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马桥词典》中的人物形象研究
2022-07-23莫雪华王超
莫雪华 王超
《马桥词典》初刊发于《小说界》1996年第2期,该小说曾被海内外著名学者推选为“20世纪华文文学百部经典”之一。小说以作者曾下乡工作生活过的湖南汨罗为取材地,以其风土人情为素材,展示了一幅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富有历史感的湖南乡村生活长卷。小说中的叙述者“我”是一个下乡青年,小说以“我”的视角对马桥世界进行了全面透彻的描写,并以“词典”的形式将其统一起来。学界曾对该小说倍加关注,对小说的文体创新、语言观念、艺术手法、主题思想、人物形象等方面都进行过一系列研究,但对人物形象的研究成果较少。在小说中,出场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大约有三十多个,其中描写最充分的有马鸣、万玉、盐早、兆青、本义、铁香、水水等。这些人物体现了“马桥”,传达了“马桥”的生存形态。普列汉诺夫指出:“艺术既表现人们的感情,也表现人们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现,而是用生动的形象来表现。艺术的最主要特点就在于此。”因此,笔者借助文本细读的方法,对小说中的几个典型形象加以探究,以揭示作者熔铸在这些人物形象中的深层意蕴。
一、特立独行、远离世俗的马鸣
马鸣是《马桥词典》中一个别具特色的人物,在小说中,和他相关的词条有“神仙府(以及烂杆子)”“科学”“枫鬼”“隔锅兄弟”等。马鸣是马桥有名的“烂杆子”,他常年居住在一幢破败不堪的老宅里,这幢老宅被当地人戏谑地称为“神仙府”。马鸣从不工作,食无定时,在马桥人眼中,他是个异类。比如在吃上,他认为大鱼大肉都不是好东西。他觉得,鱼食粪,浊;猪蠢,伤才思;牛笨,折灵机;羊怯懦,损胆魄。你要问他吃什么,他又觉得天地之大,什么都可以吃,“蝴蝶有美色,蝉蛾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功,蚂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虫,采天地精华,集古今灵气,是最为难得的佳肴”。在住上,他也与常人相异,他时常睡在屋外,有时盘在檐下,在时盘在井边。他认为,“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之阳,午时采阳中之阴,是最补身子的”。他把梦看得十分要紧,他可怜世人“只活个醒,没有活个觉”。这些话,被马桥人当作疯话、笑话。虽然马鸣的生活习惯与常人迥异,但可以看出马鸣是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的。他追求逍遥自在,时常登高望远。村里人笑他无所事事,他笑村里人终日忙碌,一辈子苦若牛马。他不吃嗟来之食,也不喝村里的井水,对村主任罗伯派人给他送来的粮食,他也坚决不收,认为人民群众的血汗不可拿来送人情。对于村里的活动,他也一概不参与。
可以说,马鸣是一个游离世外的边缘人,他是作为正常生活于马桥的村民的对立面出现的,他远离公众,不愿随波逐流,身上既有一丝酸腐之气,又有一丝老庄遗风。作者将这类人物加以笔墨,并将其置于与其他人物完全同格的地位,蕴含著作者对这类人生存形态的关切,他们是被社会所忽视的一个群体,正如小说中所说,“他们是这个世界里已经坍缩和消失了的另外一个世界”。
二、喜欢唱歌、倔强善良的万玉
“觉觉佬”“哩咯啷”“龙”“下”(以及穿山镜)等,是关于万玉的词条。万玉是马桥老一代的传统农民,他没有胡子,眉毛也极淡。马桥人喜欢唱歌,万玉是马桥最会唱歌的人,他喜欢唱觉觉歌,也就是调情的歌。因为一些原因,在当时,马桥的发歌内容受到限制。万玉在很多事情上不坚定,但在唱歌上却相当认真。有一次,上级领导让马桥的宣传队去县里参加汇演,其中就安排了万玉去唱,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能够免费去县城参观,但万玉钟情于觉觉歌,始终不接受关于锄头的艺术与铲草皮、撒牛粪之类的歌词,最终选择放弃机会,没有去参加表演,为此还受到领导的臭骂和处罚。此外,万玉喜欢混在女人堆里,用一些粗鄙的话和女人说笑,也常常替女人打抱不平。有一次,万玉看见志煌打老婆,便上去劝解,结果自己却挨了揍。他自己本身是个“相公身子”,十分怕疼,但却总是一次次、无一例外地为女人出头。万玉有一个禁忌,是不许别人骂他“龙”,一旦蒙受这种侮辱,他就要跟对方拼命,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万玉在贫病中去世,死的时候家徒四壁,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万玉是一个没有“龙”的人,不具备男性的生殖能力,这使万玉的命运含了一丝难以诉说的悲哀。总的来说,万玉身上既有老一代农民的缺点,但更多的是具有人性的闪光点。在马桥这个地方,女性一直是不受重视的,万玉对女性所表现出来的关心,正体现了其本性的善良,而其悲剧性的遭遇,反映了底层农民生存的艰难情状。
三、任劳任怨、沉默卑微的盐早
盐早是《马桥词典》中被塑造得最令人同情的底层农民形象,在书写这个人物时,作者倾注了深厚的情感。小说中和他相关的词条有“汉奸”“冤头”“红娘子”“渠”等。盐早是家里的长子,父亲茂公曾是汉奸,因此,盐早打小也被马桥人视作汉奸,而祖娘又是个蛊婆,因此,盐早一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平时他不爱说话,只是卖力地为别人干活,“起屋的时候他就抛土砖,出丧的时候他就抬棺材,累得下巴总是耷拉着,合不上去,腿杆上的青筋暴成球,很是吓人”。盐早为别人干活是不图回报的,他是个非常记恩的人。有一次,村里人帮他家修整茅屋,为表示感谢,他百般恳求大家去家里吃饭,虽然大家因为担心他祖娘放蛊,只去了几个下乡的年轻人,但是盐早仍然十分感激,从此一直为他们挑柴。多年后的“我”回到马桥,留给了盐早妻子二十元钱,盐早得知后,为此特意挑了一担柴,走了十多里路送给住在接待所的“我”。此外,盐早还是一个非常孝顺的人。盐早的祖娘性子古怪,常喜欢和盐早对着干。比如喊着要吃酸蒜头,给她找来后又变卦说要吃锅巴,锅巴吃完了又抱怨说自己什么也没吃,责怪盐早要把她饿死。虽然如此,盐早也始终任劳任怨地照看着这位老人,“一看见她赌气绝食什么的,就会急得团团转,额上的青筋暴突”。然而这么一个吃苦耐劳、善良孝顺的人,却因为长期超负荷劳动以及心理的自卑,最后变成了一个“牛哑哑”,也就是哑巴。
有论者曾说:“韩少功一直在马桥世界里追寻着‘人’的主题。在绵长而苦难深重的世界里,到底要建立什么样的人格,可能建立什么样的人格?我们或许在盐早那里,能够得到丰富的启示。”在小说中,人们目睹了盐早悲惨的一生,但不管是来自身体上的负重,还是精神上的摧折,盐早都没有因此放任自流,而是始终保持着质朴善良的品性。可以说,这个人物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同时,这个人物形象隐含着作者对那个时代的关注,寄托了对底层劳动者艰难处境和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
四、美貌风流、放纵大胆的铁香
在《马桥词典》中,关于女性的书写并不是很多,而铁香算是其中用笔最多的一个。有关她的词条主要有“神”“不和气(续)”“背钉”“根”“打车子”等。铁香是长乐街丐帮头子戴世清的女儿,戴世清后来死在了牢中。父亲死后,家道败落,铁香受不了上级部门的管制、母亲的哭泣,以及邻居小染匠的纠缠,于是离家出走并发誓要找个大人物做靠山,然后她来到马桥,找到了本义,并嫁给了他。铁香长得十分漂亮,马桥人认为漂亮女人有一种有害的气味。自从铁香来到马桥后,村里的黄花全死了,复查家的一条狗发疯了,而猪也不上架了。另外,铁香身上有着自由与放纵的天性,她时常会做出一些有违常理的事来。比如,她不像马桥的女人一样,极力掩盖自己的女性化特征,而是要宣扬出来,甚至来了例假也会吆吆喝喝。她不大乐意和女人打交道,喜欢混迹在男人堆里,并让男人为她做各种事情。比如摔倒了,她会让这个人给她拍灰,那个人给她挑刺,让一群男人围着她。据传,她和小后生上街手拉过手,给煌宝偷偷做过鞋。尽管如此,马桥人也无法想象她会和马桥的“烂杆子”三耳朵私奔。三耳朵是村里兆青的二崽,因顽劣被赶出家门,马桥的女人完全看不上他。可以说,铁香在小说中是一个典型的叛逆的女性形象,她完全没有按照传统文化为妇女所设定的形象去生活,她对传统伦理秩序的反叛以及对爱情孤注一掷的追求,体现了她既放荡又狂热的野性。而当时的农村女性多属于“沉默的大多数”,在生活中习惯顺从和忍受,这个形象则展示了与那个时代大多数女性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命状态。
五、不修边幅、精神错乱的水水
在《马桥词典》中还有一个人物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水水”。小说中关于水水的词条有“贵生”“贱”“梦婆”等。水水本来是平江县有才有貌的女子,嫁到马桥,生了孩子后便落下了腰疾,嗓子也坏了,从此整个人变得衣着随便、蓬头垢面起来。“大襟扣没什么时候扣好过,总是塌下半边,一个匆忙起床的样子”“好几次,她出门捞猪食,胯骨两边甩,踏一双男人的破套鞋,沙哑着嗓子‘呵嗬呵嗬’地赶菜园里的鸡,裤裆里红红的月水印渍都被路人看见”。水水有一个儿子叫雄狮,一次雄狮到坡上挖蛇洞,结果不小心挖到一颗炸弹被炸死了,这让水水痛不欲生,从此之后,她从一个邋里邋遢的正常人变成了一个精神错乱的病人,马桥人将其称为“梦婆”。她“脸上常有飘忽不定的笑,而且見不得薯藤,一见就要把它连根拔,似乎她相信儿子就躲在地下”,此外,她一见月光就会浑身发抖,把头巾反复戴上又摘下。由于疯病愈发严重,丈夫志煌与她离了婚,水水被接回了娘家平江。多年后,“我”回到马桥,因好奇水水的情况便又问起,然而人们对“我”不了解水水的情况感到不可思议。原来水水变成了名人。那段时间,乡下流行买彩票,传说精神病人对彩票的预测十分灵验,于是人们四处寻找这些病人,乞求他们指示中奖号码。据说水水在精神病人中十分出众,几乎屡测屡中,她的名气因此被广泛传播。
水水这个形象,反映了那个年代部分农村女性的生存情况。在马桥,女人们总是目光低垂,很少有干净的脸和手,也很少有鲜艳的颜色,实际上,当时的广大农村女性均是如此。水水是这些女性的典型代表,她的邋遢形象,除了和社会角色的变化有关之外,文化传统和环境也是原因之一。而当水水成为精神病人后,却受到了人们的重视和追捧,这足以看出在那个时代,马桥中的一些人的无知与蒙昧。
六、结语
作为生活的长卷画,《马桥词典》以“词目”的形式,为读者展示了一个缤纷多彩的乡土人物画廊。韩少功自己曾说:“作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从底层看,看最多数人的基本生存状态”“人可以向上看,但如果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时候都向上看,这就与我们整个人类文明的精神背道而驰。不管是宗教,还是哲学、文学,从来都离不开一种悲世情怀,都需要向下看,看到弱者的生存”。在《马桥词典》中,作者将目光置于乡土生活——乡土的人情与民间的苦难,并对乡土人物进行了生动活脱的描写,比如特立独行、远离世俗的马鸣,喜欢唱歌、倔强善良的万玉,任劳任怨、沉默卑微的盐早,美貌风流、放纵大胆的铁香,不修边幅、精神错乱的水水,这些人物被塑造得有血有肉,“各自体现着其个性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以及那种特定历史背景下的人的悲剧性内涵”。通过对《马桥词典》中几个典型人物的分析,人们看到了作者心灵深处所蕴含的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的关切,对于文化秩序与价值观念的剖析与批判,以及对民族命运更深层次的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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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周政保.《马桥词典》的意义[J].当代作家评论,1997(01):4-13.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度海南省高等学校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重点项目“《外国文学》课程思政元素挖掘与立德树人创新实践模式研究”(项目编号:Hnjg2021ZD-19)和2022年度海南省高校思想政治工作精品项目“高校外国文学课程思政育人体系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莫雪华,女,硕士研究生在读,海南师范大学,研究方向:比较文学;<指导教师>王超,男,博士研究生,海南师范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
(责任编辑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