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减法
2022-07-22蒋建伟
蒋建伟
散文的选材很重要,用减法。
每一位散文作者,肚子里都有一大把的生命经历,一大把的生活瞬间,一大把的故事、思想参悟之类,素材太多太多了。但真正选材作文,你又是舍不得东,舍不得西,好像哪个素材都很重要,自己难以取舍,颇不容易。如何才好呢?这一点,散文家梁实秋先生有这样一番话:“散文的艺术中之最根本的原则,就是‘割爱’。一句有趣的俏皮话,若与题旨无关,只得割爱;一段题外的枝节,与全文不生密切关系,也只得割爱;一个美丽的典故,一个漂亮的字眼,凡是与原意不甚洽合者,都要割爱。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写出多少旁征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多少典丽的辞句,而在能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净净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散文的美,美在适当。不肯割爱的人,在文章的大体上是要失败的。”(梁实秋《论散文》一文)
散文的创作过程中,是作者打开自己,把他的一颗心交给读者的过程,从心窝子里掏出来一个个有体温的文字,这时候,读者立刻就会感觉到它是否真诚,是否感人,是否美丽,是否丑陋,是否坦诚相见,是否有所隐瞒。说到底,散文是一个讲真、写真、见真的文体,哪怕有一句話是假的,读者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然而,光有“真”还远远不够,你得会归好大类,选好小素材,从林林总总的素材当中挑选出最有用的一二来;你得会忍痛割爱,懂得舍弃掉什么,这样,你的行文才会变得简单、流畅、自然,删繁就简,大道至简啊。我想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每一位散文作者最首要解决的问题。简单,是理想的一种创作心态。
散文的大门应该是八边形的,通向四面八方,谁都可以从四面八方进门,出门。换言之,谁都可以写散文。但是,散文好写吗?我经常接到这类电话,说自己的人生经历如何如何传奇,说故事如何如何曲折起伏,说自己见识的人如何如何多,如果能写下来,哼,比好莱坞大片厉害多了。结果,写出一篇怀念父亲母亲的文章,满篇记事一件赶着一件,一笔流水账。说自己父亲母亲的好,其语言,好像领导的工作总结,“一辈子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勤俭持家”“做人严谨,家风良好”,等等;也有自以为深刻的呢,写一位长辈,常常是从他出生写到他去世,直到全家起灵、送葬,死后多少年又在梦中重逢——如此之文,纯属于个人的文字发泄,毫无文学性和思想性可言,更失去了散文的美学主义,读之难免乏味。究其原因,是作者不懂得“割爱”,恨不能把全世界所有的好事情,所有人的好品德都概括到他的那位长辈身上,把这个人物写得面面俱到,声泪俱下,似乎是不把人感动哭不罢休。然而,常常是事与愿违,其使尽浑身解数罗列出的那么多的小事,看似都精彩,其实一件都没有写出细节,写出真实,一点也不精彩,沦为了一纸俗气,读者翻翻,很快就忘了。好的散文,打动编辑的最多也就一两个细处,一两个属于作者的句子,三五个带着体温的词语,读者也正是发现了这些细处、句子、词语的美,才会喜欢上这篇散文。张岱的散文,林语堂的散文,鲁迅的散文,周作人的散文,废名的散文,萧红的散文,孙犁晚年的散文,贾平凹早年的散文,汪曾祺的散文,梁晓声的散文,林清玄的散文,周同宾的散文,李国文的散文,余秋雨的散文,史铁生的散文,鲍尔吉·原野的散文,王宗仁的散文,刘亮程的散文,李敬泽的散文,妙在一个自然。好的散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都是从心底崛起的高山、流下的溪水,都经过了作者的一番忍痛割爱的,无关作者的职业、年龄和性别,无关作品的流派风格。它不一定出自名家之手,也不一定不会出自新人之手。自然的前提,一定是简单,删繁就简,简到不能再简了,方为上品。大道至简啊!
简单,是理想的一种创作心态。我想,这,是每一位散文作者最首要解决的问题。
以湖南作者张强勇的这组散文为例,他的“矿山散文系列”在创作过程当中,繁多的生命记忆的确令作者大伤脑筋。“矿山”是一个陌生的题材,矿山不是一个专有的山的名字,而是围绕着有矿的山区形成的人流、物流、车流的聚集地。作者20 岁那年大学毕业分配到矿山某税务所,辗转多处,从事基层税务工作二十多年,目睹了当地矿山从兴盛到衰败,再到矿山资源枯竭,人们纷纷离开矿区,搬往城里生存,心情相当的复杂而心酸。这中间,作者经历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故事啊?
比如《矿山》一文,作者记述了多年后到一处废弃矿山生活区的行走,“我来到了我曾经工作过的税务所,在矿山的一处山坡上。矿山的三个井口终于关闭之后,税源一下子枯竭了,税务所搬迁到了另外一个经济更加繁荣的地方。现在,这里已经成为当地的一个养老康复中心”,不得不说,这是一次“有普鲁斯特式的回望和现实与梦幻相互交织”的旅程。曾经,“矿上有楼房、有小桥,有俱乐部、门市部、小公园……在山坡之上,盖满了一排排房子,一排叠一排,一层接一层,像极了鸽子窝”,特别是“到了晚上,每一个房间里都亮了灯,灯光暖暖的,就像是每一孔窗户里住了一个小太阳”。时光仿佛重现。在废弃了的垃圾场里,他发现了一个用红色牛皮纸做封面的笔记本:
我看了看里面的内容,应该是矿山一个青年矿工的日记,大多是写于1991 年到1993 年间两年多的工作、学习和恋爱的笔记。这个日记本,应该更早于记载的年代,扉页上还有人用毛笔题的赠词:“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脑子里,落实在行动上。”落款是“采煤一队党支部赠一九六五年九月”,姓名汤岚。我打开被雨水浸泡了的笔记本,有的纸页已经粘连在一起,里面的字被雨水浸泡,犹如洇了浓墨的山水画。
我翻看了几页,“汤岚”,一个大学毕业分配在矿山的女孩,她模糊的印象闪现在我的脑海之中。笔记里记载着汤岚对科研工作的憧憬,有在矿上的初恋爱情。可是,这些美好的记忆和美丽的笔记本,为何却遗落在矿山,丢弃在垃圾场?我想,是不是因为走的时候太匆忙,是不是因为美好的初恋无疾而终,我不得而知。
与一个留守在矿山的老人偶遇这一段,读来令人动容:“十多年前,老人确诊了尘肺病,这是三十多年矿工岁月带给老人的遗留,老人感到时间的紧迫……老人想起了那次在瓦斯爆炸中死去的儿子,那是老人唯一的儿子。老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要不是‘农转非’,儿子又怎么能来矿山上班呢?又怎么能去那3000 米的地底下挖煤呢?又怎么升不了井呢?老人像是自问自答,又像是在问我。虽然老人在极力控制自己的伤悲,但战栗的手指和痛苦的纹路泄露老人的内心。”老人的悲情故事,和那个采矿区的肆意扩大、矿工作业环境恶劣的时代有关。在人类疯狂地向矿山一次次索要财富时,人性变得那么的贪婪无度,丑陋扭曲,然而,人类在大自然面前何其渺小,破坏了大自然,人类毕竟付出惨痛代价的。当辉煌散去,繁华被荒芜取代,矿山满目疮痍,人们各奔东西,只能各自承受自己的伤和痛罢了。
我比较偏爱如此有灵魂拷问、有忧患意识的文字。一个作家,如果一味地唱赞歌、叹春秋,写玩物丧志、花前月下的文字,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整天人云亦云,毫无骨气,是写不出什么好作品的,更是很容易被读者忘得一干二净的。
再一篇,就是《矿山月色》。作者张强勇对矿山的一草一木充满了感情,对矿工们充满了血肉亲骨之情。《矿山月色》将镜头拉向一个月白之夜,女矿工童姑独自走在静寂的矿山街巷中,“月光从穿了洞的瓦屋顶上漏下来,又给残存的建筑物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荒凉中让人惊悚。……
也就三五十年,曾经的矿山是锑业的源头,在矿山上,钻出了开采锑矿的第一孔炮眼,挖掘出了最早的一口锑矿洞,采掘出了第一篓锑矿石,还开创了第一个锑品交易市场”,字里行间,也把自己当作矿山一分子。是啊,像童姑这样有着浓烈的矿山情结的人还有很多,她看见“矿上还亮着零星的灯光,显然还有人居住”,爷爷童浩月被广大矿工选为工会主席,讲出那句“我将不辜负党和人民的嘱托,团结矿工们,建设好新矿山”依旧振聋发聩,一下子就把我们带入那个轰轰烈烈的新中国刚刚成立的火红年代。
爷爷对于新、旧社会的感受,是多么强烈!比如“老矿工累倒在矿洞里,矿霸用皮鞭狠狠地抽打着老矿工的后背,一道道血印立刻显现出来;未成年童工的嘴唇干裂,两眼散发着如矿山开裂的土地上燃烧着的怒火”,再比如“漆黑的矿山,看不到一点月色和星星,倒是看着矿工下井时的生命还是鲜活的,从矿井出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有一次,童姑的爷爷听到有人在井巷里大声地喊叫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真真一个吃人的世道啊!如今社会变了,怎能不令人欢欣鼓舞、激情澎湃呢?文章的后半部分,感情真切,语言流畅,前后对比强烈,读起来非常过瘾。
一句“小草呀,你是不是长错了地方,怎么长在了采矿区”(见《矿山月色》),凸显出张强勇散文的忧郁的美学主义特质。
散文《第一次收税》也有动人之处。作者记录了自己20 岁到矿山某税务所时,第一天上班的所见所感,第一次跟着同事老吴下乡收税的前前后后,尽管是初识矿山,深入恶劣的采矿区环境,第一次和矿山的人们直接打交道,平朴的描写,却也有趣:
我跟着代征员老吴来到市场一个卖肉的摊子面前,他拿起一腿猪肉掂了掂,刷刷地开起了税票,交给了卖肉的师傅。我心想,收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于是,便和老吴说:“老吴,这个税就让我来收吧。”老吴倒是没多说什么,便把税票给了我,带着我到了一家卖衣服的门店。
这个税怎么收啊?我拿出税票,一时半会儿地不知道该怎样填写税票。我在心里嘀咕着,犯起难来,我不知道这个店子的纳税人是谁,我也不知道要收多少税。老吴看着我尴尬的样子,走近我,拿过税票,刷刷刷地填着。
……老吴说,市场里的个体户,所里实行的是阳光定税、核定征收。个体户是按照自己申报的收入和所里核实的收入征收税款。你如果不清楚这些纳税人,又不知道缴多少税,你是不好去开票收税的。
作者张强勇在心理描写时,用了不少拟声词和动词,比如“掂了掂”“刷刷地”“拿过”“刷刷刷地填着”,等等,简单勾勒出同事老吴的人物形象。“我”的心理变化也很有意思,刚开始想“收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到自告奋勇地说“这个税就让我来收吧”,然后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收税,“我拿出税票,一时半会儿地不知道该怎样填写税票。我在心里嘀咕着,犯起难来,我不知道这个店子的纳税人是谁,我也不知道要收多少税”,简单几笔,真实有趣,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头小伙的形象跃然纸上。问题出现了,如何解答呢?最后,作者道出了什么才叫“阳光定税”:“个体户是按照自己申报的收入和所里核实的收入征收税款。你如果不清楚这些纳税人,又不知道缴多少税,你是不好去开票收税的。”这里,作者耍了一个小聪明,先系上一个扣儿,然后解开它。
当然,《第一次收税》这篇散文的标题是编者起的,原标题叫《穿越山间的河流》《山头的河流》,三个标题,包含了三个忍痛割爱的过程,每一次,不仅是作者本人,几位责任编辑也参与其中,几次删改,几次挣扎,主线变得越来越清晰、简单,这是我们编辑这篇散文的目的。同理,散文《矿山》《矿山月色》《矿山的声音》中,编辑也做了部分的删减,删减的部分,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既然是可有可无,那么,就是“无”,无,删掉也罢。删掉与否,修改了多少,只有作者和编辑知晓、体会了,读者在文章里是见不到删掉和修改的痕迹的。所以,能掌握“割爱”这件事的,第一个是作者,第二个才是编辑,当然,稿子的最终定稿,还是得靠作者自己。所以,张强勇在散文这条路上如果能走出去,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散文创作是需要传承的。一个优秀的散文作家,除了研习和传承我国古代散文的精髓,还要对于当代散文的创作不断地创新发展,通过一篇篇作品的写作实验,提出新的主张,新的想法,不断地改变自我,突破自我,努力做到每一篇都不一样。乡土散文家当中,河南作家周同宾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名字,他的散文集《皇天后土——99 个农民说人生》立足乡野田间,用口述实录的方式,描绘了99 个平凡、朴实、命运不一的农民的故事。他的散文里有明清小品的文人传统,有“唐宋八大家”语言的音律,有谋篇布局的巧妙,有传统名士对于底层人群的关照,99 个农民,99 篇散文,连起来就是一幅古朴苍茫的中原农耕文化图。比如《祭幺嬸文》里的幺婶,就因为她曾经做过大户人家的填房,死了也得不到幺叔的原谅;还有,《苦菜》里令人可怜的寡妇屈巧儿,《时运》里的朝鸡嗉子里拼命填石子的小贩靳春阳,《疙瘩》里的疙瘩女人一天一换衣裳,这样一来,反倒“使全村的女人都显出了穷酸相”……土,显示出了作家的真诚,逼得文风突变,这是同宾老师的冒险之举。后来,同宾老师出版了《历史的乡野》等书,在语言、文风和叙事结构上做出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试图从《皇天后土——99 个农民说人生》里走出来,我都能体会出来,不过比较来去,还是达不到当年的艺术高度。没有一成不变的作品,只有一成不变的态度,改变,才会使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美丽。有的作家大器晚成,有的作家少壮成名,有的作家无心插柳柳成荫,有的作家一生努力创作却原地打转,创作是要靠天赋的。不论成名早晚,或者百年几百年之后在读者心中“成名”,你写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我们记住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一篇好的散文,需要的零部件有很多,选材只是其中的一件,但是,你如果忽视了它,散文就会臃肿不堪,健康恐怕要出大问题。就像人体身上的器官们,哪一件都很重要,都需要用心保护,不然有一天,它早晚是要罢工的,那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