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礼思想研究
——以《史记·礼书》为研究核心
2022-07-21杨兆贵
杨兆贵,蔡 超
(澳门大学 教育学院,中国 澳门 999078)
司马迁乃不世而出的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史记》可谓集经、史、子于一炉。学者多研究司马迁的文、史、哲,而极少研究他的礼思想。其原因之一可能是学者认为《史记·礼书》是十篇有录无书之一,所以研究司马迁,多与《礼书》无涉,可束之高阁。然而跳出传统框框,从先秦汉代典籍常常引用相同或相近文句看,《礼书》虽然有些文句与《荀子·礼论》《礼记》《大戴礼记·礼三本》相同或相近,但这是当时普遍现象。《礼书》当为司马迁所写。通过《礼书》及《史记》其他有关礼的记载,可以拈见司马迁的礼思想。兹不揣谫陋,草成斯文,请教于博雅君子。
一、《史记·礼书》为司马迁所撰
(一)学者对《礼书》是否司马迁所写看法纷纭
《史记·礼书》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2礼书》总纲;第二部分论述自西周至汉武礼乐发展情形;第三部分论礼的基本原理。除第二部分外,其他两部分与《荀子》《礼论》《议兵》《大戴礼记·礼三本》篇相同的地方甚多[1]125。古今学者对《礼书》是否司马迁所写或后人所补,看法纷纭,约有以下三种看法。
1.认为整篇《礼书》是司马迁所撰
方苞、王鸣盛、钱大昕、郭嵩焘、陈三立等认为《礼书》是司马迁所写[2]1701-1704。当代学者王衡认为《礼书》是司马迁辑录前人著述以成一家之言的著作,原因是司马迁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成一家之言,是他著史的基本策略,其中著“八书”是他的基本目标[3]。
2.认为《礼书》部分内容是司马迁所写,部分则采《荀子·礼论》而成
茅坤认为《礼书》述荀子之言而成,自“太史公”以下是司马迁采荀子之言“摹画”而成[2]1701。刘咸炘则认为自“太史公曰洋洋美德乎”至“垂之于后云”是司马迁原文,以下是“后人取荀子《礼论》补之”[2]1704。强中华认为从秦始皇至汉景帝,儒家及其著作一直未被皇帝重视。汉武帝认识到儒家思想对王朝起积极的作用,重视儒学著作。先秦礼学著作大多散佚,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在这样的机缘下,司马迁发现荀子礼学思想的不朽价值,并因之成书[1]128。
3.认为《礼书》不是司马迁所写
杨慎认为《礼书》是褚少孙补写的,牛运震、周济、吴汝伦、崔适等认为本篇不是司马迁所写,陈桐生认为是后人伪作[2]1701-1704。赵生群认为《史记·自序》说写《礼书》的目的是为了叙述古今礼书损益变化,但今本《礼书》只杂取《荀子》《礼论》《议兵》部分内容敷衍成篇,因此《礼书》不是司马迁所写[4]。
笔者认为,要了解《礼书》是否抄录《荀子》《礼论》《议兵》《大戴礼记·礼三本》,可以进行文句比较,会得出比较客观的结论。
(二)《礼书》与《礼论》《礼三本》的关系
《礼书》自“礼由人起”至“是儒墨之分”,“天地者,生之本也”至文章结束,内容、文句基本上与《礼论》相同或相近;自“天地者,生之本也”至文章结束,内容、文句基本上与《礼三本》篇相同或相近。《礼书》“治辨之极也”至“刑措而不用”,内容、文句基本上与《荀子·议兵》相同或相近。下文分别对此进行比较。
1.《礼书》《礼论》《礼三本》的写成年代
在进行内容、文字比较前,应对这三篇的成篇年代有个基本的认识。荀子、司马迁的生卒年代基本上可以知道。吴飞经考证,认为《礼三本》《三年问》是二戴取荀子《礼论》而成[5]160。《礼三本》应该是荀子的后学或《大戴礼记》编者截取的,因此,《礼三本》应在战国晚期或汉初编成,介于荀子与司马迁之间。这样,三篇文章的成篇年代依次是《礼论》《礼三本》《礼书》。
2.《礼书》《礼论》《礼三本》文句比较
(1)有些文句或思想是《礼书》所固有。如《礼书》说:“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6]1157“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6]1157-1158仁义与礼乐相近,则加以引导,刑罚则是为了束缚与限制。刑罚使天下各阶层的人有所敬畏,中规中矩,整齐划一。这只在《礼书》里才提到,其他两篇没提。
(2)《礼书》《礼论》所用的字不同,但意义基本相同。如《礼书》说:“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辨也。所谓辨者,贵贱有等,长少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也。”[6]1161《礼论》把“辨”写为“别”[7]347。“辨”与“别”的基本意义相同,《小尔雅》:“辨,别也。”另,《礼书》多用“辨”,《礼论》则用“别”,如“所以辨尊者事尊”[6]1168、《礼论》“所以别尊者事尊”[7]351。
(3)《礼书》《礼论》《礼三本》所用的字不同,意义有所不同。如《礼书》说:“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税。”[6]1170《礼论》:“凡礼,始乎梲,成乎文,终乎悦校。”[7]355《礼三本》:“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隆。”[8]20《礼书》《礼三本》“脱”字,《史记索隐》训为“疏略”[6]1171,卢注为“简也”[8]20。句意礼始乎收敛,成乎文饰,终乎悦快[7]355。然根据礼制发展,当以《礼书》《礼三本》之说比较妥当,即礼在初始时疏略,形成后仪文增饰,最后达到和悦的效果。
(4)《礼书》《礼论》所用的字不同,所表达的感情亦异。如《礼书》:“孰知夫轻费用之所以养财也。”[6]1162《礼论》:“孰知夫出费用之所以养财也。”[7]349王先谦说:“轻”与“出”,“文义大异”[7]349。“轻”表示轻视、鄙夷,不把费用放在心里,表现出慷慨大方。“出”表示把费用全部拿出,是中性动词。《荀子·富国》篇记荀子批评墨子非乐、节用两主张,他不是主张节省费用,而是主张刺激人们更多地创造财富[1]126。
(5)《礼书》《礼论》对同一个字保存不同的写法。如《礼书》:“骤中《韶》《濩》,所以养耳也。”[6]1162《礼论》:“趋中《韶》《护》,所以养耳也。”[7]347杨倞《正论》篇说《武》《象》《韶》《护》这四者都是乐名[7]355。他没指出《护》是否可写为《濩》。《史记集解》引郑玄说《濩》是汤乐[6]1162,而没说可否写为《护》。《白虎通·礼乐》作“汤乐曰《大护》”。《盐铁论·论菑第五十四》“鄙夫乐咋唶而怪韶濩”,作“濩”;《庄子·天下》“汤有《大濩》”,作“濩”。卢文弨说濩音护[9]1075。可见,先秦汉代典籍有《护》《濩》两种写法。《礼书》《礼论》各有一种写法。
(6)《礼书》抄改《礼论》。如《礼论》:“所以别积厚,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7]351《礼书》:“所以辨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6]1168《礼论》篇多“积厚”两个字,王念孙认为“不当重”[7]351。可见,《礼书》删去“积厚”两个字,不仅没影响意思表达,而且使文句尤其简洁。
(三)小结
由上可见,《礼书》不是一味只抄写《礼论》,而是作者司马迁根据自己对礼的理解,而斟酌增损字句,反映了司马迁的礼思想。可以说,《礼书》是司马迁所写,有部分内容是抄、录《礼论》,但这是先秦汉代的普遍现象,即学者、思想家认为以前或当时流行的文献、文句能表达他们的思想,就直接或间接把它们抄录或修改,这是当时人的做法。后世学者以他们的观念来看先秦汉代的情形,有失其真。如《鹖冠子·世兵》篇与贾谊《鸟赋》一些文句相同,又共同引用一些相同的先秦文献,唐宋学者就以为《世兵》是伪作。其实不然。现代学者以不同的文史理论、方法深入研究,认为《世兵》不是伪篇[10]50-54。我们更不应以现代知识产权观念来评骘、囿限古人著录情形。《礼论》最能表现司马迁礼思想的,当然是没有抄录《礼论》那些文字。
二、司马迁礼思想研究:以《礼书》为论述的核心
司马迁礼思想最核心的部分反映在《史记·礼书》里,尤其他直抒己见的部分。当然,司马迁的礼思想也在《史记》其他篇章里有表达。因此,下文论述司马迁的礼思想,先以《礼书》为主,后引用其他篇章相关文句加以补充或阐释。这样,就可以比较全面掌握司马迁的礼思想。目前学界对司马迁礼思想的研究极少,只有华友根《司马迁的礼乐思想及其历史地位》一文[11],高敏芳《〈史记·礼书〉中的礼仪思想及其启示》则只论述了司马迁的礼仪思想[12]。下文从礼的起源、礼的原则、礼的功用、礼的演化这几方面进行论述。
(一)礼的起源
礼的起源是个重要的课题,古往今来不少学者对此进行探讨,主要有这几种说法:春秋时期师服、《礼记·礼运》篇认为礼以义起,《荀子·礼论》《大戴礼记·礼三本》、杨朝明认为礼源于宗教,许慎、王国维、郭沫若等认为礼起于祭祀,刘师培、吕思勉、彭林等认为礼出自风俗,杨宽、李泽厚等认为礼起源于先民种种礼仪,杨向奎主张礼起源于人类初期交往中的礼物交换,荀子、司马迁、郑樵等主张礼起源于人的情欲而制[13]30-31。司马迁从人欲、人心世情这两方面来论述礼的起源。
1.礼为满足、养人之欲而起
司马迁认为礼因人身体不同器官如五官有不同的欲望、需求、情感需要而加以制定。《礼书》说:“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6]1157这里从人情角度解释礼的起源。另外,他从人欲角度解释,这点与荀子的看法相同:“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忿而无度量则争,争则乱。先王恶其乱,故制礼义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不穷于物,物不屈于欲,二者相待而长,是礼之所起也。”[6]1161司马迁在此基础上举身体、眼睛、耳朵等为例,说明礼的产生是为了满足这些器官。“人体安驾乘,为之金舆错衡以繁其饰;目好五色,为之黼黻文章以表其能;耳乐钟磬,为之调谐八音以荡其心;口甘五味,为之庶羞酸咸以致其美;情好珍善,为之琢磨圭璧以通其意。”[6]1158人需要驾车骑马舒适,因此制作黄金装饰、文饰衡轭的车舆。如人的眼睛喜欢欣赏绚丽的五色,由此在衣服上制作各种不同的图案和花纹,用以表现其艺术之美。这些为了满足五官需要而制定的礼,属于初级阶段。满足五官之后,礼的作用提高一层,是为了养此五官:“礼者养也。稻粱五味,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茝,所以养鼻也;钟鼓管弦,所以养耳也;刻镂文章,所以养目也;疏房床笫几席,所以养体也。”[6]1161
2.礼是根据人心世情而制定
司马迁在《礼书》里说:“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6]1157礼根据人心世情、人性而制定,规定人的社会行为法则、规范、仪式等。
(二)礼的原则
1.立礼行礼必从本
司马迁论礼论史重视本源。他认为立礼则应从本源处下手:“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6]1167天、地、君师是我们生命、人类、政治伦理治理的三个源头。只有从源头入手,礼制才能收到如期的成效。
2.礼不忘初始,敬始贵本,归于太一大隆
礼制定之初,应在原始社会,当时社会经济等条件都比较差,生产水平低下。后人为了追始报本,应该以祖先生活时代的用品、食物等作为祭品,这样,更能体会祖先初民的心境处境,所以,司马迁认为:“大飨上玄尊,俎上腥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6]1168在太庙三年举行一次合祭远近祖先神主之礼,要敬上盛水(玄酒)之器、生鱼、未调五味的肉汁,是为了表达念念不忘先祖们的原始饮食。
司马迁又说:“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饭稻粱,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贵本之谓文,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太一,是谓大隆。”[6]1168-1169贵本指贵饮食之本,指玄酒、黍稷、大羹(未调五味的肉汁),亲用指随后敬献给先祖薄酒、稻粱、庶羞等今人所食用的精美食物。贵本所献粗食是仪文的表演,亲用所献才是生活的实用。大飨和常祭所献的食物、食品合乎贵本、亲用的礼仪,目的是归本于原始自然。太一指上古时代的自然朴素状态。大隆指至高至盛,尽善尽美。司马迁希望后人在祭祀祖先时既能表达报本之情,又能设身处地了解祖先生活,收到贵本亲用之效。
3.礼重中庸适宜,宁俭勿奢
司马迁既重视礼之本,又主张礼须有中庸原则。他说:“大路越席,皮弁布裳,朱弦洞越,大羹玄酒,所以防其淫侈,救其雕敝。”[6]1158“大路越席”,意思是天子的一种车要用蒲草之席为茵藉,以示节俭。“防其淫侈,救其雕敝”,就是防止奢侈淫逸。司马迁又说:“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事有宜适,物有节文。”[6]1158做事要有分寸,修饰要有节制。
4.礼兼重情、仪
礼因情因欲而起,其原则是重中庸、不过不失,因此,礼要兼内在的感情与外在的仪式。司马迁强调礼兼情、仪:“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税。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太一。”[6]1170礼在初始时疏略,形成后仪文增饰,最后是达到和悦人民的效果。最完美的礼制,是人情与礼仪尽善尽美;其次是情胜文或文胜情;其下是忽略仪文,追寻人情所由来,以归于上古时代简约质朴的形态。
《鲁世家》“太史公曰”:“观庆父及叔牙闵公之际,何其乱也?隐桓之事;襄仲杀嫡立庶;三家北面为臣,亲攻昭公,昭公以奔。至其揖让之礼则从矣,而行事何其戾也?”[6]1548司马迁批评鲁国虽有揖让之礼,但行事则戾,违犯礼仪礼法,对此深表不满。可见他认为礼应是内心之诚与外在之行相为一致。所以,司马迁在《宋世家》“太史公曰”里称赞宋襄公“修行仁义”“有礼让也”[6]1633。
《太史公自序》说三代之礼,各有损益,“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6]3304,又说明礼要“近性情”。同时,司马迁指出礼要“协古今之变”,也即礼要与时俱变。
5.礼与时俱变,而非一成不变
司马迁在《礼书》中说:“余至大行礼官,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6]1157司马迁曾观看夏商周三代礼制增减变革,《自序》也说:“礼因人质为之节文。”[6]3304司马迁强调礼与时俱变。如果礼不与时俱变,拘于旧礼,反而被礼所束缚。所以司马迁在《货殖列传》批评“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6]3266,批评鲁民太拘谨、不大方,因不能与时俱变之故。
6.礼重等级次序
制礼的目的之一在于制定社会等级次序、秩序。《礼书》引《论语·八佾》孔子之言“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说明根据宗法制,去世的国君在太庙中是按前后顺序排列的。然而鲁文公二年升僖公的享祀之位在闵公之上。僖公是闵公之弟,文公之父。孔子认为文公不按前后次序举行禘礼,破坏了等级名分,所以他说从第一次献酒后就不想再看了。可见,孔子重视礼的等级次序。司马迁继承孔子之见。
司马迁重视礼有等级次序的功能,称此为“辨”:“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辨也。所谓辨者,贵贱有等,长少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也。”[6]1161礼的等级之别应用在祭祀上,不同职位、级别的祭祀的对象、范围不同。比如郊祭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举行,社祭则自天子至诸侯都可以立社,大夫、士可以设里社:“郊畴乎天子,社至乎诸侯,函及士大夫,所以辨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巨者巨,宜小者小。”[6]1168祭祖也有规定:王者以始祖配天血食,诸侯则不敢也不能有以始祖配天的想法,大夫、士则奉诸侯的别子为百世不迁的大宗:“王者天太祖,诸侯不敢怀,大夫士有常宗,所以辨贵贱。”[6]1167这样在于辨别地位尊卑,尊贵者做高层的事,卑微者做低层的事。这也是为了“辨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6]1168,用意在于使位高者德厚泽广、低位的德薄泽卑能分别出来。
可见,司马迁相信礼有几条原则,包括从本重始,重中庸、情仪,强调等级秩序。有了原则,礼在实施时就有其功用。
(三)礼的功用
从司马迁在《史记》里关于礼的论述,司马迁认为礼有以下三大功用。
1.规范人伦纲常,塑建社会秩序
这是礼发挥的最基本的功用。司马迁赞成这一看法。他称赞“洋洋美德乎!宰制万物,役使群众”[6]1157,礼施加美好恩惠于人类,以规范人伦纲常、社会秩序。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屡次提到礼规范社会秩序的功用,如说:“《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6]3297、“《礼》以节人”[6]3297。他又进一步解说礼义在政治、家庭伦理的重要性:“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6]3298这既是对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社会观念的阐释,又是对其父司马谈礼说的继承。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里称赞儒家“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是“百家弗能易也”[6]3290。可见司马谈对儒家也颇多肯定。
司马迁除了肯定礼有规范社会秩序之用,还根据人对礼的认识、实践的不同,把人分为圣人、君子、士、民几等。他在《礼书》“太史公曰”说,所谓圣人,“礼之中,能思索,谓之能虑;能虑勿易,谓之能固。能虑能固,加好之焉,圣矣”[6]1172。“圣人者,道之极也。”[6]1172道即礼义。首先是圣人能维护礼,且爱好礼。其次是君子、有方之士。所谓君子,“君子审礼,则不可欺以诈伪”[6]1172。内心常守礼义,犹如守住宫门。所谓“有方之士”“法礼足礼,谓之有方之士”。那些“不法礼者不足礼,谓之无方之民”[6]1172。司马迁把人分为几等,受荀子影响。荀子依人的德、学高下把人分为大儒、雅儒、俗儒、俗人(《荀子·儒效》),把君王、国家也分为几等[14]7。
2.礼对个人修养相当重要,可养生、财、安、情
司马迁所以把人分为几等,是因他对人性有深刻的认识。一般俗人生于世上,大都追求富、贵、长寿、平安等。司马迁认为,若只一味追求这些,而不以礼节制,必有适得其反的后果:“人苟生之为见,若者必死;苟利之为见,若者必害;怠惰之为安,若者必危;情胜之为安,若者必灭。故圣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失之矣。”[6]1163人只偷生怕死、唯利是图、安恣性情而无礼,必会有死、害、危、灭的后果。人只要重义轻利、勤勉尚礼,必能养其生、财、安、情。这样,“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6]1163, 这也是儒家圣人处世行事以礼为准的原因,也是儒家行礼而使礼义、人欲“两得之”[6]1163。
圣人孔子是司马迁的理想人物。《孔子世家》“太史公曰”,表达了司马迁对孔子的无限崇敬,“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6]1947。司马迁由礼而想象孔子为人。车服礼器是人平时遵礼行礼的器具,由器具而可见孔子平时举止言谈都符合礼的情形:“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论语·雍也》),“克己复礼为仁”(《颜渊》)。
3.礼对治国强国、巩固政权、一统天下起着重要的促进作用
礼的作用无论是规范、重塑社会秩序,还是提高个人的道德修养,其最终目标是一统天下、治理天下。司马迁说:“治辨之极也,强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一天下,臣诸侯也;弗由之,所以捐社稷也。”[6]1164礼是治理国家、辨别名分的最高准则,礼治有这几个效果:治国,平天下,天下没有战乱,它是巩固国家、使国家富强的根本办法;礼是天子威行天下、使四海归服的“威行之道”;礼是以礼义为天下表率,使天下四方遵循向慕,而加强中央的权威、对四方风化之功。这是“功名之总”。可以说,礼的政治教化、强国之功,远远胜过甲坚兵利:“故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6]1164“是岂无坚甲利兵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也。”[6]1164“是岂令不严,刑不陖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也。”[6]1164-1165
这些说法跟孟子、清华简《天下之道》的说法基本相同。孟子说君王若推行仁政,则“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孟子·梁惠王上》)。清华简《天下之道》说:“今之守者,高其城,深其池而利其樝,其食,是非守之道。”[15]154作者批评当时一些侯国所采取的守天下(侯国)、攻天下(侯国)的方法不对,主张攻之道在于“乘其民之心”,守之道在于“民心是守”“得其民之情伪、性教”[16]87。孟子、《天下之道》、司马迁都强调坚革利兵、高城深池、严令繁刑不能胜过礼义。可见礼对一统天下起着极重要的作用。
孔子指出礼背后的精神是仁,兼重仁礼;又提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治理教化、德化观(《论语·为政》)。司马迁进一步提出以仁义为先、以刑罚为辅的统一天下观。他说:“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6]1157人生、社会的道德规范无所不在,社会秩序框框也无处不在,因此,礼以“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为原则,有两个成效:一是凡有仁义、符合仁义的就加以奖进,这样,有道德修养的、道德修养越高的就越受到奖赏,其地位就愈来愈尊崇。这会产生社会尊崇道德的良好风气,有风行草偃之效。二是“进仁缚刑”的目的是“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总一,即统一。整齐,即整顿、使有秩序之意。礼的目的是使海内(天下)万民在同一礼乐秩序下生活。这有强烈的天下一统之感。可见,司马迁相信,礼对天下统一起着促进作用。司马迁在《周本纪》称赞文王能“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6]116。因文王能礼下士,所以很多士人支持他,这是周能一统天下的重要因素。
(四)礼的演化
上文说过,司马迁认为礼的原则之一是礼与时俱进。他根据此原则,结合史实,对自尧舜至汉武帝的礼制演变,既提纲挈领,要言不烦,又评论到位,一语中的。他主要评点尧、秦、汉三代礼制。
司马迁指出,尧之时,先礼后刑:“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6]1167“由其道”的“道”指上文所说的先仁后刑。儒家视尧舜时代为理想时代,后世学者认为尧时重视教化甚于刑罚,吕坤还提出“五刑不如一耻”之见。晁福林教授指出,上古时代尚未有作为刑法的“刑”,对罪犯处罚主要是道德上惩戒[17]113-115。可见,司马迁对尧时礼刑关系的说明,与后代学者研究结果吻合。
司马迁特重视秦代。这与汉初儒家对秦速亡进行殷鉴反思有关。司马迁评秦朝礼制说:“至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善,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依古以来。”[6]1159
方苞谓本段曰:“盖痛古礼遭秦而废,历汉五世而终不能兴也。盖秦有天下,杂采六国礼仪,而尽弃三代之旧,本以自便其淫侈。”[2]1701细品此段文字,司马迁虽然说秦礼“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依古以来”,说明有历史根据;又说秦礼“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善”,秦并非一味只采用六国礼仪,且择其善者。司马迁又说:“朝廷济济,依古以来”,可见,从秦制礼之本意、制礼之细节,还是源远流长,有历史积淀。学者结合传世与出土文献,指出秦人应来自东方,与殷关系密切;其后文公、襄公时积极学习西周文化[18]92,秦人在建立发展礼制,吸收商、周礼一些特点,而非“尽弃三代之旧”;商君变法,使君尊臣卑[19]22;秦多杂戎狄之俗,兼采六国之制[20]6。可见司马迁对秦礼的批评比较客观,言之有据,虑无不周,与汉初儒家及后世学者激烈批评秦政之过不同。
司马迁评汉代礼仪主要是评汉高祖、汉武帝,也即把这时期分为三段,指出每时段礼制的各自特点。他是这样评高祖朝的礼制特点:“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孙通颇有所增益减损,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变改。”[6]1159-1160他指出汉高祖时的礼制是由叔孙通根据秦朝而损益制定的,天子称号及官名很少更易。叔孙通制礼有三原则:一是礼因时世人情而定,所以夏、商、周三代之礼固有损益,但“不相复也”[6]2722;二是“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6]2722;三是“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6]2722。叔孙通制礼对巩固汉王朝权威取得成功,对后世儒、法结合的礼制建设产生深远的影响[21]。司马迁称赞他“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6]2726,给予很高的评价。司马迁评文帝朝:“孝文好道家之学,以为繁礼饰貌,无益于治,躬化谓何耳,故罢去之。”[6]1160说汉文帝不喜儒学,倡导节俭,不再讨论礼乐之事。所以,对文帝一朝礼制建设也就无从置喙。
汉武帝一朝“复古更化”,礼制颇多建设,但司马迁《礼书》《自序》都指出最重要的几件事,包括封禅,改正朔,易服色[6]1161,3303。学者多谓司马迁在《封禅书》里讽刺武帝为求长生不老而做出种种愚蠢之事[2]2042-2045。司马迁对汉武帝的评价对后世研究者产生深远的影响。
最后,总结司马迁对这三段历史时期礼制特点的评价,他的评价标准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说得很清楚:“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6]878一是作为殷鉴以资反省,以史为鉴;一是认为每个时代礼制因时而变。这一看法与《太史公自序》“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6]3304相同:不同朝代帝王有不同的礼制,不能拘泥、死守一种教条不放,也即礼制因时而变。
三、司马迁礼思想与《礼记》比较
司马迁礼思想的大概,已如上文所论。他的礼思想渊源有自,首先可以追溯至周公,其次为孔孟荀,再次为《礼记》。周公“因”夏商两代之礼加以损益,制礼作乐,且重视礼义。孔子论礼主要在矫世(批评贵族),孟子则专论士礼,荀子所论的礼的对象是全人类,重倡礼治之论[22]43,55,62。而能对礼方方面面进行阐述的是写成于战国晚期至秦汉之际的《礼记》。《礼记》继承、发扬先秦儒家思想,又吸收道家学说,其礼说自成一个体系。要从思想史、礼学史探讨司马迁礼思想的地位,应该把司马迁礼思想与《礼记》思想进行比较。下面从几个方面论述。
(一)礼的起源说
司马迁认为礼源于人欲,除《礼书》有说明外,《货殖列传》说:“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6]3253可见人类自有历史记载以来,就喜欢追求身体安乐、权位势力。《礼记》对于礼的起源有几种说法。
一是《礼运》篇认为源于饮食:“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23]290礼最初是开始于饮食活动的。原始时代,人们把黍米放在石板上用火烘热,把小猪放在火上烤,地上挖个小坑盛水当作酒樽,用双手捧着饮用,抟泥烧制鼓槌,瓦框蒙皮做鼓,生活、礼仪就这么简陋,还可以向鬼神致敬,举行宗教仪式。这就是礼的起源。
二是《中庸》认为礼出于亲疏关系、尊卑秩序:“亲亲之杀,尊尊之等,礼所生也。”[23]784我们一般人对亲属们的亲情,会因远近有异而有亲疏的差别;我们对贤人们的尊重,也会因尊卑不同而有差别。反映亲疏、尊卑关系的礼就由此产生。
三是《冠义》认为礼起于姿容言谈的礼义:“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23]909礼义开始于端正姿容体态,整饬面部表情,理顺言谈辞令。姿容体态、面部表情、言谈辞令都弄好了,然后礼义才略备。以此礼义来端正君臣之位,密切父子之亲,协和长幼之位,其后礼义成立,也即礼建立起来。
可见,司马迁对礼的看法与《礼记》不同,主要是他接受了荀子养欲说。
(二)礼的原则
1.不忘初始,敬始贵本
司马迁认为礼的原则之一是不忘初始,敬始贵本。《礼记》也有相同的看法。
《礼器》认为礼是要使人返其本性、遵循古制、不忘其初而制定仪节:“礼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故凶事不诏,朝事以乐;醴酒之用,玄酒之尚。”[23]324指出家遇凶丧,家人自然悲痛啼哭,不用诏告;祭礼中,醴酒罇和玄酒罇并设,而且玄酒罇位在上。这是遵循古制、不忘其初的例子。
《礼器》说:“礼也者,反其所自生。”[23]327礼的精神在于追念生命及生活事物产生的本源。《郊特牲》说:“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23]345提出礼有二本说。《祭义》篇说:“君子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发其情,竭力从事以报其亲,不敢弗尽也。”[23]690君子反思远古,追怀本始,不忘自己生命的由来,所以要表达敬意,尽心尽力报答生育自己的尊亲。
2.礼重秩序差别
司马迁重视礼重差别秩序,与《礼记》相同的看法,比比皆是。《曲礼》说:“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23]2《坊记》说:“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23]756本篇提出一些与《曲礼》不同的说法,包括贵贱有别的等级,有差别的衣服,上下定位不同的朝廷,这些差异能使人有所谦让。《中庸》概括地说:“亲亲之杀,尊尊之等,礼所生也。”[23]784对亲属因远近有异而在感情上产生亲疏的差等,对贤人因尊卑不同而在敬意上有大小的等次,礼就是反映这种亲疏尊卑关系的。
关于重次序差别,《礼书》与《礼记》有相同的看法,但《礼记》谈得较细致。如《礼书》《礼记》都主张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司马迁的解释是:“辨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巨者巨,宜小者小。”[6]1168《礼运》篇则解释:“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国,所以列地利也;祖庙,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傧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23]303祭上帝于南郊,是确定天子的至尊地位;祭土神于国内,是显示大地的物产之利;祭祀祖庙,是探本性,表达人的爱心;祭祀山川,是敬事鬼神;祭祀宫中门、户、中溜、灶、行五神,用来致敬最初创造这种生活必需事物的先人。
司马迁在《礼书》中由文、情关系提到礼之隆、礼之杀,《礼器》篇谈得较详细,指出“礼有以多为贵者”“有以少为贵者”“有以大为贵者”“有以小为贵者”“有以高为贵者”“有以下为贵者”“礼有以文为贵者”“礼有以素为贵者”[23]312-316,如礼以素为贵的,包括“至敬无文,父党无容,大圭不琢,大羹不和,大路素而越席”[23]316。祭天是最隆重、最诚敬的大祭,而用没有文饰的大裘为礼服;在父亲的处所,恭敬之心自然而质朴,不需要什么表面化的仪态姿容;天子的大圭不雕饰纹路;祭祀中间,为重古而设的肉汤,不加调料;为祭天而乘用的大路,不加雕饰,只铺上蒲席而已。这些是《礼书》没有提到的。
(三)礼的作用、功能
司马迁认为礼的功能起着提高修养、巩建社会秩序、一统天下的作用。《礼记》也有这几方面的论述,但侧重在阐述礼在政治上发挥的作用。《礼运》篇说礼是国君手里的一个大的权柄,“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23]295。礼在国君的作用是用来区别嫌疑,辨明微隐,敬事鬼神,建立制度,分别仁义,总之,礼是用来治理国政、保持君位的。
《经解》篇说:“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规矩之于方圜也。故衡诚县,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圜;君子审礼,不可诬以奸诈。是故隆礼、由礼谓之有方之士,不隆礼、不由礼谓之无方之民,敬让之道也。”[23]729这段话跟《礼书》一段的意思基本相同:“故绳诚陈,则不可欺以曲直;衡诚县,则不可欺以轻重;规矩诚错,则不可欺以方员;君子审礼,则不可欺以诈伪。”“然而不法礼者不足礼,谓之无方之民;法礼足礼,谓之有方之士。”[6]1172
可见,司马迁对礼的起源、礼的原则、礼的功用与《礼记》有同有异。这也许是两者所处的时代不同,所关心的问题有异,也许还与个人的思想、性格有关。
四、结论
司马迁为一位伟大史学家、思想家,为大家所熟悉,然司马迁也为礼学家,则学者所知甚少。学者喜以后世文集、知识产权观念来论定《礼书》是否为司马迁所写。从该篇礼思想及其与《礼论》《礼三本》《礼记》及《史记》有关礼的评论,可见这篇文章仍是司马迁的手笔。从司马迁在本篇及《史记》其他篇章相关论礼文字,可以拈见司马迁礼学思想自成一个体系,包括礼的起源说、礼的原则、礼的功用等。这些看法有些继承孔、荀,有些与《礼记》有同有异,可见司马迁参考过以前的礼学,经过吸收消化,融会贯通后,提出一己的礼学观。他在先秦西汉礼学史中应占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