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气质与个体经验
2022-07-22潘周霞任毅
潘周霞 任毅
《人间书话》是安琪个人阅读的随感录,所涉书目庞杂,篇幅不长,均为至情之言,挈画了安琪的文学地图,流淌着女诗人真诚阅读创造的心血。这些文字生机的呈现本质则是读者安琪自身的“经验的广博”与“心灵的自省”。其中,“经验的广博”体现为安琪在阅读时的书类选择。她并不单纯囿于诗的场域,她经验所有与艺术相连接的经典读本。如此一来,作为一个经验者,她的经验系统是复杂且立体的,所涉繁多,庞杂万象,古今多有,中西兼蓄。“心灵的自省”则进一步表明,“读书记”的叙写风格是一种个性化的表达,文本中多有私人话语的显现,女画者、女诗人、知识分子三重“身份”的介入,使得记中文字处处彰显“作者的体温与气息”。
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性主义者,安琪毫不吝于在“读书记”中论及女性主义的经典理论与批评作品以及表达对其的欣赏。譬如为波伏瓦在《第二性》开篇即抛出的论点“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所折服,直言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譬如提及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中机警的妙语,“作为一个女作家写作,至少需要两样东西: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每年1500英镑的收入”,话语直中人心,即使在今日仍旧留有回音。与此同时,安琪也并不局限于对单一的文本展开经典阅读,她惯于比较的眼光将多个文本相互对比联系,进行多文本交叉评断,譬如她在评述中国的女性主义著作《中国妇女》时,将其行文风格与波伏瓦、伍尔夫相较,得出该书逻辑有欠,缺少“妙语的魅力”。
性别的立场不仅使安琪对于女性主义相关著作的特别关注,同时也使得安琪在评论某一作家或其作品时,往往将自身的思维系统架构注入女性主义的特殊质素,对著作中女性人物的命运流变予以更深入的留意与思考。譬如当简·爱与罗彻斯特终于获得了“平等”的爱情后,回观罗彻斯特疯狂的前妻,作为阁楼上的女人,其自身的女性价值体现在何处?谈到《武则天》时,并不否认小说本身的吸引力,但也点出小说的遗憾,关注点多在“武则天秘史”,体现武则天风流韵事的多,政治才谋的少。在谈到《金瓶梅》时,安琪更是直言“里面的人物没一个让人喜欢”,这是大男子主义气息浓厚的故事,若非要说,潘金莲是故事中人物塑造最成功的一个。观沈复《浮生六记》四记中记载与其妻闲常事宜时,她又不由得感慨,“我们知道孔子,知道屈原、李白……却无从知道他们的配偶。妻子形象的缺失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通病。”
复归历史,安琪对于性别差异造成的女性生存的社会语境变迁也投以深切的关注。谈到《中國历代女子诗选》时,感慨“封建社会对女性才华的湮灭”,诗选集跨度从秦末虞姬到清末秋瑾也仅仅收入女诗人、女词人250人,与漫长历史相较,零星人数实为可憾。谈到《古文观止》选录时,她注意到所录文人均为男性,无一女性。谈到《闲情偶寄》时指出李渔在关于女性的梳妆妆点上着墨颇多,形成了一套由“男性观看”产生的女性审美理论,美名其曰“雅好”。谈到《中国女性与中国散文》,安琪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诸位女性作家在生活与写作上报以沉重的感同身受,“读得激动、感慨和敬佩”。
在“读书记”中,安琪虽以读者的身份对文本展开经典阅读,但主体的诗人身份的在场使得阅读活动多了一份诗人气质、诗意情结。“读书记”中释出的文字,多有横冲直撞的鲜活,诗人直率与“任性”的本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这一种“任性”并非贬义的骄纵,而是知情知理后的诗人在现实语境中所呈现出坚持的选择趋向。“艺术是唯心的”,诗人安琪始终对自己的信仰有所执着,就像贝多芬在他诸多的乐谱上都标注着:“必须这样”!她“一直相信万物有灵,相信诗歌高于一切,相信有一个诗神在里面”,“相信个人的力量而不要被环境所左右”。正是这始终如一的信仰,引得文字活色生香,行为极尽可爱。
诗人安琪对于语词系统的组织有着天然的敏感。这一份敏感使得安琪在阅读外国作家及其诗歌作品时,分外留意于翻译的语句系统的重新构造。她读到《什么是世界文学》时,更是直接提出“翻译是成为世界文学最重要的一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翻译作品。”譬如谈到余中先翻译的《被背叛的遗嘱》时,以其译笔睿智精彩,使用的翻译语言比较接近中国人的表达模式,使人愉悦。谈到《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时,安琪就指出,“是时候恢复翻译体的名誉了。”认为翻译体为中国诗人带来了全新的语言表达模式,注入了一种不同于中国诗歌的异质活力,丰富了汉语的库存。
《人间书话》是安琪以读者身份对经典文本展开阅读所作的“二次创造”,一贯保持其女性主义者、女诗人、知识分子的立场与文化信仰,同一的态度与主体生命经验的纳入使得“读书记”呈现出了区别于一般读书札记的个性特征,文本被赋予独特的感染力与生命气息。正如加缪在其1937年9月15日的笔记中写到,“舔舐自己的生命,仿佛那是一根麦芽糖,塑造它,磨利它,爱它,又像在寻找最后那个斩钉截铁,可以作为结论的字眼、形象或句子,带着它出发,从此通过它来观看一切。”安琪在飞出现代迷楼的过程中,坚守内心中的韧性,保持内心的“自恋”,艺术便由此成为安琪的身之双翼,而此处的艺术便是她个体所经验的文学、绘画与音乐。
个体的经验虽仅是一家之言,强烈的个性表达有时也难免使文本的观点表达落于片面与单薄,这是个人较于复杂系统的先天不足。但也正是文本的“片面与单薄”折射出独属于安琪的文学地图,按图索骥或可窥探其精神世界的一隅构造。虽有所局限,但这也是《人间书话》的独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