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与困境:先秦医学史研究运用出土文物的思考
2022-07-22萧樱霞
萧樱霞
(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12)
文物,指的是“人类社会活动中遗留下来的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遗物和遗迹”,其中与医药文化有关的文物包括医用器具、医学文献以及其他涉及医药文化的遗物和遗迹。20世纪以来,随着涉及医药文化信息的文物的陆续发掘,先秦医学史的学术研究迎来了新的、有利的发展契机。许多学者利用文物上记载的文字材料进行研究,陈力、黄新建等学者利用出土的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与阜阳汉简《万物》等,从药物的品种与炮制方法等方面分析了春秋战国时期药物学的发展状况。陈直对山东、河南等省出土的战国古玺上的文字进行分析,认为“战国时期,每一医人只治一病,是发挥个人的专长,也是分工的细密”。宋镇豪利用殷墟甲骨文论述殷商时期民众对于疫病的认知和采取的防治与驱逐疫病的方法等。由此可见,出土文物对于先秦医学史研究具有重要的价值。
只有明确出土文物在先秦医学史研究过程中的具体价值体现,以及了解出土文物存在的困境,才能更谨慎地利用出土文物,发挥出土文物对于先秦医学史研究的作用。
1 出土文物对先秦医学史研究的价值
地下文物出土之前我们只能依赖传世文献了解先秦医学史,所以大部分时候只能证明一些医学器具或者疾病现象等在文献中出现的最早时间与影响情况,甚至于该类事物在历史上的情况是否真如文献所记载的一样,还存有争议。随着考古遗址的发掘,不断出土的文物不仅能够为传世文献的记载提供直接的实物证据,而且也能够有效补充先秦医学史料信息,拓宽先秦医学史的研究视野等。
第一,出土文物能够为传世文献所记载的医学史料提供生动形象的实物证据。先秦文献所载的砭石是一种医疗工具,《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载:“夫痤疽之痛也,非刺骨髓,则烦心不可支也。非如是,不能使人以半寸砥(砭)石弹之。”由此可见,砭石能够用于治疗痈肿等疾病。李经纬、林昭庚等认为:“砭石在远古不单用于刺病,而且用于外科化脓性感染的切开放脓的可能性更大些。”但是先秦文献中关于砭石的形制较少描述,考古发现则能为文献记载提供生动形象的实物证据。河南仰韶文化遗址出土了一块砭石(图1),两侧有刃且锋利。河南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砭石不仅能够为先秦文献中记载的砭石提供实物证据,而且从其形制特点来看,确实如李经纬、林昭庚等先生所说可用于切开放脓,验证了先秦文献所言适宜用于治疗痈肿等外科疾病。
图1 仰韶文化时期的砭石 长7厘米,宽3厘米(陕西中医学院医史博物馆藏)
地下文物的出土不仅能够为传世文献所记载的医疗器物提供具体实物参证,也可以为运动养生这类医学保健活动提供清晰且生动的图像。从《庄子·刻意》篇所载,可以得知先秦时期已经有导引这类运动养生活动。《庄子·刻意》载:“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成玄英云:“吹冷呼而吐故,呴暖吸而纳新,如熊攀树而自悬,类鸟飞空而伸脚。”李颐云:“道引,导气令和,引体令柔。”所谓导引,就是令呼吸与运动相互结合,在呼吸之间伸展身体,模仿熊、鸟等动物的一些动作从而达到强身健体的目的活动。马王堆汉墓出土帛画《导引图》,图中便绘制了44个不同的人物进行导引活动,其姿态、动作均各不相同(图2)。和中浚、吴鸿洲等解释道:“图中人物服装及姿势动作各异,其上并有标示人物动作要领及防治疾病的文字标题。各图多系徒手动作,也有一些深呼吸运动及少数使用器械者。”马王堆汉墓出土帛画《导引图》的出土,为《庄子·刻意》所描述的先秦时期“熊攀树而自悬,类鸟飞空而伸脚”这类养生健体的活动提供清晰且生动的实物证据。
图2 马王堆帛画《导引图》 纵133厘米,横50厘米(湖南省博物馆藏)⑩
第二,出土文物能够有效补充先秦医学史料信息。防控麻风病这类传染性疾病的有效方式,除却药物治疗的方式之外,隔离患病的人是常见的有效方式。有的学者认为先秦时期已经有通过隔离病患以防疫的举措,其所举的例子源于《论语·雍也》所载的孔子看望生病的伯牛,但是只能隔着窗户与其交流的事例。《论语·雍也》载:“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关于伯牛所患的疾病,《淮南子·精神训》说“子夏失明,冉伯牛为厉”,即是为厉疾。所谓“厉”,范祥雍说:“《通鉴》‘厉’作‘癞’。‘厉’即麻风病。”于赓哲说冉耕(伯牛)之所以被隔离,一是因为麻风病具有传染性,二则是因为麻风病患者外形恐怖,容易造成恐慌,由此认为“隔离(麻风病患者)就成为当时常见的应对手段”。刘雪飞也认为孔子不进屋,是“为了防止(伯牛)恶疾传染到年迈体弱的孔子”。学者们从伯牛染疾孔子只能隔窗探望,从而推论先秦时期已经有了隔离防疫的措施,难免具有推测性。
但是《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篇就载有对于患麻风病的徒隶的处理方式:设置隔离区(疠所)。《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载:“甲有完城旦罪,未断,今甲疠,问甲可(何)以论?当䙴(迁)疠所处之;或曰当䙴(迁)䙴(迁)所定杀。城旦、鬼薪疠,可(何)论?当䙴(迁)疠䙴(迁)所。”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注:“疠,麻风病。疠所,又称疠迁所,隔离麻风病人的地方。”因为疠疾(麻风病)具有传染性,官府设置有专门的疠所,将患有麻风病的城旦、鬼薪等徒隶迁入其中。从这至少可以得知,在先秦时期,民众就已察觉疫病能够人传人,且也有较为科学的防疫模式——设置专门的隔离区。《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篇所记载的疠所,就很好地补充了先秦时期已有隔离防疫的医学思想与举措。
出土文献除却可以补充先秦时期的疾病史料之外,还有关于先秦时期药物的记载,能够推动先秦时期药学史的研究。先秦药学史研究方面,《山海经》《神农本草经》等历来被视为研究先秦时期的药学史的重要传世文献,而阜阳汉简《万物》的出土,则对于先秦药学史起到进一步的补充。1977年,考古人员于安徽阜阳县城发掘出一批西汉初期的汉简,其中有不少关于医药、物理方面的简牍,共有一百三十余枚,整理小组依据简文的性质与内容,将其命名为《万物》。
尽管阜阳汉简《万物》是在西汉汝阴侯墓中发掘,但是其记载的关于药物方面的内容应当源于先秦时期。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并未焚烧医药与方技类的图书,所以秦汉能够承继先秦时期的医学药物知识,再加上本草药物的作用功效是中医临床经验的总结,汉人的药物知识也需要从先秦时期流传至汉时的古药方中累积。与此同时,据陈力、周一谋等学者的研究,“《万物》共收载药物约110种,其中存有完整和部分药名的有90种,能够明确归类的有76种。这76种药物包括动物药28种,植物药41种,矿物药6种,水类药1种”,可以说阜阳汉简《万物》涉及的药物种类十分丰富,能有效填补先秦时期的医药文化信息。
第三,出土文物能够有效拓宽研究视野。传统的先秦医学史研究视野主要围绕着与上层贵族阶级有关的疾病史料进行研究,这是因为先秦传世文献多载有此方面的内容,诸如《左传》中谈及晋平公、周夷王等国君身染疾病时采取祭祀山川之神的礼俗等。值得注意的是,普通民众患有疾病,从实际情况来看,显然难以采取诸如国君祭祀名山大川的举措。在出土文献出现之前,限于先秦传世文献的记载,学者们的研究视野大多只能够围绕着上层贵族阶级的疾病史料开展。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甲种》等涉及先秦疾病文化的简帛文献的出土,有效补充了民间的医学史料信息。
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甲种》、周家台秦简等出土文献除了记载民间的药方之外,还涉及先秦时期民间巫祝思想与疾病治疗关系方面的史料。陈斯鹏根据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周家台秦简等出土简帛文献,指出“简帛文献所载可以祝祷治疗的病症很多,包括伤者出血、婴儿瘛、巢、虿(为虿所蜇)、蚖(为蚖所蜇)、疣、㿗癃、痈、漆(因漆致病)、龋、病心、疟,等”。《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甲种》所记载的内容与普通秦人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其载“一宅中毋(无)故而室人皆疫”之时,民众会认为是因为鬼神作祟,这也体现着先秦时期民间浓厚的巫祝思想。可以说,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甲种》等出土文献的出现,不仅为先秦医学文化史的研究提供宝贵的研究材料,而且也能够揭示先秦时期民间的医学治疗方式与巫祝思想旧俗等,令学者的视野能够由上往下,从上层贵族阶级探及到普通民众身上,拓宽了研究视野。
2 出土文物在先秦医学史研究中的运用困境
出土文物在先秦两汉医学史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尤其随着近些年来,大批量的简帛文献出现,除却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阜阳汉简《万物》等专门论述医药学理论的文献,乃至于《九店楚简》《包山楚简》《睡虎地秦墓竹简》等都或多或少涉及先秦时期以祷辞等巫祝方式治疗疾病的论述。大批量涉及疾病、医药等信息的简牍文献的出现,为先秦医学史研究提供了有利的契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先秦医学史研究过程中运用出土文物也面临着一些困境与问题。
第一,释读文字方面的困境。先秦医学史研究过程中,一旦利用简帛文献进行研究,就避免不了对简帛文献进行文字释读。如果出现误读或过度解释的情况,再以误读的文字对照传世文献研究,反而会得出错误的结论,从而影响先秦医学史的研究。而之所以存在释读简帛文献的困难,是因为简帛文献在出土之前长埋在地下,很大可能会因时间久远或者受到地下潮湿环境的影响,造成编绳断裂,木简残断或帛书破损的情况,从而存在字迹不清或缺字等情况。因此,对于竹简或帛书上的文字难以清晰辨别,从而出现误读与过度诠释的问题。与此同时,除却长沙马王堆医学帛书等专门的医学文献外,其他诸如岳麓秦简、里耶秦简等所记载的有关医学史料的信息多是碎片化呈现,如若加上木简残损或帛书破损的情况,更加难以全面且科学地解读简帛文献中的信息。
第二,涉及医学史料的简帛文献的研究需要多学科交叉综合的学术背景。简帛文献所记载的医学史料的研究,涉及考古学、古文字学、文献学、医学、历史学等多学科的知识,因此对于简帛文献中所载的医学史料的研究需要考古学、医学、历史学等多门学科的交叉协作,才能更好地解释文献的内容,从而将其运用到实际研究中。以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为例,《五十二病方》记载了治疗诸伤、伤痉、癃、疽等疾病的方法之外,也涉及一些早期的病因认识。马继兴指出,《五十二病方》记载了病因包括气候、环境、饮食、化学毒质等,诸如此类的专业性质较强的医学理论,需要有医学方面的专业知识,才能更好地解读。另外,《五十二病方》是中国已发现的最古的医方,其文字书写、行文风格等与今日大相径庭,尤其是《五十二病方》还涉及早期的巫祝文化,皆与今日医学文化有所不同。因此,针对《五十二病方》的研究,不仅需借助《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山海经》等古典文献,还需要回归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才能更好地理解与释读《五十二病方》的内容,而这又需要研究者能够具备古文字学、文献学、历史学等学科素养。
3 结语
在先秦医学史研究过程中,运用出土文物材料,不仅可以帮助学者从先秦时期聚落遗迹中的药物遗存判断当时的用药情况,还能从出土的砭石等外科医疗器具中了解当时的外科水平等。尤其是大量的涉及医药信息的简帛文献的出土,有效地补充先秦时期的医学史料信息,拓宽了研究视野,将研究的视野由上及下,回归到普通民众身上,从而推动先秦医学史研究的发展。但是,先秦医学史研究中运用出土文物也存在一些问题,最为显著的是简帛文献的文字释读问题,如果简帛文献的文字都无法正确、清晰地辨别与解释,将难以开展先秦医学史的研究或无法更好地全面化、科学化重现先秦医药文化的面貌。同时,出土文物所载的医学信息也涉及多学科知识,故而对于研究者而言也是一个较大的挑战。因此,为更好地推动出土文物在先秦医学史研究中的运用,学者不仅需要小心取证、谨慎对待,还应当大力推动考古学、医学等多学科交叉协作,才能实现全面和科学地反映先秦时期的医学文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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⑳《五十二病方》是现存最早的古代医方,关于《五十二病方》的成书年代,学者基本认为其成书应该是在先秦时期,议论焦点则是成书于春秋、战国还是更早时期或稍晚的秦汉之际,具体论述可参见《成都中医药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110-112页的陈红梅的《〈五十二病方〉成书年代讨论的焦点及启示》。《五十二病方》之所以能够反映先秦时期的医药文化水平是合理的,一方面是因为《五十二病方》是在长沙马王堆三号古墓中发掘出来的,马继兴根据随葬遗册木牍上所记载的墓葬时日,指出“墓葬的准确年代为公元前168年”(马继兴.马王堆古医书考释[M].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8.),也即是汉文帝初元十二年,由此也可知,《五十二病方》抄写年代不晚于西汉。另一方面,医药文化是具有传承性质,即便《五十二病方》最终成书可能是在秦汉之际,但是其内容无疑是传承先秦以来的医药文化。
㉑陈斯鹏.简帛文献与文学考论[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116.
㉓马继兴.马王堆古医书考释[M].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