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雍《唐诗镜》研究
2022-07-23张莉莎
一、引言
陆时雍,字仲昭,号澹我,是明代重要的文学家、诗论家,代表作有《楚辞疏》《诗镜》,《诗镜》又由《诗镜总论》《古诗镜》和《唐诗镜》三部分组成,其中,《唐诗镜》是明末较为重要的古唐诗选本。明代对唐诗的研究不仅涉及唐诗的风格、创作技巧、编选品评,还对唐诗的审美内涵进行了深入发掘。在“古体宗汉魏,近体宗盛唐”的复古思潮的影响下,明代对盛唐诗歌的追捧大大超过了前代。在门派林立的明代,陆时雍作为独立的詩论家,在《诗镜》中发表了自己对唐朝诗歌的独立见解。
二、初唐:乘隋之音,婉转玄澹
谈及初唐诗歌,人们或将其与齐梁诗歌同论,进而将初唐宫廷诗与齐梁宫体诗画等号,抑或是只承认初唐四杰与陈子昂的艺术成就,这两种认识都是较为片面的。从清编的《全唐诗》看,宫廷诗在整个初唐诗歌中确实占比较大,这种情况与当时宫廷诗人基数庞大有直接关系,就连一直为改变初唐诗风而付出努力的骆宾王和杨炯都曾为东台祥正学士和珠英学士。然而,据此就将齐梁宫体诗与初唐宫廷诗看作一类是草率的。陆时雍在《唐诗镜》中对初唐诗歌的分析相对来说是较为全面且客观的。
首先,陆时雍意图修正人们对初唐宫廷诗的误解。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指出,“初唐人承隋之余,前华已谢,后秀未开,声欲启而尚留,意方涵而不露,故其诗多希微玄澹之音”,意指初唐诗人的创作仍保留着隋朝诗歌的特点。由于隋朝的文人多是原北齐、北周的旧臣,又或是由梁、陈入隋的文人,所以可以说,隋朝诗歌上承南北朝余绪并继承了一定的齐梁诗歌的传统,而初唐承隋之余,也带有齐梁遗风,正如陆时雍评李世民的五言古诗《帝京篇十首(并序)》,“太宗丽色来自齐梁,苍骨本之隋氏”。虞世南入唐之后的作品亦不复之前诗作的繁缛,余恕诚指出虞世南的奉和应诏之作“境界开阔……语言疏秀,而无前期的堆砌琐屑之病”,陆时雍也评其《从军行》“风味之佳,律中得此最胜”,《结客少年场行》则“独饶风骨”,这类宫廷诗保留了隋朝的风骨之劲,而丢弃了齐梁的浮艳之色,宇文所安也曾在《初唐诗》里指出,初唐宫廷诗是指一种时代风格,并不等同于宫体诗这种诗体,故不能简单地将初唐的宫廷诗与齐梁宫体诗相提并论。
其次,是陆时雍对初唐诗体的一些评议,但由于陆时雍所选诗体众多,所以只将目光聚集在陆氏评述较多的初唐排律与七言古诗上,对其他诗体的评述在此便不再多做赘述。从《唐诗镜》所选的初唐排律看,陆时雍的态度是较为乐观的:他在评杨炯的《送刘校书从军》时指出,“初唐排律最佳,语语凑拍”,而起首两句,“天将下三宫,星门召五戎。坐谋资庙略,飞檄伫文雄”甚为壮阔,一起一接,语词紧凑。他又在《和姚给事寓直之作》中再次提及,“初唐排律,严紧精工,意有余不陈,材有余不用,起伏转合,钳如入笋”,意指初唐排律节奏紧凑,律婉而蕴,不做铺张之事而能够使才有所抑制,从而达到起伏转合之韵,继而又评杨师道的《还山宅》为“幽澹似深山人语”,薛元超的《奉和同太子监守违恋》为“庄丽典则,是初唐格调”,骆宾王的《灵隐寺》则是“精警瑰丽,绝冠初唐”,均为褒扬之语。与排律不同,陆时雍对初唐的七言古诗多有指摘,例如他在评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里总结道:“初唐七言古风拘挛缠束,有气不舒,有意不展,又皆一切支应语,何尝披胸豁胆,一伸眉目于人前耶?”他认为初唐七言古诗有气韵而无法舒展,有意趣而无法表达,对偶、律句使用频繁,然又多是应付、搪塞之语,不高妙、不精警,不似古人一般开朗明亮,总觉诗中有淤塞之气。可以看出,相对于诗歌的表层语言,陆时雍更为重视内里之韵的生成与流动。
最后,是陆时雍对初唐诗歌地位的较高评价。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有云:“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从这个论点出发,首先要明白,在明代以前的诗论家,对六朝诗歌的评价大多是贬大于褒。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的研究员吴冠文指出,自裴子野在《雕虫论》说东晋后的诗歌为“淫文破典”之后,李谔、陈子昂、韩愈、白居易等人也对六朝诗歌多有批评。而这种现象到了明代中期才开始改变,宗六朝诗歌的江左诗人更是与前后七子宗汉魏形成对立而互补之势。陆时雍虽然并未否认六朝诗歌,尤其是齐梁陈三代诗歌内容上的淫靡,但他认为,六朝诗歌的创作技巧、艺术手法是十分高妙的,陆氏有云,“初唐七律,简贵多风,不用事,不用意,一言两言,领趣自胜”,指出初唐七律追求齐梁那种简约而又精致的语词,辞藻虽丽却又带有初唐自身的纯净雅洁之美。陆时雍给予卢照邻《长安古意》颇高评价:“端丽不乏风华,当在骆宾王《帝京篇》上。”诗人风采尽显,诗歌华美而又不失雅丽,实乃佳作。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陆时雍的诗歌批评并不以时代的整体风貌或个人名气为标准,而是能够辩证地分析诗歌特色,将诗歌视为独立的客体进行探讨。
三、盛唐:摩诘清微,太白高妙,子美雄浑
盛唐时期,政局稳定,经济繁荣,疆域辽阔,身为大唐子民,自然有一种民族自豪感,盛唐士人心中也有着远大抱负,期望能够为国效力,而市民阶层的扩大也使普通民众的生活愈发精彩,所以在盛唐时期,描绘普通人民社会生活的诗歌也明显增多,正所谓“盛唐人寄趣,在有无之间。可言处常留不尽,又似合于风人之旨,乃知盛唐人之地位故优也”。从《唐诗镜》所选的盛唐诗人看,陆时雍选王维、李白与杜甫的诗居多,也能从他对三位诗人的品评中得出陆氏对盛唐诗歌的态度。
首先,陆时雍肯定了王维诗歌中的闲淡自然、悠远清幽,指出其诗歌“著意著色,不入金玉绮罗,别是林壑云霞之气”,这是因为王维本身具有济世情怀,以及为摆脱世俗权威的压迫、不甘愿流俗的本性追求,王维以禅宗澄净空灵之境界净化外界之干扰,以内心的满足抵抗现实中的孤寂,故而其也常被陆时雍赞为“幽境自成,闲然清远”。不仅如此,陆时雍在评王维的《出塞作》时为其打抱不平,认为王维的“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一句既有精雕又自然混成,王维诗歌中的雄浑之美被忽视了,这一批评也为探讨王维诗歌的风格特色打开了新的研究思路。
其次,是陆时雍对李白既崇拜又不满其恃才放旷的矛盾心理。第一,宋人认为李白的诗歌多写酒与妇人,其诗粗略一看富有文采,细品则无义理。但是到了明代,诗论家们更偏向从纯文学的角度对李白的诗歌进行审美分析,给李白颇高评价,这时因崇李抑杜的风气兴盛,也有诸多文学家模仿李白的创作手法,例如吴中四才子祝允明不拘礼法、崇尚自由的诗歌风格就与李白相类。第二,前文提到陆时雍在《唐诗镜》中选王维、李白、杜甫诗歌最多,在这三者中,他认为“王摩诘之清微,李太白之高妙,杜子美之雄浑,三者并称,然而太白之地优矣”,足以见得,陆时雍本人对李白是持肯定态度的,例如他评李白的五言古诗《古风》做到了汉魏诗歌“有情可观,无迹可履”的精髓,即字字不谈情,字字皆有情。而评李白的七言乐府多侧重于对李白语气酣畅、语闲而不俚的赞赏,赞誉其走笔行云流水一般洋洋洒洒,字句间皆如云行鸟飞,例如他评《行行游且猎篇》为“轻快,绝不粘手”,《天马歌》则“语多神骏”。但反观《古诗镜》,不难发现,陆时雍更偏爱谢灵运、陶渊明诗中的情性,这种情性与李白肆意洒脱之情不同,是一种节制、温和的内里精神,故要求创作者敛才而作,陆时雍所谓“诗不患无材,而患材之扬”就是指作诗时,比起担忧没有天赋,露才扬己才是症结所在。陆氏有云:“曹子建、李太白皆不群之才,每恃才之为病。其不足处,皆在于率,率则以为遂浅。”曹植、李白在文学创作界都是天赋型的文学家,但正因为其过于恃才,导致诗歌流于直率,率则意浅。
最后,是陆时雍对杜甫雄浑之气的评价。从整个中国古代诗歌批评史对杜甫诗歌的评价看,情感真挚、忧国忧民、法度严谨、风格沉郁、节奏顿挫等为其主要优点,陆时雍也欣赏杜甫对国家、人民的深切情感,指出其诗“感时忧国,披写满怀”,认为这一点是杜甫有别于其他诗人之处,其中的深刻情感绝不是虚妄。但是陆时雍认为杜甫在字句雕琢上有“過求”之弊,如气太重、情太过,使部分诗歌读之略感吃力。在《诗镜总论》中,陆时雍难掩自己对《风》《雅》的偏爱:“诗人之妙,在一叹三咏,其意已传,不必言之繁而绪之纷也”,此乃陆时雍追寻的诗歌理想,所以他认为杜甫创作诗歌时苦意雕刻字句的高大、奇异,不利于诗歌情感的自然流露。在陆氏眼中,内里之情与表层字句相比,前者才是诗歌的内核与中心。杜甫之诗,注重功力,诗歌常有雄浑之风,孙学堂教授认为,陆时雍作为追求自然风雅的诗论家,他选评杜甫诗歌,可以视作两种不同诗学观念的“交锋”。
四、中、晚唐:诗有真趣,然声格已降
由于在《唐诗镜》中,陆时雍对中、晚唐诗歌的评述相对较少,且中、晚唐诗歌特点相似,都有气象、声格颓落,而意趣、清雅增之的特点,所以在此处将中、晚唐诗歌放在一起论述。贺裳曾对中唐诗歌有这样几句评述:“中唐人故多佳诗,不及盛唐者,气力减耳。雅澹则不能高浑,雄奇则不能沉静,清新则不能深厚。至贞元以后,苦寒、放诞、纤缛之音作矣。”贺裳认为,中唐亦有佳诗,但与盛唐诗歌相比,气力衰弱,追求雅正,但失却了高雄,想作清新之诗而又不能兼顾内蕴,往往不能一举两得。陆时雍也有与之相类的观点,但补充了中唐诗独有的特点:《唐诗镜》中唐篇开卷有云:“中唐诗亦有胜盛唐处:去方而得圆,去实而得虚,去规模而得情趣。然声格之降,一往不复反矣。”与贺裳观点相同的是,陆时雍也认为中唐诗歌在“气格”上不如盛唐,所谓“气格”,多指诗人的气度、品格以及诗文的格调、气韵,然本就处于政局动荡的中唐,若想要再寻求如盛唐一般气势磅礴的时代风貌已然不切实际,但陆时雍认为,中唐诗歌一反盛唐诗歌极具铺张的艺术特点也有它独到的优点,即不论是在诗词规模上,还是在意象选择上,中、晚唐都更为内敛含蓄、清新并富有浅趣,正如陆时雍评中唐诗人韦应物的五言古诗时就常用到“澹而浅”“气韵芬芳”“意境清旷”“意境清远”。
晚唐诗歌与中唐诗歌相比,有明显的唯美主义倾向。《唐诗镜》晚唐篇,陆时雍指出,“中晚唐声格相成,第晚唐日趋杪削。入后一段颓落俚恶,不成声调。诗道国运,潜相准矣。”晚唐已近朝代尾声,品格日趋颓丧,而诗歌创作也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政局不稳,国家临近危亡,在这种社会风气中,诗人难免会有消极避世的情绪,不同于盛唐时期的诗人渴望一展鸿鹄之志,晚唐时期的诗人更愿意将目光转向文学本身,追求艺术审美的雕刻。陆时雍评李商隐《风雨》时指出:“诗以不做为佳。中、晚刻核之极,有翻入自然者。然未易多摘耳。”即说明中、晚唐诗歌偏爱雕琢而忽视了自然之法,这与陆时雍的诗歌理想是背道而驰的。陆时雍在《诗镜总论》里指出,“绝去形容,独标真素,此诗家最上一乘”,就是将去形容、标真素的诗歌视为一流诗歌。而晚唐并不是没有这类诗歌,在《唐诗镜》晚唐篇中,陆时雍就评晚唐陆龟蒙的《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为“滚滚汩汩,相注而来,绝无排叠堆垛之病”。可以看出,陆时雍并不吝于对晚唐优秀诗歌给予赞美。一代有一代之风格,而像陆时雍这样善于从总体中发现个体特色的诗论家更显珍贵。
五、结语
在中国诗歌史上,唐诗向来被视为璀璨的明珠,对唐诗的研究,从唐代开始直至明代发展至全盛时期,即使到了今天,唐诗仍然是学术界关注的热点。孙春青在其博士论文中指出,在明代的诗文集中,凡某人为他人诗集写序时,若能得类似于“得唐人风气”这样的评语便是最高的赞赏,不难看出,明代对唐诗的追捧。所以像陆时雍这样辩证批评唐诗的理论家更显珍贵,特别是他以初唐诗歌为上流的观点与模拟“盛唐之音”的主流思想相互碰撞,也丰富了世人对唐诗的全面认识。陆时雍以实际行动反省当时诗坛盲目“宗盛唐诗歌”的流弊,并意图修正诗学界对初唐、盛唐、中唐与晚唐诗歌的盲目崇拜与偏见。可见陆时雍作为一位独立的文学理论家,其对唐诗的分析与探讨也为明代以及后世的唐诗学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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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莉莎,女,硕士研究生在读,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文艺学)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