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
2022-07-22蔡习超
蔡习超
老话说,垸场三样宝——鸡啼、狗叫、牛哞伢儿吵。三宝中,鸡,排第一位。
在乡村,伢儿们打闹流了血,哪个过生日,头痛脑热的,女人多是弄碗滚烫的泡蛋,撒上葱花,淋上麻油,说是吃了补身体。
若是来个客,多半用辣子、大蒜煎碗蛋,以示尊重。若是杀只鸡,客人多半是多年没上门的贵客。
女人撒把谷子,一群鸡“咯咯咯”地扑上来抢啄着。女人飞快地一瞄,那几只鸡会下蛋,一天一个绿壳蛋,还会抱窝。两只芦花鸡是老鸡,天天带鸡到后山放食。有回来了只黄鼠狼,芦花鸡倒竖着颈毛,张开翅膀,“咯咯”乱飞,惊叫着,竖着鸡冠乱啄。加上小黑狗冲上前一吠,顿时吓跑了黄鼠狼。
几只黄鸡隔天一个蛋,双黄的,女人越看越舍不得。只得狠下心捞起只不大下蛋的灰鸡。不下蛋的鸡叫“歇窝鸡”,这鸡沉手,个儿大又肥。在乡下主人端鸡上桌待客,比什么都隆重。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村庄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房子再好若没人住,就没了人气,村庄显得呆板、荒凉。
小小的村庄,家家都有大学生,有的还在外国娶了堂客,置了家业,用村庄的话说是在外国落了脚。北京、上海、广州都有村庄的后生在那儿过着小日子。
当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被儿子送回来时,走进村口一脸的笑,扶着院门上上了锈的锁,一脸的笑堆了出来。那时刻,门外大樟树上上百只白鹤在院子上空遮天蔽日地盘旋起来,天空中只有白鹤“呼呼”的振翅声,白鹤们在欢叫。几只小松鼠好像认识她,瞪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是在问,这几年你到哪里去了……
牛栏、猪圈都在,似乎老水牯反刍声在响,讨食的猪在哼。
看着娘一脸自得的笑容,儿子无奈地说:“回来住住也好,么时候冷落了,我开车回来要不了几长的工夫,高速快呢!”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儿啦,你是娘的儿吗?”望着儿子,她疑惑地摇了摇头。
她一个人先用镰刀把门口杂草割开。
小水井泉眼的水清澈、透亮,捧在手上喝一口,还是熟悉的甜滋滋味儿。
一只灰白的大刺猬带着两只灰色小刺猬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它好奇地望着女人,一点儿也不认生。
女人对它说,刚回来,要不了几长时间,园里就有白菜、红萝子、红苕,也有你们一份。
一抹笔直的炊烟在村庄中升起来了。忙碌的女人总觉少了点什么,门外,两只斑鸠“咕、咕咕”一高一低、一浅一深地和着。
女人记起来了,哦,是鸡,过日子没鸡是不行的。
山上的村子空落落的,就是日子为难的人家也在城里落了脚。女人走了几个村子,在最大的那个村子竟然碰到两个熟悉的老太太,三人说着熟人的长短,就拿出那种像符咒样窄长的雀牌,就着凳子抹了起来,赢了开一粒枣子。打了一上午,越说越亲近,女人说想养几窝土鸡,图个热闹。两个老太太都说有几只抱窝的鸡婆,正好家里有鸡公,蛋也真,个个能破壳出鸡儿。
借了几只抱窝的鸡娘,买回了两百多个蛋。一个鸡婆只能抱(孵)二十四个蛋,一窝鸡儿出齐了也就二十几只鸡儿。
女人找出箩筐,又找了些稻草铺上鸡窝,蛋一个个地用手电照了,都是有黄儿的。鸡婆上了窝,一动也不动。女人曉得抱窝鸡好伤神,米用盐水浸了沥干,拌上嫩菜叶子,连鸡喝的水也放了菜汁。
女人就把这一切都用手机拍成视频,发给儿子。
半月后,女人趁鸡婆下抱时,看那堆白花花的蛋,一颗颗变得光滑黯淡,拿在手上热乎乎的,轻轻地摇着。还好,没一个有响动的。
二十多天的时候,睡不着的女人掰着指头算了算,抱窝鸡上抱快个把月了,鸡儿快啄壳了。隐约中,有声声稚嫩的鸡儿的“啾啾”声。
女人兴奋地下了床。鸡窝里,几只湿漉漉的、瘦弱的鸡儿怯怯地望着她。
鸡娘咯咯地竖着颈毛,张翅罩着鸡儿。女人小心地垫平鸡窝,生怕鸡娘踩坏了鸡儿。看着窝中带着血丝的碎蛋壳,有的蛋正被里面的小鸡啄开了口子,毛茸茸的小鸡露了出来,鸡娘听到蛋壳里小鸡急切的叫声,不时啄破蛋壳。女人笑了,是会带鸡儿的鸡娘。
十几窝鸡只丢了十几只蛋。十几只鸡娘“咯咯”地带着十几群黄乎乎间或有黑色的鸡儿,歪歪斜斜地围着女人要食吃。
她小心地把米粒磨碎,用开水泡了消毒,还加上葱叶。鸡儿太嫩了,硬米消化不了。葱是杀菌的,鸡儿吃了不坏事。
小鸡一天天地大了。女人每天早上放窝时数了数数儿,傍晚鸡进窝时又数了一回,几多黑鸡,几多黄鸡,灰的、麻的、芦花鸡多少,都在心上呢!
鸡儿一天天地长出了粗毛,女人生怕黄鼠狼、野狸猫叼走了,买了几只鹅,野物最怕鹅毛气味呢!
鸡儿大的有半斤多了,开始不和鸡婆合伴了,三三两两的,单独放食。抱窝鸡张着翅膀“咯咯”地叫唤,鸡娘落寞地看着长大了的小鸡。
女人把醒了抱的鸡娘捉进笼子里,每只鸡娘包上些钱或一些鸡蛋什么的,算是给孵儿母鸡谢礼的。
鸡娘看着大了的鸡儿,“咯咯”地悲鸣着。鸡儿们都若无其事地嬉戏或在地面啄食着,开始自食其力了。
一家一群鸡。女人把大了的鸡儿一家家地送,春生家的,牛仔家的,八斤的,细妹的……
女人揉着湿了似的眼睛,对着村子高喊:各人照看好自家的鸡,莫搞混了哈……
这年的清明,村庄的后生回得出奇的齐,一溜铮亮的小车停下来,当看着一群一群的土鸡从各家门口走出来时,公鸡响亮地“喔喔”叫了起来。
下车的后生们红着眼圈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