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生活
2022-07-21蔡瑛
蔡 瑛
1
这家西餐厅,在这个县城,算是环境很清雅的了。布置上,却很中式。纯木装修,棕色的调子,一些书架与绿植,墙壁上挂着水墨山水,座位之间用珠帘隔着,清幽而闲逸。生意有些清淡。沐子站在柜台前,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
此时,大厅靠窗的位置,正坐着一对母子。男孩大约十岁的样子吧,一副机灵样,嘴巴除了吃,还叨叨地说个不停。女人穿着精致,极少吃,尽顾着看儿子,不时接个话,偶尔欠起身,凑上前去给男孩擦擦嘴角。母子俩,说说笑笑,很是亲密无间。
沐子看着他们,有些出神,心里酸酸涩涩的。明天就是国庆了。以往,长假都是餐厅最忙的时候,按照服务行业的惯例,员工的休假要特意错开法定假期,提前或者后挪。但沐子还是鼓起勇气跟老板请了两天假。这两天的假,对沐子来说,意义太重大了。
昨天,儿子突然给她发微信,说过两天来看她。沐子反复看着那条微信,心扑扑地跳,怎么说呢,竟有些紧张。她盼这个日子盼得太久了。沐子有六年没见着儿子了。这些年,沐子几乎没有一天不想儿子。她在梦里见过儿子无数次,梦里的儿子还是他十二岁的样子。现在,要见十八岁的他,她不得不承认,她竟是怯懦了。
去年儿子高中毕业考去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她去儿子学校找过他,可儿子不见她。儿子后来跟她说,他爸交待过的,不让见她。她也能猜到。那个男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可孩子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呢?当年她弃他而去,让他小小年纪成了一个没妈疼的孩子,他是怎样去定义她这个妈的呢?沐子不知道。那次没见成面,她心里更是没有底了。回来之后,她便把那份强烈的念想压制下来,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躲在手机背后,一点点地,去靠近,去弥补。
是什么原因,驱使儿子突然要来见她?他会怎样面对这个在他生活里缺席了六年的母亲?沐子猜不透,也不想去猜。
她调好班次,安排好餐厅的工作,一心准备迎接儿子。假期第一天,早上五点不到沐子就起了床,也不是特意起这么早,根本就是睡不着。顾不上做早饭,便开始打扫屋子。她把一室一厅的租房布置得干净温馨,一边布置一边感伤,觉得愧疚,挫败,觉得对不起孩子。收拾完毕,她又马不停蹄去了超市,买了很多记忆中儿子爱吃的零食,薯片、爆米花、巧克力、QQ 糖、旺仔牛奶,把购物车堆得满满的。付钱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全是儿童食品呢。
儿子说来就来。快中午的时候,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就站在了沐子面前。一张年轻的脸,又熟悉又陌生,杵在门前,喊她,妈。儿子的那一声喊,让沐子心里一阵发颤。这么多年,终于又听见儿子喊她妈了。沐子直愣愣地瞧了半晌。挺帅的大小伙了,仔细一看,那眉眼间到底还是有他爸的影子。她眼里热热的,心里慌慌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招呼儿子坐下歇着,赶紧钻到厨房忙吃的去了。
沐子没想到,儿子就陪她吃了餐饭,只待了两个小时便走了。饭菜还冒着热气。屋子里静静的。沐子颓唐地坐在餐桌前,看着儿子刚刚坐过的椅子,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刚才,儿子埋头匆匆吃了一碗饭,边吃边说,学校还有事,我下午得赶回学校。她想插句嘴,问他,怎么这么急,就不能住一晚,不能陪妈说说话?可儿子吃得急,她不敢贸然插嘴。她想摸摸儿子的头,手伸过去,又缩了回来,左右不是,便拿起筷子,一筷子一筷子往儿子碗里夹菜。儿子始终低着头。她看不清儿子的脸,只见他的喉结一上一下的。她离家的时候,儿子还没有喉结呢。正思量着该说些啥,儿子就吃好了,丢下饭碗,站起身就要走,不容分说的样子。
走之前,儿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塞给她。妈,上次我瞒了您,其实,我不止欠那些钱,这是欠账清单,您得替我还上。妈,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跟您要钱了。那些人逼得厉害,还不上钱我就没法上学了,爸说他不管我了,您会管我吧。儿子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冷漠与强硬。面对这个离别了六年的母亲,他看上去脸上没有任何惊喜,也没有一丝怨恨。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过漫长的离别。
沐子心里无比酸楚。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场母子重逢竟如此潦草,如此简短。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地看看儿子,她那颗母亲的心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她心里那千回百转惴惴不安的母爱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一切就匆匆结束了。
原来,儿子突然来看她,是当面向她要钱来了。
她看着手里的字条,手有点发虚。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林林总总,竟有十几万之多。根本不是什么付费游戏,是赌博!
她坐在那,一时间,浑身发冷,她感到无比的虚弱,无比的愤慨,甚至是,绝望。生活为什么总是这样?一波接一波地伤害她,一次又一次地逼迫她!
2
沐子回到县城三年了。当年,从那个婚姻里逃出来,丢下儿子,她是铁了心不回来的。一个母亲,如果不是生不如死,谁能下得了这个狠心呢。她在广东三年多,干过很多工作,兜兜转转的,依然是定不下心来。父亲总是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地催她回来,父亲说,回家吧,不要在外面飘了,家里还有爸呢。再说,你还有单位,女人啊,有份稳定的收入,这生活能差到哪去?父亲还说,你还年轻,以后总还会碰着个合适的人,过日子还是得有个伴。父亲每次在电话里都会说起这些,唠唠叨叨,反反复复的,沐子虽然都听烦了,心里却也是在意的。一转眼,父亲都七十多了。
但真正让沐子下定决心回来的,是儿子。
儿子那年要面临高考。这些年,她一直在心里默念着,千方百计地打听,关于儿子的一切。高考,人生这么重要的时刻,她想陪着他。哪怕不能在身边,同在一个县城,也是好的。等儿子高考完离开那个家的时候,就是她能见着儿子的时候。她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她决定回来,重新开启一份新的生活,等儿子考上大学,脱离他父亲的管制,他们母子俩就可以团聚了。以后,他们将相依相伴,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了。
去年,儿子高考完去了N城的一所大学上学,她便迫不及待去了N城儿子的学校。可一踏进那个校园,沐子心里就开始不是滋味了。那所学校,其实只是一个三流大专院校。她的儿子,多么聪明啊,打小在学习上就不用她操心,每一次开家长会,都是她的节日。儿子,曾是她的骄傲啊。如今,却上了这样一所大学。那么小的校园,一眼就看到头了,又局促,又寒酸,甚至是,还不如自己当年的学校。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怎样的打击,怎样的不甘啊。沐子想,如果当年,她坚守了下来,她没有逃离,如果,她从未缺席儿子的成长,儿子是不是可以更好,是不是可以在他走上社会之前拥有一个更高的起点,更好的开始。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了。沐子突然之间,就有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深深的悔恨,当年,自己怎么就那么决绝地一走了之了呢,怎么就不能为了儿子再忍一忍,一忍到底。
沐子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两旁的银杏树叶落了一地,在阳光下,金子一般。走在上面,沙沙的,像微微的叹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熟悉的气息,这和儿子共有的气息。对面不时有学生走过来,有男孩,也有女孩,挺直着背,脚步又轻盈,又笃定。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变成晃眼的流金,落在他们脸上。沐子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看过去。这些迎面走来的孩子当中,会不会有儿子?她突然有些紧张。快六年过去了,儿子长成啥样子了?会不会,他从她面前走过,她竟认不出他来。假若,她竟认不出他,怎么办?
前面有个篮球场,一群小伙子在打篮球。她走过去,从那些奔跑的身影里寻觅。她一个一个仔细地看,在心里拼凑着,想象着,儿子的身高,样子。没有。她确定,儿子不在其中。她叫住身旁一个男孩,向他打听。男孩正巧是儿子一个班的,他热情地告诉了她儿子的宿舍。往东走,五百米,大一新生男生宿舍。沐子道了谢,往男孩指的方向走,心里像煮着一锅开水,哗哗地沸腾着。
男生宿舍就在眼前了。这个时段,宿舍还静悄悄的,应该是还没有放学。沐子站在楼前,默默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了,有两个男孩从对面走过来,其中一个,那轮廓,那模样,沐子只远远看一眼,心便紧紧揪了起来。她喊儿子的名字,涛涛。那男孩歪过头来,说,谁呀。眼睛才刚瞟到她,却突然转头往宿舍里跑了。她在后面叫,涛涛,涛涛。哪里有人应。一群男生走过来,敲着饭盒,提着水壶,有光着膀子的,有湿着身子的,熙熙攘攘的,莽莽撞撞的,潮水一般,往宿舍里涌。她夹在里面,左右不是。男生宿舍,全是大小伙,也不好乱闯。有个男生回过头来,看她,她赶忙叫住,同学,能不能帮我找找大一物理系二班的林涛,我是他母亲,让他下来一下。男孩嗯一声便往楼上跑了。过了好一会。沐子紧紧盯着楼梯,却看到方才那个男生下来了。阿姨,他不肯见您。她急了,怎么就不肯见呢,你有没有说我是他母亲,我特意来看他的。说了。男孩看着她,安慰道,阿姨,要不,您先回去吧。我给您他的电话号码,等跟他沟通好,您再来。她赶紧记下了儿子的号码。然后,拿出准备好的两千块钱,交给男孩。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他,告诉他,妈妈很想他。男孩看着她,眼睛里满是疑惑。他大概想,这母子俩,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呀,他一个孩子,怎能理解呢,这生活的复杂与无奈!她转过身去,泪水止不住地,奔涌下来。
她当时就想,只要儿子肯原谅她,肯见她,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儿子,是她生活的光。
3
她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谁能想到呢,她等到的不是生活的光,而是还不了的债。
沐子坐在公交车里,兜里揣着那张欠款清单。她呆呆地看着窗外,感觉心里像被挖了一个黑洞。十几万!一个孩子,竟捅出了这么天大的一个娄子!
自从去年加上儿子的微信之后,沐子几乎把所有的收入都陆续转给了他。儿子很少跟她交流情感,每一次在微信里主动跟她说话,都是提需求。我想买把吉他。食堂伙食太差了。爸给的生活费根本不够用。我看中了一双耐克。我交了个女朋友。儿子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向她张口要钱。她从来不去深想。给儿子钱,太理所应当了。她欠他多少啊。别说给他钱,给他命,她也愿意。何况,儿子向她要钱,是在向她表达信赖与需要啊。她曾丢下他,他还愿意接受她,依赖她,这是生活对她的恩赐。她怀着博大的母爱,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心甘情愿地一次次给他转钱。从几百到几千。最近一次,甚至上了万。也就是上个月,儿子突然跟她说,他是在网吧玩付费游戏欠了些债。她真是生气,张口就想说教下儿子,都大学生了,还去网吧玩游戏,玩游戏也罢了,还欠了债,你都十八岁了,成年了,怎么还这样没有自控能力……然而,她终是一句也没说出口。她丢下他六年,凭什么说教他?她问,你欠了多少?儿子说,也不多,就两万。我就是一时好玩,您这次帮我还了,我保证再也不玩了。她没说什么,将卡里最后的一万块钱打给了他,第二天又去办了一张信用卡。
没想到,根本就没有尽头!十几万!这混小子就这样一股脑丢给她,丢给她这些冷冰冰的数字,丢给她这样一个窘境,他以为她是什么?是印钞机吗?是神吗?她不是没跟他讲过她的境况,最后那一次给他两万,她还特意截图给他看,告诉他,她其实是个一穷二白过得很窘迫活得很失败的母亲。她不惜示弱,将自己的原形坦露,告诉他要珍惜,要争气。可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她?他凭什么就认定她一定有能力帮他还这笔债?还有,他那个神情与态度,那种轻慢,那种耍赖,那种张口就来不负责任的许诺,多像他的父亲啊。简直是,一模一样。一想到这里,沐子就不禁打寒噤。
手机嘀嘀响着。沐子打开手机翻看信息,是一条还款提醒。后天,是信用卡还款的日子。这个月的工资早已经提前透支了。这些数字就像一团乱麻。微信又响了,是儿子来的信息。妈,明天能帮我还上钱吗?我快被别人催死了,你不帮我想办法,我就没法活了。妈,你不想失去你唯一的儿子吧?
沐子的头嗡嗡作响。一条无形的绳子正勒住自己的咽喉,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心想,你就逼我吧,逼死我算了。以前那个臭男人欺负我,就连你这个臭崽子,也来欺负我,凭什么?我就这么好欺负吗!
十几万啊!这两年来,她做着两份工作,不交际,不打扮,把每一分钱都省出来给了儿子。现在的她,没有半点积蓄,还欠了信用卡几万块,到哪去筹这些钱?当然,她也可以推给那个男人。如果那个男人稍微正常一点,他们还可以当面谈谈,一起去应对,去解决。这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是孩子的前途问题,是人生问题。是大问题。
可是这条路,早就被她给堵死了。她当初毅然决然,一点都没打算给自己留半点后路。今生今世,她是再也不想同那个男人有任何瓜葛了。
她想着,最后再帮儿子一次,先帮他救了急,她再去银行办一张小额贷款,或许还可以再兼职卖卖保险或化妆品。只能这样了。她是一个母亲,她无路可逃。
公共汽车从一片繁华欢腾中缓缓驶过。这是国庆的第二天,县城依然沉浸在一片花好月圆的节日气氛里。马路两旁,一面又一面五星红旗迎过来,整齐,热烈,耀眼。没有雾霾的蓝天下,是一片望不到头的中国红。这个小县城,人们的生活,已然有了城市的作派。路边的公园里,明媚喧闹,有跳舞的大妈,有舞剑的大爷,有奔跑的孩童,还有一群年轻姑娘,统一穿着红白相间的文化衫,正在合唱《我和我的祖国》,有个姑娘拿着手机在前面拍抖音短视频。“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下一首赞歌……”她们一边唱,一边笑,一张张青春逼人的脸在阳光下发光。沐子看着她们,突然地,一阵酸楚,泪水瞬即涌了出来。无声而汹涌。
她手里提着牛奶与水果,她是准备去看父亲。昨晚,她思量了一晚,没有找到任何出口。这些年,她简直把日子给过死了,之前的亲戚朋友都基本不往来了,因为那个男人,她仿佛成了灾星,谁都不愿意沾着她了。这两年,也总是独来独往的,没有任何圈子与人脉。人到了年纪,很难腆着脸去结交朋友了。更何况是张口借钱。沐子还是决定去找父亲。四十年了,几乎每一次遇到困难,她都只有找父亲。唯有父亲可以帮她。
沐子坐着公交车兜了一个来回,又提着东西回了家。凭什么呢?自己过不好也罢了,凭什么还要拉上父亲?沐子终究还是张不了口。
4
对沐子来说,父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心疼与牵挂她的人。对于父亲,她是真愧疚啊。她是从小就没妈的孩子,一直以来,是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地护着她,供她读书,盼她成人,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她。到头来呢,她一意孤行地嫁人,离婚,出走,一步错,步步错。真是伤透了老父亲的心了。
父亲是在她去N城读大学的时候再婚的。后妈带过来一个儿子,这么些年,是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在父亲跟前尽的孝。她这个亲闺女,老大不小的,一无所有遍体鳞伤。
沐子刚回到县城时,首要面临的是住的问题。父亲和后妈住在她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哥哥家,虽然父亲一再让她住在家里,后妈也热情地附和说,家里能住,都是一家人,别见外。可她怎么能不见外呢?父亲、后妈、哥哥、嫂子、侄女、侄子,那么一大家子人。关系那么复杂的一大家子人。她住进去,算什么呢?怎么自处呢?
好在,还有单位。沐子在镇文化站工作。当初,也是因为分配到这个镇文化站,才遇到的前夫。真是孽缘呀,谁知道呢,一段婚姻竟把她逼成那样。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害怕听到那个乡镇名。关于那段生活,她是怎么也不愿意回忆了。乡镇的文化站一直萧条,以前也是极少正经上班的,她离家后,编制便在她前夫那个镇的文化站里挂着。得知她打算回来,父亲便提前去走了关系,把她的人事关系转到了县城的文化馆,是借调。她去县文化馆报了到,然后,在单位附近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算是把自己给安顿下来了。
那时候,县城城北新区的商品房正炒得热闹,老城区渐渐有点没落的意思了。政府大楼、县委大院,以及各个部门、单位都迁往了城北,学校、银行、超市也都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她刚离家时,还是一片荒地的城北,像吃奶的婴儿,眼见着一天一个样了。县文化馆也在城北。沐子想着,如果能在单位附近买套房就好了。那会,商品房的价格还没有涨得离谱,三四千元一平,一套百来平方的房,首付也就十来万吧。自然,十来万对于沐子来说,仍是个大数目,但比起大城市来,那就是小儿科了,不是完全够不着边的天文数字了。有套自己的房,才算是在这个小城真正安了家吧。
沐子一个人去单位附近的楼盘看过,有个九十多平的小户型,两室一厅,坐北朝南,带两个阳台,布局又精致又合理。沐子走进去的时候,阳光正满满地照进来,热烈,亮堂,像崭新的生活,看着就叫人欢喜。九十多平,也不算小了。年轻漂亮的销售小姐热情地跟她介绍,姐,咱这是开盘活动价,特别优惠,而且还赶上了政府的优惠政策,每平米政府补贴二百六十元,算下来,也就三千多一平。姐呀,您真是赶上买房的最好时机了。说真的,沐子实在是心动了。销售小姐趁热打铁,麻利地给她算好了,首付才八万多。如果分十年按揭,每月才一千五的月供。销售小姐笑得像朵花似的,看着她,您看,姐,这么好的房子,这么美的价格,您算是捡着大便宜了,别犹豫了,一点压力都没有。
一点压力都没有。沐子想,这个销售小姐,毕竟是太年轻了。
让沐子想不到的是,有一天,父亲特别跑到单位来,塞给她一张卡。父亲说,这是我存了几年的私房钱,里面有十万块,买套房子的首付也该够了。父亲塞到她手上,自己买套房子,先把家安下来。爸还有退休工资,够花。没等她说话,父亲便急急地掉头要走。
那天,沐子一个人站在文化馆门前,看着父亲的背影,直看得眼睛生疼。父亲的背微微有点驼了,脚步也不再利落。何时开始,她的父亲,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她小跑过去追上父亲,将卡塞回父亲的口袋里,爸,我存了钱呢,你留着自己花。父亲看着她,真有钱?她点头,真有钱。以后,可别瞒着妈存钱了,你俩一起花,别省。
沐子想,生活得慢慢来,她一定要凭着自己的努力挣下一个家,她和儿子、父亲的家。父亲老了,她才是他的亲闺女,他的依靠。
5
文化馆的工作很清闲。她配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股长,负责整理、收集与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一个小县城里,能有多少事呢。闲着也是闲着,沐子便跟老股长商量,要不咱们轮值,我上午班,您下午班。老股长想想,也行,就这么办吧。
沐子提出这个,是有自己的私心的。她想着,自己没有积蓄,靠这点工资,能攒到什么钱。这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前半辈子自己活得糊里糊涂支离破碎,这后半辈子,她得用上十二分的努力去过好它。
她去西餐厅兼了职,任餐厅部主管,下午三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时长八小时,一周休一天,薪水三千。工作时长确实是长了些,但沐子觉得还行。她还能挑剔什么呢。
她每天的生活真是满呀。起早摸黑,两头赶着。深夜回到家,简直累得连动一下也不愿意。她有时候,站在吧台里,困得不行,一个接一个打着哈欠,感觉站着也能睡过去。她记得有一次,都过十二点了,有一桌客人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是几个常客在喝茶。有个男人坐在那里,不时地瞟她几眼。大概五十来岁吧,一副商人的精明模样。她忍不住想,那个男人,是不是在心里嘀咕,这个女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吧,不老不少,不漂亮也不难看,来做这样一份活,夹在一帮小年轻里,每晚熬到深夜,步履匆匆,满脸憔悴,她是什么样的人呢?她是为着什么呢?沐子胡思乱想着,可她实在是太困了,竟趴在吧台上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发现店里空无一人。那帮人,什么时候走的呢?她唤跟她一起搭班的小江。小江正躲在厨房玩手机。她问,小江,刚才那些人,你有结账吗?小江说,没有呀,我一直在厨房呢。这帮人,看上去人模人样的,竟然趁她睡着了逃单!沐子真是气愤极了。她查看他们的账,一共四百八十元。四百八,她近五天的工资呢,她得追回来。她记起来,他们其中有个人,留过一张名片。她找到那张名片,正打算拨电话,想想,又作罢了。太晚了,何必这么着急呢?明天再来联系吧,也许人家只是看到她睡着了,不忍心打扰她罢了。
来西餐厅工作了一段时间,沐子才知道,在一个县城,所谓的西餐厅,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不论是餐品、氛围还是客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西餐厅位置比较偏,倒是图了个幽静私密。往来的顾客有些官员,也有些小情侣。更多的,则是一些生意人。并不是什么高管才俊企业白领的风度派头,多是一些本地的小老板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选一个包间,咖啡是没人点的,喝茶算是高雅的,更常见的,是在包间里喝酒、抽烟,打麻将。乌烟瘴气,喧哗得很。沐子就想,毕竟是县城。一个县城的格局,还是让沐子有些失望的。
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骚扰,莫名就有陌生人加微信。沐子大多接受了,毕竟有些是顾客,沐子不好得罪。有一次有个人加她,她没理睬,那人再加,留言说,做个朋友而已,别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沐子便接受了。网名是春夏秋冬,一张风景的头像。沐子还随手翻了下他的朋友圈,内容极少,一年也就几条信息,转发的一些社会新闻与生意经,看不出任何个人信息。一个善于隐藏又毫无情趣的中老年男人。沐子给他下了结论。
没想到这个春夏秋冬,还挺殷勤,每天有事无事地给她转发些搞笑段子或视频,内容算不得色情,当然也不高级。沐子最初是有些嫌弃的,可渐渐地,也习惯起来。沐子发现被这些段子逗得笑一笑,还挺放松。人活着多么不容易啊,干嘛那么绷着呢。有时候,她竟是有些期待这个春夏秋冬的微信了。
有一次,很晚了,春夏秋冬突然发微信问她,你一个人生活不寂寞吗?她愣住了,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一个人呢?他在默默关注自己吗?春夏秋冬又追来一条短信,有些想你,请你吃个夜宵吧。沐子有点恼怒了,这人,咋这么唐突呢?这么轻浮又自信的语气,他凭什么呢?他把她当什么呢?当时便想把他给删了。可想想,又有些不忍。一个四十多岁的离异女人,装个什么清高?她思量了一下,回过去,不好意思哈,我从来不吃夜宵的。她发了过去,好一会了,微信里静静的,没了回音。沐子拿着手机,莫名有些失落。
沐子有时会想,这个春夏秋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天,当沐子从公交车回到家,她突然想到了这个春夏秋冬。这个人,会不会是她生活的转机呢?春夏秋冬,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她发现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很是亲切了。她有些激动与紧张起来。她找到他的微信,再次重温了一下他跟她的对话。竟然有两个多月了,他不间断地出现在她的微信里,关注她,逗她开心,还向她发出暗示与邀请。沐子感觉心跳得有点厉害,她在对话框里开始编辑:我遇到点困难,能否借我十万块钱周转一下?她想了想,不行,这太直接太唐突了。得含蓄点,先试探,她重新删除,又编辑一条:有点冒昧,觉得你是个不错的朋友,我遇到点困难,可否......似乎,还是不行。她再次重新编辑:你好,我叫沐子。也许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一下。沐子再次删除了。这怎么看都像个阴谋与笑柄。
沐子想,要不先问个电话?先见个面?沐子不确定,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她拿着手机翻来倒去,手心里全是汗。
6
眼看着假期就要过去了。傍晚,沐子突然接到同事小江的电话,说晚上有点急事,让她帮忙代个夜班。她只得临时赶去西餐厅。生意依然清淡,大厅里只坐着一桌客人。沐子走进吧台,查看今天的账目。手机微信又响了,她瞄了一眼,是儿子的。不用看,又是在催命。简直比黄世仁还可恶!这小白眼狼!
那桌客人有些喧哗,让她心里越发焦躁。她抬头看过去,看到一个男人,正斜着眼睛看她。她认出了这个人。
是上个月的事吧。如果不是再次见到这人,沐子都把那件事给忘了。
那一次,有一桌客人在她睡着的时候逃了单。第二天,她便打了电话过去。她很客气,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我是xx 西餐厅的主管,昨天晚上您的单忘了结了。担心冒犯,她还字斟句酌了一下。没想到那头说,你打错电话了。呯,挂掉了。是拨错哪个数字了吗,她再对照名片,认真地看清号码,她还特意看了下名片的身份,某某公司总经理,高某。她再次打过去,说,高总,您好,打扰您了,我是xx 西餐厅的,昨天您这里的账没结,我只是跟您确认一下。下次来的时候,请您记得把单补结一下。那头说,哦,是你呀。沐子听出来了,正是刚才那个声音。我说谁呢,原来是我的相好。沐子有点怒了,高总,请注意言辞,记得来结账!结账?我什么时候欠你的账了?她知道遇着个刺头了。她耐着性子说,不好意思,都是我工作的失误,跟您说声抱歉,我们做事的不容易呢,麻烦您下次把这账补结一下。那头说,你不容易,我还不容易呢。谁让你上班睡懒觉,就你这样的,老板得炒你鱿鱼!电话里那人突然语调一转,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你承认是我的相好,我就去把账结了。沐子不愿意再说下去了。简直就是个流氓!可是四百八十块呢,这账追不回,全得她贴。她壮着胆,说,高总,您消费了,总是要付钱的。回头这账您必须来结掉。那头声音大起来,哟,还必须,你说我欠账我就欠账了,谁作证来着?这么要钱,咋不去卖呢,那天我瞧你胸还挺大的,有资本呢。
沐子能说什么呢?这么无端地被人羞辱,被人欺负。这样一个无赖!沐子气得嘴唇都咬破了,可还是忍了下来。不然呢?她自己出钱默默销了这笔账。
此刻,沐子认出了他来。就是这个人,这个高总,无端地辱骂了她,欺负了她。如果不再遇见便罢了,如果是以往也罢了,可是今天,沐子突然想为自己出口气。她不能这样任人欺负,不能这样,任谁都欺负!
她走过去,叫,高总,你又来了。果然,那个斜着眼瞟她的男人接了她的嘴,哟,是想我了吗?声音里满是轻慢与揶揄。
沐子笑笑,一字一句地说,高总,上次欠的账,今天你得一块结了!
也许是被沐子一脸的庄重严肃惊到了,那个高总说,不就是一笔账吗,谁说过不结了。行,答应了结就行。沐子掉头准备去忙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又开了腔,声音里笑嘻嘻的,我说,那天怎么不来吃夜宵呢?
吃夜宵?沐子脑子炸了一下,她想起来了,那个春夏秋冬。居然就是那个春夏秋冬!沐子又气又窘,真他妈的搞笑!沐子背对着他,胸腔里像燃烧着一团火。她猛地转过身去,走近那个高总。我跟你很熟吗?我对你客气是因为我的修养,希望你也自重!还有,我从来不卖!也从来不跟陌生男人吃夜宵!今天,请你当着你朋友的面,把账结了,而且,跟我道歉!
沐子一股脑地说完,她说得浑身战栗,因为过于激动,她的心跳剧烈,有轻微的晕眩,又有一种血流畅通的快感。她逼视着那个男人,眼前几个人影在交错,前夫、儿子,以及这个高总。凭什么,让你们这样欺负!有生以来,她沐子,第一次这样与欺辱正面交锋,第一次,她要为自己讨回个公道。她沉下心,身体微微发抖,她是一切都豁出去了!
沐子本以为,她今天要拿出全部的力气,去跟眼前这个人,跟生活,较一较真!争一口气!还能怎样呢?反正都已经一败涂地了。
谁知道,那个高总竟突然换了副面孔。你说,你这人,怎这么轴呢。我买单,我道歉。我道歉还不行吗?就你这性格,鬼都怕你!
沐子不接他的话。她转过身,留给他们一个倔犟的背影。她感觉整个人有一种虚脱的快感,她的泪在眼眶里挣扎着,终是没有涌出来。她咧开嘴,无声笑了。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有束生活的光亮照了进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有什么可怕的呢?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不是吗?
儿子十八岁了,他已经成年了。他该对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了。他该尝到生活的惩罚生活的苦头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父亲老了,他有心脏病,时常痛风,说不定哪天就急需钱呢。
谁规定了,为人父母就必须无私付出,一味付出呢?
自己的生活得自己去争,去挣。她相信儿子,他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呢。她或许是个无用的母亲,但只要儿子愿意,只要儿子需要,她会用漫长的后半辈子,去陪伴他,温暖他。日子还长着呢。
她站起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夜深了,西餐厅要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