得名。
贞观年间,唐高祖李渊之子、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李元婴曾被封于山东滕州为滕王。后调任洪都(今江西南昌),因思念故地滕州,于永微四年(653年)修建了“滕王阁”。滕王阁饱经沧桑,历史上屡毁屡建多达29次,世所罕见。眼前的滕王阁于1989年落成。
新建的滕王阁为仿宋风格,主体建筑高57.5米,建筑面积13000平方米。下部为象征古城墙的12米高台座,内部共有七层,分为三个明层、三个暗层及阁楼。临江而立,气势雄伟。
李元婴先后在滕州、四川阆中和南昌建造了三座滕王阁,但是最著名的还是当属南昌滕王阁,这无疑得益于王勃在南昌所写的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滕王阁序》。
换句话说,是王勃把滕王阁“写”成了千古名楼。
也有人说,是滕王阁成就了年少气盛的王勃。没有滕王阁,又哪有《滕王阁序》呢?
杜甫说:“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诗圣所说的“王杨卢骆”,即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为“初唐四杰”。杜甫以“不废江河万古流”来评价,可谓字字珠玑。
王勃名列“初唐四杰”之首,自然与《滕王阁序》脱不了干系。继王勃之后,唐代王绪所作《滕王阁赋》,王仲舒所作《滕王阁记》,被史书称之为“三王记滕阁”。唐代文学家韩愈撰文认为,“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
可见,滕王阁的出名也是大唐文人集体智慧的结晶。
青春,是王勃定格在史册上的英俊形象。
唐永徽元年(公元650年),高宗李治当政。绛州龙门太常博士王福畤家,生下了一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齿白唇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老王给小王起名为王勃。
王家是绛州有名的书香世家。秉自然之造化,钟天地之灵秀,王家上下三代,牛人多如牛毛。王勃的爷爷王通,隋末大文学家、历史学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唐贞观年间好几任宰相都是他的学生。王通弃官归隐,授徒著书,著有《中说》。王通的两个弟弟王度与王绩,一个写出了《古镜记》,开唐代传奇文学之先河;一个写得一手好田园诗,深得陶渊明真传。
王勃的三兄弟,勔、勮、勃,个个文采出众。王福畤对儿子们的学业要求十分严格。王勃自幼天资聪颖,才华早露,他一方面有良好的学习环境,另一方面能刻苦攻读。据《旧唐书》记载,他“六岁善词章”,思路畅达,构思巧妙,文笔流畅,又快又好,与他的两个哥哥不相上下。王福畤的老朋友杜易简——杜审言的兄弟,见哥们生了如此聪明绝顶的三个儿子,羡慕得要死,给哥仨取了个外号,叫“王氏三株树”。
据说,王勃之所以这么厉害,是因为他小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仙人拿墨泼了他一袖子,所以就跟江郎得了郭璞赠的彩笔一般,立马就成了文学天才。当时有个大儒颜师古写了本《汉书注》,天下读书人都奉为圭臬,拿它当教科书。九岁的王勃读过后,给老颜揪了一大堆错误,写出了一本十卷的《汉书指瑕》,理直气壮地向那个时代的经学大师叫板,一时传为佳话。
麟德元年秋(公元664年),宰相刘祥道视察地方,途经王勃家乡,14岁的王勃写成《上刘右相书》,奏呈刘祥道。信中引古鉴今,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千余言,不乏精彩之处。刘祥道大加赞赏:“此神童也!”并举荐给了唐高宗。朝堂之上,王勃面对君王关于时局与经济的提问,从容不迫,应对如流。在这期间,王勃跟随曹元在长安学医,阅读了《周易》《黄帝内经》《难经》等大量中医学专著,拓宽了他的视野和知识面。
乾封元年(公元666年),唐高宗到泰山区封禅,王勃奉诏跟随前往,并写了《宸游东岳颂》上奏高宗。不久,王勃应幽素科试及第,通过了国家公务员考试。由此,王勃得以入仕,任朝散郎,成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这期间,恰逢国家重点工程乾元殿竣工,王勃熬了几个晚上,撰写了一篇《乾元殿颂》,笔端生花,文章绮丽,惊动圣听。唐高宗见此颂词,词美义壮,乃是未及弱冠的神童所为,惊叹不已:“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
少年时期的王勃,白衣翩翩,墨发飛扬,满身闪烁着才华的光芒。
此时的王勃,雄才大略,傲然天下。论文才,朝廷上下没有几个人能与他相提并论;论名声,同代人中也没有人能超过这位少年天才。王勃也许暗暗自喜,恍惚间已然望见了不久未来的光辉前景。
王勃当上朝散郎文官后,经主考官的推荐,被沛王李贤请进王府担任修撰。同时,王勃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陪着李贤读书,让李贤高兴。
李贤可不是一般的皇子,他是武则天的次子。能陪李贤读书,王勃的水平可见一斑。
李贤当年13岁,因为容貌俊秀、才思敏捷,颇得唐高宗的喜欢。可是,这个小家伙有这一年龄段所有孩子的通病——贪玩,尤其是喜欢斗鸡。当时的长安城流行以斗鸡取乐,王公贵族子弟们也乐此不疲,各家都豢养着训练有素的公鸡,互相搏斗,胜者为王。
少年得志的人,骨子里大概都有风流不羁、恃才傲物的放浪气质。王勃从小在官宦之家长大,小小年纪就出入宫廷,对贵族公子哥们的玩意自然驾轻就熟。王勃比李贤大5岁,有事没事儿的时候,李贤都会让王勃带着他去找人斗鸡。
总章元年(公元668年),对王勃来说无疑是一个灰暗的年头。这年宫里的斗鸡大赛如火如荼,王勃也忙得不亦乐乎。他听说英王李显(李贤的亲弟弟、后来的唐中宗)有一只非常厉害的大公鸡,便怂恿李贤带着自己最厉害的大公鸡带参战,与英王的鸡来一场决斗。几个回合下来,双方不分胜败,却不依不饶。王勃打心眼里瞧不上李显的那只斗鸡,认为其鸡品不好,总喜欢搞偷袭、骂街、装死什么的。于是,王勃写了一篇骈文《檄英王鸡》,讨伐英王的斗鸡,为沛王助兴。
“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养成于栖息之时,发愤在呼号之际。”这是一篇极为工整的骈文,辞藻华丽,酣畅淋漓,大量使用典故。把斗鸡场上那种你死我活的激烈场面描写得惟妙惟肖。王勃写好文章后,当场诵读,引得在场的人连连喝彩。不仅让李贤赞美不已,而且轰动了长安城,争相抄阅,洛阳纸贵。
就这样,王勃在长安城大出了一次大风头。然而,物极必反,也给他带来了祸端。
“檄文”本来是开战前讨伐敌方的文字,王勃用來“讨伐”英王李显家里的斗鸡,地球人都知道这是件搞笑的事儿。众人也就是笑而已。
没几天,这篇文章传进了宫里,被唐高宗李治看到。起初李治听人议论这篇檄文时,还挺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儿子能有如此有才华的“小书童”伴读,对他长进是大有裨益的。可当他读完这篇文章,脸就黑了一半,圣颜不悦。
李治为啥会脸黑呢?细品“檄英王鸡”四字,檄是讨伐的意思,英王是他的小儿子,鸡是玩乐之物。将这三个词眼组合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分明是哥哥讨伐弟弟嘛,挑拨离间,“窝里斗”啊!要知道,在皇子之间,任何一点的摩擦都有可能演变成日后争夺皇位的契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环境特殊的皇室之中,王勃此举都已经严重触犯了禁忌。
高宗皇帝怒不可遏:“歪才,歪才!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进行劝诫,反倒作檄文,有意虚构,夸大事态,此人应立即逐出王府。”
就这样,可怜的王勃被免职,限期离开京城。王勃凭着自己的才情刚刚打通的仕途,就这样毁于一旦。
王勃本想以自己的才华拍沛王的马屁,奈何李贤太小,根本不知道他在说啥。而李贤的老爹倒是看出来王勃想干吗,先夸王勃是一位难得的“歪才”,然后将其逐出沛王府,永不录用。就这样,王勃成了唐朝第一位因为文章写得太好,而被贬的文人。
王勃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郁闷、孤寂、痛苦,是他沿途散落的心情。
孤独的王勃,游荡在四川异地他乡。一路上,他都在反思自己,写下了很多感伤之作。
其实,孤独并不代表失败,它是自己与自己相处对话的最好时光。王勃在诗文中与自己对话,他在《早春野望》中,将那种孤独心境与人生感悟,用一种极为悲情的口吻娓娓道来:“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他写得很巧妙,通过对于事物细腻的描写,以此来突出思乡之苦。意境凄美,字里行间充满了忧愁,读来让人感慨万千。
历时三年,王勃在游览巴山蜀水中,创作了大量诗文。
咸亨二年(公元671年)秋,王勃从蜀地返回长安参加科选。毕竟好几年没复习功课了,王勃此次应试名落孙山。时任虢州司法的朋友凌季友,游说王勃去虢州任职。虢州药物丰富,而王勃知医识药,瞌睡遇上枕头,王勃应允了。朋友为他在虢州谋得一个参军之职。就这样,王勃再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春天来临时,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罪,被朝廷通缉。他找到王勃求救。讲义气的王勃,竟然将罪犯藏匿起来,犹如将一个火药桶藏在了家里。眼看风声越来越紧,王勃终于害怕了,他竟然将曹达杀掉了,灭口了事。事情败露后,王勃被抓起来,一审判处死刑,只等秋后问斩。幸亏赶上朝廷大赦,王勃保住了一条小命。这事甚为蹊跷,王勃为什么要保护罪犯,既藏匿了又怎能将其杀死?据新旧《唐书》记载,王勃此次被祸,是因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
王勃一向不满于豪门和官场的倾轧,加上才高气盛,便遭同僚的嫉妒。官奴曹达事,有人怀疑为同僚设计的陷阱;或者纯属诬陷。这次被祸,虽遇赦未丢掉性命,但让王勃的仕途再次布满了沉重的阴影。
至于王勃是否擅杀官奴,史无详载,是非莫辨。不过,有一点可以证明他的无辜,那就是第二年朝廷恢复了他的原职。这是不是有点平反昭雪的味道?
王勃这次“双开”后,没有像第一次废官后那样寄情于山川烟霞,而是更珍惜这劫后余生。“富贵比于浮云,光阴逾于尺璧。著撰之志,自此居多。”他拒绝了朝廷给他恢复原职的命令,视宦海为畏途,放下一切,勤奋写作。
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国学深厚的王勃,完成了祖父王通《续书》所阙十六篇的补阙,刊成二十五卷。撰写了《舟中纂序》五卷、《周易发挥》五卷、《唐家千岁历》《次论语》十卷等若干卷书稿,同时还创作了大量诗文作品。这是王勃一生中创作最宏富的时期。
遗憾的是,这次杀死官奴事件,竟然还连累了其家父。王福畤因教子无方,从雍州司功参军贬到了南荒之外的交趾做县令。古时的交趾位于今日越南北部的红河流域,远隔千山万水,当时可是鸟儿飞过不拉屎的地方。
家父遭贬,对王勃的打击,远远超过了对自己的惩罚。一个孝子,把老爸害得这么惨,王勃连死的心都有了。仕途、忠、孝,王勃是一件事儿都没做成。他迷茫、无措。
王勃很任性,但他坚守立身处世的基本原则,即以儒家的礼法为标尺。王勃在《上百里昌言疏》中表达了对父亲的内疚心情:“如勃尚何言哉!辱亲可谓深矣。诚宜灰身粉骨,以谢君父……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从这些文字中可以感受到,身为孝子的王勃内心里的强烈羞愧感和自责心情。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的春天,王勃悲愁难遣,怀着郁闷的心情踏上了去交趾探望父亲之路。王勃从洛阳出发,沿运河南下,于八月中旬到达淮阴,又从淮阴到楚州,离开楚州,继续沿运河南下,入长江后折向西行,到了江宁。乘船路过马当(今彭泽县)遇阻,中原水神以风相助,日行七百里,重阳节这天到达南昌。
南昌,当时称之洪都,是为长江南岸一座富饶而雄壮的城市。
王勃到达南昌的这天,正逢洪都阎伯屿都督携文武官员欢宴于刚修复的滕王阁,共庆重阳登高佳节。当然,此时的王勃并不知晓滕王阁的热闹景致。
他只知道,矗立于赣江边的滕王阁,有西江第一楼之称。王勃久慕此阁,到此哪有不游之理?
王勃来到滕王阁,只见楼高九丈,阁分三层,雕梁画栋,巍峨壮观。南有压江亭,北有挹翠亭,高低错落,相映成趣。上得楼来,但见阁道上丹漆彩画,光艳照人。远眺则山野平川尽收眼底,鸟瞰则澄江如练,百舸争流。
天边,那一抹淡淡的紫色,让山峦多了一份沉稳与神秘。登楼阁,凭栏远望,王勃看得如醉如痴,不禁文思泉涌,不能自已。宏伟的楼阁,壮丽的山河,加上一颗忧愁的心,王勃百感交集。忽然,一阵箫管鼓乐之声从宴会厅传来。
王勃循声望去,只见阎都督滿面春风,正在举杯致词:“今日乃重阳登高之日,又逢滕王阁整修已成,老夫聊备薄酒,为各位助兴。现在我提议,以滕王阁为题,或赋诗,或作文,效兰亭故事,以不枉今日之雅会。”
原来是阎都督正在举办一会特殊的笔会。说到特殊,就是有点假公济私的味道。阎都督有一个东床佳婿吴子章,据说很有文才。都督嘱咐女婿事先写好《滕王阁序》,准备到时候拿出来宣读,以显示其才华,挣点名声和人气。宴会上,阎都督假惺惺地问有没有哪位大才子愿意出来写篇《滕王阁序》,作为这次笔会的成果,交给媒体宣传。
阎都督心里小九九,众宾客都肚知心明。阎公派人拿纸笔巡让众客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默不应声,谁也不肯贸然动笔。几位洪都城里的大学士也当场表示,自己写不了,还是请吴学士写。
正在这时,王勃闯了进来。他礼节性地通报了大名,双手抑拳拜见各位,场上立刻一阵骚动。他就是少年英才王勃?他就是那个写《檄英王鸡》而丢了官的王勃?
阎都督当然知道王勃的名气,赶紧请他入席。王勃不谙此道,踌躇应允,令得满座愕然。更有堪者,当有人送纸笔到面前时,王勃竟然没有丝毫的谦让,接过纸笔,当众挥笔而书。初生牛犊不怕虎,王勃勇敢地伸出脑袋接石头,情思满怀,不吐不快。
阎都督不高兴了。
阎公是个文雅人,不便当面发作,只是拂袖离席,转入帐后。阎公让人盯着王勃,看他写些什么,将他写的东西一张一张地抄进来给他看。阎公读了开篇语“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鼻子里哼了一下:“不过是老生常谈,老夫就知道你会这么写。”手下接着报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阎公依然是摇头,沉吟不语。
也许是心中长久积压的痛苦使然,或者是被滕王阁的宏大景象震撼,王勃很快融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思考与释然解脱之感。精美的语言、飞扬的文采、极具个性的文学才情,迸然而出,即刻间营造了一片令人心驰神往的文学天空。
在滕王阁永不褪色的壮丽图画中,王勃终于找到了一丝豪放超逸的情致,还有那份萦绕在心头的个人宦途失意的低沉感慨。他用近乎唯美的文笔叙说着他的所见所想,述说着他的欢乐与苦闷,失落与追求。
此时,天色临近黄昏,从滕王阁远眺高望,霞光满天,残阳如血。王勃仰头一笑,落笔流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望中秋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真乃神来之笔也。
也许只有一炷香的功夫,王勃写完《滕王阁序》最后一句:“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想了想之后,又作诗一首,诗曰:“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全文以四字句、六字句为多,通篇对偶,韵律整齐;又几乎是通篇用典,用得比较自然而恰当,显得典雅而工巧。
阎都督站起身来,左手扶着骑背,右手重重地拍在案桌上,大声赞叹道:“这真是少有的天才呵!这篇文章要世代流传,永垂不朽了。”
此时,王勃的诗情和胸襟已经得到满足,长久以来欲倾诉的话也都已经尽诉,再没有一丝留恋。他将手中的笔轻轻放下,一言不发,抽身离去,给了众多惊讶着合不拢嘴的人们和滕王阁一个青春的背影。
这时,吴学士拿着文章走了过来,阎都督赶紧挥了挥手,大声吆喝道:“你就别拿献丑了。”
事后,《唐才子传》则记道:“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
故事中的阎公对王勃似乎是一个极好的反衬。
一个是官僚,一个是才子;一个老谋深算,一个不知高低;一个尴尬,一个风流。这很有回环曲折、悬念迭起的戏剧特色,也很合厌恶官僚、同情弱势族群的平民心理。在这个过程中,尽管阎都督的表现让人很失望,但总不至于成为反面角色。他虽然肚藏私心,却还颇有肚量,敢于公开承认王勃比自己的女婿强。这么说来,阎都督做事是有底线、有良心的。
正因为有了阎都督的“笔会”创意,使王勃有一展雄才的机会,由此激活了这位少年才子的思维。也正是由于《滕王阁序》的问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
或许至今仍然有许多人不能容忍阎都督的“私心”,他开宴“遍请江左名儒”,拟作“滕王阁序”,是以借刻石碑为名,行替女婿“留万世佳名”之实。也许这只是表面现象,作为一郡之首的阎都督,举办如此大场面的笔会,为了确保成功,让包括女婿在内的笔杆子,事先有目的地准备几篇稿件,理属于有备无患。
再说,打点小算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阎都督并没有私刻爱婿“奇文”于其上。依他的权力,是完全可以这么做的,但他采用了公开、公平、公正的办法,让“士夫秀士”“抱玉怀珠者”挥毫泼墨,自由展开竞争,让夺魁者“留万世佳名”。退步说,举贤不避亲,倘若其贤婿有佳作能膺服众人而折桂,那也不能算是“作弊”吧。
人以文传,地以人传。就阎公的话说“帝子旧阁,乃洪都绝景”,而若无佳作做衬托,不免有些遗憾,便求大才挥毫作序,“使不失其胜迹”。当时王勃只是一个二十六岁的过路省亲的毛头小伙子,一个游民无职业者,而阎公能将他邀入宴会,同样地“请写序文”,充分说明阎公不讲社会地位,不論资排辈,不拘一格选人才。他对那些“老生常谈”、谁人都会的文章嗤之以鼻,对专会罗列“故事”的俗套之文不屑一顾,而对有新意的绝妙好辞能慧眼识珠。
正是阎公的一锤定音,敲定了王勃《滕王阁序》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崇高地位。阎公是《滕王阁序》的助产婆。阎公之于王勃,恰同导演之于演员、伯乐之于千里马。可叹息的是,人们都争赞莲花之美丽,却忘了淤泥之功!也许阎公还有点委屈呢。
阎公是今日湖北麻城阎家河人。据《麻城县志》载“:阎公伯屿,阎家河人,唐进士。咸亨二年为洪州都督。时,征役繁重,公专以惠化招抚,州境大治。喜文学,曾大会宾僚于滕王阁。才子王勃为序,阎公深赏之,至今艺林传为美谈。”从文中可以看出,阎公对王勃的文才是“深赏之’的,并无打压英才,抬举爱婿的小动作。至于为官,其政绩也是十分显著的。“后量移抚州,百姓相率随之,舟航相继,其见爱如此,到抚一年,复大治。”从侧面表现出阎公清正廉洁的人格风范。因此,洪都之有滕王阁是都之幸,滕王阁之遇王勃是阁之幸,王勃之遇阎公,是勃与阁之大幸也!
王勃再度燃起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滕王阁前,那笼罩着他离去背影的晚霞,仿佛象征着美好的未来正向他轻轻招手呢。王勃瘦削的面孔,露出自信的微笑,纵情享受着吹向北岸的江风,在身后一惊叹和赞赏声中,向南方的大海奔去。
大约在上元三年(公元676年)初夏,王勃一路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交趾,见到了生活窘困的父亲。两人相见,抱头痛哭。
看到老父亲失魂落魄、萎靡不振的样子,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油然而生。王勃连夜写下了“诚宜灰身粉骨,以谢君父”的词句,表达了愿为父亲粉身碎骨的心愿和感恩之情。父亲则很冷静,劝导他早日回去,做好自己的事情。
不久,王勃便踏上了回长安的归途。荒僻的交趾,与华夏大陆,隔着一个宽阔的南海。王勃乘坐的木帆船,随波逐流。正值夏季,这天台风突然降临,风急浪高,王勃头晕眼花,上吐下泻,多次重重地跌倒在甲板上,摔得头破血流。最后不幸落海,溺水而亡,走完了他短短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终年二十七岁。
在最绚烂的年华里,老天逼迫一个天才谢幕,只留下他干瘦的影子。
王勃流星般滑过文学的天空,留下永恒的光芒,这未尝不是一种生命的奇迹。他作为古代一位极富才华的作家,未及而立之年便逝去,实在是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他的生命以问号的形式,在大唐历史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遗憾。在尔后的一千多年里,中国再鲜少出现过这样的天纵奇才。即使是盛唐时期的李太白,从某种程度上也要居于其后。
我们完全可以用“辉煌短暂的一生”,来形容和评价王勃。英年早逝,文章千古。据不完全统计,王勃留下的有影响的诗人就有近百篇。在诗歌体裁上,王勃擅长五律和五绝,求摆脱齐梁的绮靡诗风,代表作品有《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滕王阁诗》《蜀中九日》等。他的主要文学成是骈文,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上,都是上乘之作,代表作品有《滕王阁序》《感兴奉送王少府序》《送劼赴太学序》等。
郑振铎先生在谈到王勃诗歌对后代的贡献时,满怀激情地说:“正如太阳神万千缕的光芒还未走在东方之前,东方是先已布满了黎明女神的玫瑰色的曙光了。”王勃作为盛唐诗歌的黎明女神是无愧的。
千百年来,人们用多种方式传诵着王勃的佳作。王勃死后,早年不服于他的杨炯为他的《王勃集》写了序言。当今越南人民感念王勃父子,修建有庙宇和塑像,纪念王福畴和王勃父子俩。
滕王阁里的王勃影像,传唱着中国文学史上最为动人的故事。
《滕王阁序》横空出世,立刻在大唐文坛就引起巨大的轰动,在长安城内外广泛传颂。如果说曾红火一时的《檄英王鸡》,激怒了皇上。那么,王勃在落笔《滕王阁序》之后,他的名字再次惊动皇上。
由于皇宫的森严壁垒,直到第二年冬天,《滕王阁序》才传到了唐高宗手里。这位文学功底深厚的皇帝,一口气读完了全文,不禁拍案惊叹:“此乃千古绝唱,真天才也。”
他问身边的小太监:“这个王勃,是写斗鸡文的那个王勃吗?”太监回道:“正是。”高宗愧疚道:“真乃罕世之才,罕世之才,当年朕因斗鸡文逐斥了他,是朕之错也。王勃在何处?朕要召他入朝!”
太监听闻,吞吞吐吐答道:“王勃写完《滕王阁序》之后,往交趾去探望父亲,渡海时,落水而亡,被天上文曲星收了。”
唐高宗闻言,愣了一下:此人先不为我所容,后又不为天地所容,故而逝去?想到这里,只好三声叹息:“可惜!可惜!可惜!”
《滕王阁序》无疑是一篇睿思奇才、孤篇横绝的杰作。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而且是在旅途中即兴而作,写洪都的天文、地理、历史掌故,如数家珍;写滕王阁的壮丽景色,如临其境;还有座上宾客的文才武略,自己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情,以及他对仕途依稀存在的那一点点希望。其积学之丰富,文思之敏捷,观察力之敏锐,抱负之远大。如此秀丽的山水画面和复杂的感情表达,永远地留存在千古名序中,让后人传诵。全文除了韵律铿锵、对仗工稳、词语华丽、气势奔放、意境开阔外,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文中名句迭现、妙语如珠,至今使世人在文学音乐艺术上,受到深远的影响和启迪。一千多年来引无数读者为之倾倒。
值得庆幸的是,王勃不需要证明自己,因为他的《滕王阁序》一代又一代地被世人所景仰。一代才子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为自己所留下的巨大成就,露出放荡不羁的一笑。
我读王勃,读出了他的乐观与坚毅。他心怀理想,阳光、正直。
王勃直接继承了祖父王通的儒家思想,主张仁政,渴望功名,希望济世。他没有沉陷于怀才不遇的泥潭不能自拔,而是把人生的得失看作常态。在困难与挫折面前,化悲凉为旷达的豪迈,用坚韧不拔的意志、乐观开朗的情怀和洁身自好的品质,拨动了生命的最强音,鸣奏出与命运抗争、不甘沉沦的生命交响曲。
用今天的话来说,王勃的诗文是正能量的,既壮阔明朗又不失慷慨激越。如《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写离别之情,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慰勉,意境开阔,一扫惜别伤离的低沉气息。如《江亭夜月送别》中的“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寂离亭掩,江山此夜寒”,描绘的是一幅美丽的江边月夜图,画面优美迷蒙,让人心醉。如《羁春》,则通过写景抒发深沉的思乡之情。他的园林山水诗,既生动写景、精工锤炼,又诗境美好,充满生机。
王勃写文章很有个性。《新唐书·王勃传》描绘道:“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易一字。”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王勃作文时,最初的思量并不很精细,而是先让人磨好墨、备好纸,自己却用被子盖住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提起笔来就写,文不加点,一气呵成。传说这叫“打腹稿”。
古人有“满腹经纶”之说。可“腹稿”这个词,就是为王勃定制的,当然最早出处不是在《新唐书》,而是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语资》:“王勃每为碑颂,先墨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一笔书之,初不窜点,时人谓之腹稿。”
王勃的诗文贵在“精”,用词精准,用语简练,而且善于用数字表达。他在《滕王阁序》中,描写洪都的地理位置,“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三江”“五湖”,一目了然。由大及小,大气而不遥远。描写节气“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也是数字。
王勃的骈文继承了徐陵、庾信的骈文艺术风格,对仗精工、自然而妥帖;同时注以散行之气,使文章于凝练中见流畅,注以清新之风,振以疏荡之气,变繁缛为清丽,变滞涩为流畅,让骈文跃上了一个新台阶,创造出气象高华、神韵灵动的时代风格。王勃极善于在赋中抒发情感,表白心志,表现人品。即使当理想受挫、仕途失意时,他仍然表现出自己崇高的品质、美好的心灵。
或许没有长大,对王勃来说也是一种幸运。少了长大的烦恼,也少了后人的争论。这样,他就永远都只是一个天真可爱、温柔敦厚的有志青年。
王勃用飞扬文采谱写了千古绝唱的《滕王阁序》,他潇洒、悠闲地穿行于滕王阁上下,用文字记录了美与丑和自己的灵魂。他用短暂的生命,用富有才情的歌唱,用独具魅力的人格,构筑起了博学、自傲、多难、无奈的人生影像,他不仅仅是属于滕王阁的,他是中国文学一道永远亮丽的风景……
王勃,他是永远的。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