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清华简《五纪》的齐系文字因素
2022-07-20陈民镇
陈民镇
一、齐系文字因素的判定
战国时期的文字存在地域性的差异,大抵可以分为秦、楚、齐、三晋、燕诸系[3][4]86。20世纪90年代以来,多批战国楚地简牍为认识战国楚文字的构形特点与用字习惯提供了大量实例。一些学者业已注意到战国楚地简牍在文字使用中的异质性因素。关于郭店简、上博简,过去学者多关注其与齐系文字的关联。关于清华简,学者除了关注其中齐系文字的因素,不少研究还就其三晋文字特征进行探讨。
由于有多批简牍典籍类文献与文书类文献出土,楚文字与秦文字的材料相对丰富。至于齐、三晋、燕诸系,则未见简牍实物,学者认识齐系文字、三晋文字、燕系文字主要依靠铜器铭文、玉石文字、陶文、玺文、币文等材料。这些材料,由于受到载体、文体及功能的限制,所呈现的文字构形与用字习惯不免存在局限性。某种文字构形或用字习惯究竟是某系文字的专利,抑或共见于多个地域,限于材料,往往难以确定。因此,目前有限的材料并不能反映战国文字的全貌,基于这些材料的跨地域文字比较可能会出现认识的偏差。
所谓齐系文字,指“春秋中叶以还,以齐国为中心的鲁、邾、倪、任、滕、薛、莒、杞、纪、祝等国铜器铭文,逐渐形成一种颇具特色的东方文字体系”[4]86。判定某一抄本是否存在齐系文字因素,可资比照的材料主要有:
其一,战国齐鲁地区的铜器铭文、陶文、玺文和币文(3)参见孙刚编纂:《齐文字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张振谦:《齐系文字研究》,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作为具有共时性且明确出自齐鲁地区的材料,它们无疑是最重要的参照依据。
其二,《说文》所见“古文”以及三体石经的材料。根据学者研究,《说文》古文与三体石经主要源自孔壁中经,属齐鲁文字[5]299[6]319-320,可为我们认识齐系文字提供重要线索。但由于这些“古文”材料经过辗转摹抄,不免失真,且可能包含孔壁中经之外的其他来源[4]43,故只能作为旁证看待。
其三,学界普遍认可的有齐系文字因素的楚地简牍。在李家浩、周凤五等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冯胜君《郭店简与上博简对比研究》[6]一书详细讨论了郭店简《唐虞之道》《忠信之道》《语丛》(一~三)以及上博简《缁衣》的文字构形与用字习惯,认为它们都是“具有齐系文字特点的抄本”。此外,冯胜君还指出郭店简《五行》亦有齐系文字因素。苏建洲曾从“好”的用字习惯出发,认为《孔子见季桓子》的底本显然不是楚国,可能比较偏向齐鲁一系[7][8]250。林圣峰讨论了《孔子见季桓子》所见“皇”“至”“夫”“亲”等字,进一步说明《孔子见季桓子》的底本源于齐鲁一系[9]。清华简《保训》的字形与三体石经以及齐地铭文、陶文、玺文相近,有学者认为其包含齐系文字的因素[10][11]92-98[12]268-290。上博简《競公瘧》等文本,亦有学者指出有齐系文字因素[13]。这些文献虽经楚人抄写、阅读,但由于受到底本的影响,故仍可见齐系文字的孑遗。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它们被认为具有齐系文字因素,但由于已经不同程度地被转化为楚文字,在利用此类有齐系文字因素的楚地简牍时,无疑需要更加谨慎。
以上三类材料,重要性与可靠性依次递减。本文针对《五纪》齐系文字因素的讨论,便基于上述材料展开。与典型楚文字不合,但又见于齐系文字相关材料的文字现象,很可能是受齐系文字影响的结果。容易与齐系文字产生交集的有三晋文字,三晋文字的材料以三晋铜器铭文、中山国铜器铭文、侯马盟书、温县盟书、三晋玺文、三晋币文等为主(4)参见汤志彪编著《三晋文字编》,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刘刚:《晋系文字的范围及内部差异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清华简《良臣》《厚父》《筮法》《子产》诸篇则被视作有三晋文字因素的抄本(5)刘刚:《清华叁〈良臣〉为具有晋系文字风格的抄本补证》,《中国文字学报》第5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99—107页;赵平安:《谈谈战国文字中值得注意的一些现象——以清华简〈厚父〉为例》,《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6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03—309页;李守奎:《清华简〈筮法〉文字与文本特点略说》,《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陆),中西书局2016年版,第136页;王永昌:《清华简文字与晋系文字对比研究》,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李松儒:《清华简〈筮法〉与〈子产〉字迹研究》,《简帛》第21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9—61页。。本文将目前仅见于齐系文字的文字构形或用字习惯称作“典型的齐系文字”,此外还有共见于齐系文字与三晋文字但不属于典型楚文字的文字现象,其直接来源究竟是齐系文字抑或三晋文字,则有待甄别。
二、《五纪》中典型的齐系文字现象
以上5例,与典型楚文字不同,且在目前所见材料中均为齐系文字所特有。这说明《五纪》虽以楚文字为主,但仍有他系文字(尤其是齐系文字)的残留。
三、《五纪》中共见于齐系与三晋的文字现象
除了典型的齐系文字,《五纪》中还有一些文字构形或用字习惯并不属于典型的楚文字,同时又不专属于齐系文字,而是共见于齐系文字与三晋文字,试列举如下:
四、其他与齐系文字相合的文字现象
《五纪》中还有一些文字构形或用字习惯,它们与齐系文字相合,而与典型楚文字不尽相同,但有的也可在楚文字及其他地域的文字中找到用例,其地域性并不明确,如:
7.三。《五纪》中的“三”写作“三”“晶”或“参”,以“参”表“三”见于简88。冯胜君曾指出,楚文字中读为“三”的“参”字均省去下面的三笔,以“参”表“三”的写法见于《语丛·三》简67以及三晋文字[6]289。不过,从后出的材料看,楚地竹书亦不乏以“参”表“三”的例证,如上博简《姑成家父》简1、上博简《三德》简1、清华简《祭公之顾命》简20、清华简《说命下》简9、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简3等。
五、几点认识
之所以存在这种现象,一个重要原因应是《五纪》的楚地抄本系建立在外来底本的基础之上。尽管目前所见到的《五纪》主要以楚文字书写,但仍可见其他地域文字的残留,当是“驯化”[25]59未尽所致。据李松儒研究,《五纪》与清华简此前公布的《筮法》《子产》《心是谓中》以及《四告》第一、三章部分系同一抄手所抄写[26],这些文献虽出自同一抄手的手笔,但用字不尽相同,甚至存在不同来源的文字现象(《筮法》《子产》体现出三晋文字特征),显然是受底本影响所致。
在《五纪》中,典型楚文字与他系文字的写法在分布上似无规律可循,甚至同一支简之内,“於”“望”等同一字的写法都存在差异[27]。但也需要注意,同一种写法有时会集中出现。如:
“者”的非常规写法集中于简51、52、81,典型楚文字写法则分布于简7—28、简122—123,相互错开;
“事”的非常规写法分布于简47—128,典型楚文字写法则集中于简10、11、31、34,相互错开;
“地”的非常规写法分布于简11—37、简92—128,典型楚文字写法则分布于简2—9、简79—129,有所交集;
“皇”的非常规写法分布于简31—45、简56—116,典型楚文字写法则集中于简55这一支简;
“於”的非常规写法分布于简75—79,典型楚文字写法则集中于简77、97,有所交集;
“望”的非常规写法分布于简39—74,典型楚文字写法则集中于简74、94,有所交集;
“黄”的非常规写法集中于简100、101、103,典型楚文字写法分布于简6—98、简102—109。
非常规写法并非全部集中于某一部分,这应是《五纪》在楚地的流传过程中,抄手在抄写某部分时刻意将他系文字替换为楚文字、但又未能完全统一的反映。清华简《五纪》虽是一人所抄,但清华简的抄手恐怕不是据外来文本直接转写。在此之前,《五纪》或已经过不同人的抄写与转化。由于《五纪》的篇幅较长,并可能经过多次、多人传抄,因此尽管清华简的抄本已经被楚文字“驯化”的相当彻底,但仍难免留下他系文字的踪迹。
至于《五纪》底本的具体来源,从前文所讨论的例证看,《五纪》中与典型楚文字不合的字形,往往与齐鲁地区的出土文字材料、《说文》古文、三体石经以及被学者判定为有齐系文字特点的抄本(如郭店简《唐虞之道》《忠信之道》《语丛·一》《语丛·二》《语丛·三》、上博简《缁衣》《孔子见季桓子》、清华简《保训》)相互验证。不过,有的文字现象亦见于三晋文字。那么如何看待这些与三晋文字相合的文字?《五纪》是否可能像清华简《良臣》等篇一样受到三晋文字的影响呢?
在一种抄本与不止一个地域的文字特征相合时,需要着重考虑两点:
其一是哪一地域的文字因素所占比重更大。冯胜君经过比对和统计,指出如若将《说文》古文与三体石经视作齐系文字,那么郭店简《唐虞之道》《忠信之道》《语丛》(一~三)以及上博简《缁衣》中不属于典型楚文字的文字现象,与齐系文字相吻合的比率接近95%,与三晋文字相吻合的比率为15%[6]316-319,这无疑可说明问题。同样的,《保训》中与齐系文字相合的文字现象,比重也要大于所谓的三晋文字因素;《厚父》中与三晋文字相合的文字现象,比重则要大于所谓的齐系文字因素。这都可以作为判定《保训》受齐系文字影响、《厚父》受三晋文字影响的重要依据。
回到《五纪》,不难看出该篇中楚文字的比重无疑最高,楚文字是《五纪》的主体书写文字。此外尚有一些与典型楚文字不合的因素,它们与齐系文字相合的文字,其所占比重大于与三晋文字相合的文字,有的文字构形与用字习惯是齐系文字所特有;而与三晋文字相合的文字,皆同时见于齐系文字,非三晋文字所特有。清华简《良臣》诸篇中所见与三晋文字相合且为三晋文字独有的写法,如学者讨论过的“元”“宅”“夕”“夏”“因”“左”“邦”“事”等字,则均不见于《五纪》。《五纪》中非典型楚文字与齐系文字的高度吻合,绝非偶然。由此不难得出推论:《五纪》总体而言是由楚人抄写的楚地抄本,但一些文字构形与用字习惯亦表现出齐系文字的特点,其底本与齐鲁地区关系密切。
尽管齐系特点的文字在《五纪》庞大的篇幅中所占比重并不大,但它们仍可暗示《五纪》底本的来源及其最初作者。从文字特点看,《五纪》很可能来自齐地,而这亦可得文本内容的验证。《五纪》与儒家的关联、与阴阳家的关联、与数术的关联、对黄帝的尊崇、诸家思想的综融以及与《管子》的交集,皆可将其作者指向战国中晚期的齐国稷下之学。
李守奎之所以最初认为《保训》与齐系文字有较多交集,后又强调《保训》的三晋文字因素,主要基于他对清华简的一个总体判断——清华简总体上看与三晋文字关系密切[18]38。诚然,清华简中有些篇章呈现出三晋文字的特点,但也有文献(如《保训》《五纪》)表现出齐鲁学术的渊源。可见,清华简的构成并不纯粹,不宜一概视之。源自三晋与齐鲁的文献皆在楚地流传,当时学术的传布与交流远超今人想象。
附记:本文蒙苏建洲先生与李松儒女士指教,谨致谢忱。本文排定之后,笔者注意到子居指出《五纪》的“良”字亦有齐系文字特点,附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