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于燕青

看《红楼梦》，印象很深的是秦可卿的房间，那可是“大约神仙住得”的仙居。不是现今暴发户们贴金贴银就能比的，也不是文人墨客书房里的那般文化品味，那是寻常人家不可及的。秦可卿的房间里摆设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还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有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有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而寻常百姓能改善住房环境就欢天喜地了，是的，乔迁之喜已经将我冲昏了头，为了布置书房，我还特地去了一趟古玩市场，淘了些廉价的印石、砚台、鼻烟壶等小玩意儿。书画也挂起来了，一切看着都好。但又觉得沉闷了点，缺少了点活力，少了点有生命力的东西。我是不养狗养猫的，心想，那就养几条鱼吧。

于是，厅里很快筑起了玻璃鱼箱，先生雷厉风行地买来生猛大型的热带鱼，有银龙、地图、七星刀、神仙、斑尾凤凰、银鲨、黑鲨等，新家总是舍得花钱的。于是乎，鱼缸内龙吟虎啸、逐鹿清波，成了新居里的动感地带。鱼缸外，我们投食、给氧、光照、水草侍候，忙得不亦热乎。

灯光下的银龙鱼真是银光闪烁，舒缓地游来游去。很有一股贵气和居高临下的神态，目中无人地占据水族箱的最上层，总是自在悠闲地来回游动着，如一面風暴中展缩自如的旗帜。别看它样子悠然，性情可是猛着呢。鱼缸中可是无鱼敢于冒犯，俨然水族箱鱼霸。地图鱼总是低调地浅于箱底旮旯处，常一动不动，隐居者一般与世无争。它阔大的身子斑斓如彩绘地图，将它的名字形象化了。有一阵子，水箱不时出现凶杀案，水面漂浮着死鱼残骸，却找不到凶手，于是我像福尔摩斯那样侦探取证，终于发现，地图鱼就是那些麟残鳍破之鱼的罪魁祸首。我简直不敢相信，但经过观察，我发现地图平日静如处子，遇有挑衅者，或是看不顺眼的鱼儿，便会动如脱兔，异常迅猛地将其拿下，咬伤或吞入肚腹。那时，它那逐浪的身影，狂飙跌落一般，都只是霎那的工夫，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恢复它惯有的安然态。就连实力派的银龙也要惧它三分。它平日里真人不露相，潜入缸底不屑与泛泛俗辈同游共舞，只有那张弧线朝下的嘴型暴露出它的自负与傲慢。

七星刀鱼体长80到90厘米，背微弓隆起，身上排列着整齐有序的7个黑点，七星刀鱼柔弱无骨的身子蜿蜒游戈时，便如一串抛撒水中的黑珍珠项链，很是好看。平日里多是温和害羞的样子。人不犯它、它也绝不犯人，逼急了也会狗急跳墙，动作也是敏捷的，也不是省油的灯。神仙鱼与七星刀的性情颇相像，只是神仙鱼的外表鲜艳得让人流鼻血，游动仿佛燕子飞翔，所以叫也燕鱼。尤其背鳍与尾鳍，形象极了。

斑尾凤凰鱼名字好听，形象却不咋地，黑鲨鱼也长得很普通，乍一看像其貌不扬的冷水鱼，引不起我的兴趣。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同事来访，指着斑尾凤凰和黑鲨大惊小怪地叫喊着：“你还养鲫鱼和巴浪鱼？”让我颜面尽失，可见这对难兄难弟形象有多糟了。遂埋怨先生肉眼凡胎，不识鱼之美丑贵贱。

于是我亲自出马购鱼。那些小型热带鱼一下就吸引了我的眼球。它们形态诡异、色彩鲜艳，在水草的掩映下，一副男耕女织田园牧歌的景象。便感慨大型鱼的血腥味太浓，滋生了喜新厌旧之情，但毕竟旧情也不是想弃就弃了的，那都是生命呀。正苦于不知该对大型鱼如何安置，不料灾难来了，也不知得了什么瘟病，它们开始一条接一条地夭折，先是银龙，接着神仙、七星刀等，不长的时间里，高贵的、卑贱的、美丽的、丑陋的、睿智的、愚笨的“风潇潇易水寒”，悲壮地别我而去。我没有遂愿的感觉，一直暗然神伤着。最后只剩一条地图鱼了。可怜的地图遗世而独立，先生顿生歹念，要将之变成俎上肉，说在广东一条地图鱼上桌，要好几百元。顿时招来家庭弹劾。最后地图鱼亦是难逃病魔之手，我和先生展开救助，不料病中的地图依然凶猛，只有先生敢于将其擒出浸泡药水，我只能频频换水、投药，折腾了一段时间，终归是英雄末路。地图鱼一死，大型鱼的时代就宣告结束。

沉重的心情很快就被新天地的喜气所替代。新天地就是我如愿以偿买来的小型鱼们。价格很贱的绣球鱼成了大族，它们红黄青黑颜色繁多，那模样真像才子佳人抛出的绣球，圆鼓隆咚的身子到处晃悠，很少结成群，它们太天真，只知诗意栖息，不知世道险恶。又常常有眼不识泰山，与强族相遇不知躲闪，不喊万岁，不懂低眉顺眼下跪摆尾，真有如虎口捋须、太岁头上动土了。这样一来，它们虽是大族，却常常众不抵寡。也就是说，绣球鱼在我的水箱里属弱势群体，水面上常常漂起它们的遗骸。它们不知道团体的力量，独往独来，是它们频频遇难的原因吧？就好像一只羊落入狼群。相比，红绿灯、虎皮、玻璃扯旗这些鱼虽然也都是小型鱼，但它们全都结队成帮，它们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地结成团，故能鱼多势众，个个威风凛凛。红绿灯鱼身上有红绿的光，很亮，故有此名。虎皮鱼的名字也很形象，身上的鳞片与虎皮很相似，浅黄色做底子，有4条明显的黑色粗带状竖纹，两种色彩的组合，构成一种明快之美，且隐含了某种力量在里面，老虎是山中之王么，而后来证明虎皮鱼在小型鱼里也是水中之王。它们横行乡里，骚扰别族，绣球鱼与红绿灯常常成为它们的腹中之物。算得上鱼缸水族一害，只是它们美丽的外表与小个头常把人迷惑，分不清事实真相。看来鱼类也是不可貌相的。

小型鱼里也有神仙鱼，七彩神仙鱼。七彩神仙鱼很美，属于鱼缸里的鱼美人，属于选美冠军亚洲小姐鱼、世界小姐鱼。于是它们凭借自己的美貌，处处引花惹蝶，看来我的水族箱也进入了美女经济时代。

玻璃猫是一种奇特的鱼。它们通体透明，比玻璃扯旗鱼还透明，他们的名字很形象，“玻璃”自然是透明的，如一尘不染的美娇娃，但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一个“猫”字，猫虽不能算是鱼的天敌，但猫吃鱼是毋庸置疑的，也许是因了嘴上有两根长长的胡须吧。在清澈的水中，即使你的视力1.5，也不容易一眼看到它们。天生万物，奇妙无比。注意看，排列整齐的的鱼刺一览无余，就像一副鱼骷髅在飘动，因此，它也被称为“幽灵鱼”。也让我想起这世上一切透明的美物，水晶、钻石、冰山……玻璃猫透明到无我，有着最好的隐蔽性，更让我想起“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这句话。

红箭鱼、黑箭鱼除了颜色之分，雄性鱼尾鳍下缘还延伸出一针状鳍条，也称剑尾。当然也还有黄色、白色的，只是我没买。我买回红箭、黑箭，很快就发现这些鱼简直就是超生游击队，它们旺盛的繁衍力使它们历劫犹存、香火不绝。那些刚生下的小鱼，大多成了大鱼的盘中餐，幸存者寥寥无几。幸存者中有一条小黑鱼，它还太小，看不出雌雄，它黑亮黑亮的，美极了。我每天都来看它，它总是躲避在水草丛或是石头缝里，是的，它太小了，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鱼鳍、小小的鱼尾，它必须躲避一切可能的侵害。可最终还是葬送于恶鱼贪婪之口。说起来还得怪我先生。先生不知从哪弄来一条灰不溜秋的丑鱼，虽也是小型鱼，确是撒旦的种类，它朴实的外表只是一种伪装，我几次看见丑鱼向小黑鱼发起攻击，我也几次用长杆捞勺教训它，也曾有过把这条丑鱼扔进下水道的冲动，先生反对，说那也是一条生命，我没有再坚持。直至有一天我的小黑鱼不见了，寻遍鱼缸不见其影，我认定是那条受先生保护的丑鱼干的。一怒之下，我把那犯罪嫌疑鱼流放下水道。

我的水族箱真是生末净旦丑。万丈红尘有的大概这里也不缺，但是缺了一条小黑鱼。小黑鱼之死让我伤心了好几天。我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没有及时制止邪恶势力，终于出了鱼命。幸好不是人命。我甚至想，假如我是一个警察，会不会是对邪恶势力优柔寡断过于宽容？以致弱者受不到保护？人世间这类事情还少吗？对邪恶势力宽容，往往造成不可逆转的恶果，追悔莫及。一条小鱼的死，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留下一道道德的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