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高庙文化凤鸟纹的艺术风格和设计哲学研究
2022-07-20周霞
周霞
摘要:从目前的考古发掘来看,距今7800年左右的湖南高庙文化白陶器出土的凤鸟纹的历史年代为中国之最早,与湘西苗人传说的祖先神——驩头氏的大致年代相当。通过对其出土资料的收集整理和艺术造型语言的考证分析,带有明显的巫傩文化特征,非笼统的“太阳崇拜”所能诠释。大约从距今7000年开始发展至成熟,完成了从“崇鸟”到“崇凤”的蜕变,并开始向周边强势扩展。其中向北一支在洞庭湖区发达的水稻农业和“观象授时”的原始科学的双重影响下,与八角星纹、扭结纹等组成代表新的宇宙观的复合图式,进而传播至长江下游区,再现了以苗蛮一族为代表的湖湘文化在早期中国文化创建上的引领地位。
关键字:凤鸟纹天人合一高庙文化
“崇鸟”文化在中国新石器时代各大文化圈遗址均有所发现。从地理分布来看,以北,从以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文化圈到以辽宁西部和内蒙古中南部为中心的北方文化圈;以东,从以太湖为中心的东南沿海文化圈到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文化圈;往西,以环洞庭湖和四川盆地为中心的西南文化圈;往南,以鄱阳湖、珠江三角洲为中心的南方文化圈,均发现以石、陶、象牙、玉等材质制成的各类鸟形器和饰于器表的凤鸟纹。其中三维式的鸟形器多为地域特色的鸟类造型,而平面式的“凤鸟纹”则多与各文化圈最典型的动物纹样共生组成复合图式。如北方文化圈的赵宝沟村小山遗址陶尊器表的凤鸟纹与猪首和鹿首共生,中原文化圈的仰韶文化山西泉护村彩陶殘片上的凤鸟纹则与太阳纹共生,而西南文化圈的高庙文化遗址白陶器表的凤鸟纹则多与兽面纹和八角星纹共生等等。总之,一方面,“凤鸟崇拜”作为中华文明伊始期的主导性文化,具有普遍性的信仰特征。另一方面,它又依附于各大文化圈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和经济基础,具有多元化的地域性特征。因此,客观考证凤鸟纹出现的最早年限,风格的南北差异,以及其在各大史前文化圈的演变轨迹,对于探寻集史前百鸟之大成的凤文化和“一支多叶”的中国式文明起源,都具有重要启示作用。
目前,中外学术界关于史前时期凤鸟纹样的研究多为区域性的个案研究,主要集中在以“良渚文化”为代表的东南沿海文化圈。主要围绕“玄鸟生商”的神话展开,进而梳理出先秦时期长江下游和黄河中下游地区凤鸟文化流播的大致历史轨迹。首先是20世纪上半叶,以高本汉、闻一多和郭沫若为代表的一批学者,以“玄鸟生商”神话为依据,对殷商青铜器上的凤鸟纹进行了初步考证。而后是20世纪下半叶,以巫鸿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借用“图腾”的概念与东夷先民的“崇鸟”传说,对山东日照两城镇出土的龙山时期的玉圭上似鹰的凤鸟纹进行考证,并将“玄鸟生商”的神话追溯到新石器时代晚期的东夷少昊氏集团,进而把东南沿海文化圈的凤鸟文化归纳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体系。总之,由于东部地区考古发掘、地面遗存和传世资料丰富而引起学术界的全面深入研究,反观其它文化圈的凤鸟文化的研究则零散驳杂,导致远古“崇鸟”的信仰被贴上了东方民族的标签,造成“一叶障目”的研究格局。另外,所列资料多集中在单一的玉质祭器,对凤鸟造型与其他材质的祭器之间历史演变的层累关系的研究比较薄弱。启蒙哲学有言:懂得了起源便懂得了本质。因此,笔者在继承前辈关于崇鸟文化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迄今为止发现年代最早,距今约7800年的湖南高庙文化的凤鸟纹的演变脉络为线索,考证其与东南沿海文化圈的“凤鸟”崇拜的渊源关系,进而明确以苗蛮集团为代表的湖湘地区在奠定“凤鸟”艺术范式的历史地位。
高庙文化是新石器中晚期华南地区的一处重要文化遗存,距今约7800-6300年。主要分布在湖南沅水流中上游、洞庭湖区、湘江流域以及岭南环珠江地区和桂江流域,以湖南沅水流中上游地区的高庙遗址最为典型,故得名“高庙文化”。2005年湖南高庙下层第一期遗存南区第24和22层出土的多件白陶罐残片上发现的凤鸟纹,相伴而出的还有太阳纹、带翅獠牙兽面纹、建木纹、神山纹、平行带状纹、连线波折纹等等。且贯穿与高庙文化的始终,一共延续了1500年左右。本文以距今7000年为界,将高庙文化的凤鸟纹的演变风格分成早晚期两个阶段。早期为原生期,以湖南沅水中游的洪江高庙遗址地层出土的浅细双线刻画的鸟头式或鸟羽式凤鸟纹和羽人图像为主要研究对象;晚期为扩展期,以湖南沅水中游的洪江高庙遗址地层及周边传播地区所出土的篦点戳印的凤鸟纹或复合凤鸟纹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对早晚期风格的对比分析,归纳出形式演化的内在逻辑次序和规律,并结合高庙文化的自然环境和经济特点,辅以考古、文献双重证据,架构其生长的特有原始语境,阐述其背后所支撑的设计哲学。
一、高庙文化地区的远古崇鸟传说考
前文字时代,湖南洞庭湖和江西鄱阳湖一带为苗蛮一族的聚集地,其代代相传的祖先神驩头(又称驩兜)即被描述为人首鸟身、能力非凡的神人,流传至今。《山海经·大荒南经》有载:“大荒之中,有人,名曰驩头。鲧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驩头。驩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大荒北经》又载:“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一说驩头为大禹父亲鲧之孙,一说驩头为颛顼之子,系黄帝嫡后。久远的历史,松散繁杂的传说,实考实属不易。但在造型语言来看,人首鸟身的驩头,与人首龙身的天皇伏羲氏、人首蛇身的地皇女娲氏和牛首人身的人皇神农氏属于同一原始思维下的产物,折射了湖湘地区先民以鸟为精神构建的治世之策,体现了农耕之前,发生在天人之间的神话传说。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尧时)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最后,驩头氏为尧舜禹所清巢,在“万世一系皆源于黄帝”的共祖同源理念下,苗蛮集团追忆黄帝后裔为驩头先祖,并赋其“凤鸟”之尊,以示臣服。正是在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部落大冲突和融合中,湖南湘楚一带的原始血缘与地缘文化被完全打破,汇聚成以华夏文明为主杆的中华文明的一支。综上所述,人首鸟身的驩头活动的历史范围应是早于五帝时代的三皇时代。而距今7800年左右的高庙文化下层遗存与三皇时代大致相当,其出土的“凤鸟纹”也佐证了苗人关于其先祖驩头史迹的可信,揭示以苗族为代表的湖湘地区有着比上古东夷地区更久远的崇鸟文明。
二、高庙文化早期凤鸟纹的艺术风格和设计哲学研究
高庙文化早期阶段就已经开始盛行凤鸟纹装饰。从遗存出土的大量打制石器和动物骨骸来看,当时属于渔猎与采集型的经济模式。稻作农业不发达,但已饲养家猪和栽培薏苡,手工制陶业发达,属于定居式的生活方式。早期的凤鸟纹主要以浅细双线或单线组合而成,饰于白陶和红陶釜罐类器表的肩部和碗类器外壁的下腹部,而非同出土的少量玉器、骨器和象牙器表。从数量和形质上分析,红陶为大宗,多为生活用陶,而白陶为小宗,质地精细,类型相对固定,实为与玉器相若的祭祀用器。高庙遗址的白陶是目前最早可考的南中国的白陶系,体现该文化背后“尚白”的装饰动机和“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成器理念。另外,高庙文化的凤鸟纹多线刻在圜底或圈足的陶器上,始终没出现中原地区象征“阳鸟崇拜”的三足器,且比黄河中上游的彩陶早了近1000年左右,比长江下游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的骨匕上的双头鸟纹也早近500年。因此,从时间序列来看,高庙文化的凤鸟纹外来的可能性不大,是沅水中、上游高山所环绕的相对封闭的环境下,自然崇拜下孕育的“崇凤”文化。
高庙早期的凤鸟纹主要采用写实主义的表现手法,表现侧视的鸟首和鸟羽。具体可分为鸟头式凤鸟纹和鸟羽式凤鸟纹。鸟头式凤鸟纹,主要由勾型鸟嘴和正圆鸟眼构成,嘴尖垂直朝上(图1)或朝下排列,或两两相对呈平行式斜倚排列(图2)。鸟羽式凤鸟纹由单支“B”形状羽毛构成,或两两相对构成叶片状呈倒“八”形排列(图3)、或垂直式或斜倚式排列(图4)。装饰构图上,有二环连续式和带状层叠式两种类型。二环连续式凤鸟纹,呈带状重复排列,环绕陶器一周。而带状层叠式凤鸟纹,以陶器为本体,采用“纵横交错”的构图原理,将象、数、理三者有机结合填充而成。横以口径为视中心,以进行“+”形等分;纵以颈、肩和腹为参考线,运用几何纹样进行水平分区,形成两层或三层的地毯式分布格局,再分别以凤鸟、太阳或兽面纹等主题纹样进行填充,形成多个装饰母题组合而成的复合图式,环绕陶器表面一周。再辅以对称等分、对半拆分和二元复合等艺术法则,造成疏密有间、主次分明和错落有致的视觉效果。各单元纹饰之间衔接紧密,主次分明,体现了高庙先民高超的装饰技艺。
高庙文化早期的复合凤鸟纹带有很明显的叙事性,以高庙遗址05T11—02第24层的陶罐上的复合图式最为典型,由凤鸟纹、八角星纹、兽面纹和水波纹等组成(图5)。按照带状层叠式的构图原则,横以口径为视中心,进行“+”形等分;纵以颈、肩和腹为参考点分成三层。上层和中层分别以八角星纹、鸟羽式凤鸟纹和兽面纹等进行填充,上中两层填充的主题纹样分别构成两组左右独立的复合图式,两两相对,环绕器表一周。下层为两道平行的水波纹,与颈部的水波纹首尾呼应,构成完整的复合叙事艺术图式。最后,以绳纹滚压腹底。左边是鸟羽式凤鸟纹和八角星纹组合而成的半身神人图式。上层以八角星纹和“结绳记事”的扭结纹构成神人的头部。下层以鸟羽式凤鸟纹示意神人的双臂,以浅细双线刻画三道等距离箭头朝下的折线示意其上半身躯干,胸部的中心再刻一小圆,俨然一位佩戴八角形纹假面,上身披着鸟羽的大巫,双手相迎的场景。右边是由兽面纹和鸟羽式凤鸟纹构成的复合图式。下层由三个正圆构成的兽首骷髅,再以“结绳记事”的扭结纹围成兽面构成“心”型的外轮廓。上层正对兽面纹额头的位置为中高两低“山”字形的王冠,两侧各置一只“B”字型鸟羽式凤鸟纹,呈“介”字形。有学者研究指出“巫师在跳神作法时,要戴上特别的“神帽”,帽顶上的飘带表示鸟魂在飞翔,头上和腰上的铃铛代表鸟的叫声。”由此推测,右邊的复合图式即是象征巫师身份的兽面纹假面和系着象征鸟魂的鸟羽。显然,整个器表的复合图式刻画的是一场盛大的巫术仪式。
早期高庙文化的凤鸟纹多以鸟首和鸟羽为主要表现对象,而鸟羽多与以兽面构成复合图式。《黄帝内经·素问·脉要精微论》有曰:“头者,精明之府,头倾视深,精神将夺矣。”先秦时期的先民视头首为生命精液积聚的中心,具有“灵魂的力量”。此观点也揭示了早在距今7800年左右的高庙文化,以鸟首兽头作为纹饰的主要表现对象的装饰动机,因具有“灵魂的力量”的用作巫术的中心。“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说,虽然原始人和我们一样都在用眼睛看外界,但原始人和我们看外界的感知完全不一样。……他们认为万物的本质不仅仅在于其实感的那部分特征,更在于它们背后的神秘力量。”在原始人的原逻辑思维里,没有主客相分的界限,万物之间互渗。于是,具有飞行能力的鸟类的羽毛看作具有升天的神力,也成为巫术表现的对象。所以,在高庙先民的眼里,对于飞鸟的整体造型的把握就显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契丹国志·初兴始末》中更形象地记载:“复有一主,号曰㖞呵,戴野猪头,披猪皮,居穹庐中,有事则出,退复隐人穹庐如故。”“戴野猪头,披猪皮”的㖞呵,即借助野猪头和皮的神力进入通灵的世界,完成人神沟通的目的。野猪头和猪皮也是㖞呵的萨满身份和法力的象征。学者李智刚在《苗傩三探》中则指出“先民造‘傩’字时所依据的原始形象:一个身披羽毛、雀顶凤冠的人。……根据文献记载,最早奉鸟为图腾的民族,当属发祥于黄河下游至长江中下游一代的苗族先民‘九黎’部落。”所以“鸟即中国古傩原型的最初意象,那么很明显,它只能起源于最早崇鸟的民族——苗族。”于是《山海经·大荒南经》中记载的“驩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即是对驩头披戴鸟禽头部和羽毛,模仿鸟禽的形态和动作,来捕杀猎物、战胜敌人、驱除鬼疫等历史情景的夸张描绘。同时,从发音来考,苗族人读“鸟”为“傩”音。由此可见,高庙文化早期白陶祭器上盛行的鸟头式凤鸟纹和鸟翅式凤鸟纹应该是起源于南方渔猎文化的巫傩的早期遗存。而高庙遗址05T11—02第24层的陶罐上的佩戴八角形纹假面,身披鸟羽的神人图式,即通晓天文地理、祭祖、占卜、医术等的傩巫,苗族的先贤——鸟首人身的驩头的最早雏形。而其与八角星纹、兽面纹和水波纹等组成的两组复合图式,即是对苗蛮一族“崇鸟”信仰而为的傩礼仪式的意象表达。
三、高庙文化晚期凤鸟纹的艺术风格和其他纹样的组合关系的内涵阐述
大约在距今7000年开始,高庙文化发展到晚期,开始向周边强势扩展。向南扩展到广西桂江流域的甑皮岩类型(距今7300-6300年)和环珠江口地区的咸头岭类型(距今7000-6300年),往北进入湘江流域和洞庭湖东岸的大塘类型(距今7400-6300年)和汤家岗类型(距今7000-6300年)。一般来讲,不同区域之间的文化交流很少是单向的,绝大多数是双向的。当高庙文化独特的装饰技法和寓意深刻的各类主题纹样北传至稻作农业发达的洞庭湖周边时,催熟了汤家岗遗址“观象授时”的八角星纹。而北区的天文历法反过来也对高山环抱、农业发展缓慢的南区洪江高庙遗址的凤鸟纹产生巨大的影响,蜕变成南中国传统凤鸟造型的典型。此时烧陶技术进一步提高,白陶迅速发展,器类从早期单一的罐类扩展到盘和簋等圈足器,凤鸟纹的装饰部位也从早期的釜罐类大件器物的颈肩部扩展到钵簋类小件器物的腹部或外底。但白陶盘或簋类器腹上的凤鸟纹一般为鸟头朝下的倒悬式,需倒扣才能正常视读,与现在民间巫术祭祀仪式的陈设习俗一致,体现了其承载的特殊而庄重的仪式。同时,高庙文化晚期的南北部遗址均发现大型祭坛,其中以2005年发现的洪江市高庙遗址的祭坛和2000年丁家岗遗址的祭坛为最,面积均在1000平方米左右。毫无疑问,大型群体性祭祀仪式场所的出现,正契合了凤鸟纹所需的凝重仪式规格。总之,凤鸟纹发展到高庙文化晚期,在“观象授时”和“自然崇拜”双重影响下,进而被庄重繁琐的祭祀仪式所“物化”。
晚期凤鸟纹的艺术风格和装饰技法均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艺术构成上,由凤首和双翼构成大鹏展翅之姿,个别还添加了鸟足或鸟尾,完整而灵动,且有单头和多头,有羽冠和无羽冠之分。二环连续式的鸟头式和鸟羽式凤鸟纹大量减少,多与八角星纹、太阳纹与兽面纹等同构而成复合图式。装饰布局上,依旧以“器”为本位,“纵横交错”的立面构图法,呈两两对称的形式,环抱器表一周。但数量由早期的数十只锐减到一二只为主。装饰技法由早期的线刻转变成戳印篦点组合。表现形式有两种:一种是篦点连缀而成的单线构成的凤鸟纹与其他主题纹饰共生的复合叙事图式。如高庙文化北部的汤家岗遗址(距今7000-6300年)白陶盘 M41出土的双鸟护兽图(图6),呈倒戳印式。居中的为正面的兽面,两侧为相向而视的侧面小鸟,分别朝兽口侧伸展着双爪,表现护兽的动势。长江下游的河姆渡遗址的陶钵的两面也有相似的复合图式,其 A 面和 B 面分别为“双鸟护兽”和“双鸟护禾”的主题(图7)。另一种是篦点戳印而成的剪影式的凤鸟纹,凤鸟纹为篦点戳印而成的底纹,羽翼部分再以留白的形式表现凸起的八角星纹、太阳纹与兽面纹等其他主题纹样。如高庙文化南部的洪江市高庙遗址91T015第9层出土的白陶内折沿罐肩部的凤鸟纹(图8)。鸟头侧视朝左,羽冠后卷,尖喙圆目,鸟嘴微张,呈曲形吐舌。双翼呈正面状展翅,对称分布在鸟头两旁,与鸟身构成流畅的半弧状,外侧的翼尾由三层平行的三角状翼尖构成。羽翼部分以留白的形式填充凸出的太阳纹和四道“∟”形芒线。为了更突显其“托物”的观念,少数戳印的剪影式凤鸟纹还以深红色或黑色颜料填涂,使之与凸起的其他主题纹样形成强烈的红白或黑白对比。
从装饰母题的组合关系来看,高庙文化晚期凤鸟纹的“羽翼”是与其他装饰母题配伍的纽带,很容易联想到中原地区载日的阳鸟——乌。《大荒东经》有言:“汤谷上有扶木,一曰方至,一曰方出,皆载于乌。”概而言之,早晨太阳攀附东方太阳神树扶桑,从汤谷升达天空,黄昏则攀附西方太阳神树榣木从天空降落到蒙谷,其坐骑为乌。《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乌”。高诱注:“踆,犹蹲也。谓三足乌。”“乌”与太阳同一而成,既是太阳出行的座御,又是太阳精魂的幻化。但从高庙文化白陶的器型来分析,并没有出现代表中原阳鸟崇拜的三足器,且其凤鸟纹所托的主题纹样除太阳纹以外,八角星纹、兽面纹等都在其中。甚至连兽面纹上也附上迎风展翅的双翼。如高庙遗存出土的一件白陶簋(91T2003: 12)(图9),腹部外壁戳印倒置的展翅环抱器腹一周,戴羽冠的凤鸟纹,双翼承托对半拆分的獠牙兽面纹。将其倒置或举过头顶,外底戳印人格化的双翼獠牙兽面纹。此外,高庙文化晚期还出现了三头式的凤鸟纹(如图10)。数在中国早期文化中涉及到诸多的思想观念,如汉代的《京房易传》引孔子的话说:“阳三、阴四,位之正也。”意思是说:“三”代表东方,东方属阳。“四”代表西方,西方属阴。三头式的凤鸟纹则是象征“天三”之天道。由此可见,高庙文化晚期的凤鸟纹是对早期鸟羽式凤鸟纹的进一步衍生后的新发展,是湖湘原始居民在早期“自然崇拜”观念下对鸟翼的飞行神力的崇拜,进而演化成“通天入地”的超自然能力的崇拜,显然有别于中原文化崇拜的阳鸟——三足乌,是对湖湘“其志大兮,其慧远兮”的九凤精神的最早演绎。
纵观高庙文化晚期各大主题纹饰发展的全局,鸟头式的鳳鸟纹在北区的洞庭湖周边地区,受原始实用经验科技的强烈影响,与象征“观象授时”的原始罗盘的八角星纹一起融合成更复杂的复合图式。如汤家岗遗址 M40∶1 的白陶盘(图11)八角星纹复合图式,其中心位置戳印象征四方的凤头式凤鸟纹,南区的桂阳千家坪遗址的白陶盘底部也戳印有相同形式的凤头式凤鸟纹(图12)。《说文》之中有记载:“凤鸟出东方君子之国,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古人认为,有大风时亦即有大鸟出现,故认为风为鸟所致,而以鸟为风神,遂造字时,即合“鸟”与“凡”以为“风”字。《文选·东京赋》曰“声与风翔”,薛批注:“风者,天之号令也。”华夏大地一直以来都是四季分明的季风气候,于是,先民惯以四方神配四方风。因此,高庙文化晚期的凤鸟纹远古历法观测发展到天文历法阶段,象征四方的“风神”。即闻一多在《古典新义》记述:“卜辞‘风’字皆作‘凤’”的根源所在。
四、结语
综上所述,高庙文化“凤鸟纹”从早期的鸟头式凤鸟纹和鸟羽式凤鸟纹到晚期的对百鸟之王“凤”的理念塑造,最大限度的保留了在傩文化视野下,以驩头氏族为代表的湖湘先祖通过这种神禽拟人化的心理归属来强化自身的优越性,将其作为一种族徽和一种排他性的保护神来完成人神相通到天人相通的信仰转型过程。其勾喙、鸡颈、羽冠、毛角大翅、高足和鱼尾的造型特征,灵动而繁缛,宛若“飞鸣起舞天下太平”的梦中灵鸟,与《尔雅·释鸟》所述:“凤,其雌皇。”郭璞注:“凤,瑞应鸟。鸡头,蛇颈,燕额,龟背,五彩色,其高六尺许”的描述已非常接近,是千百年后凤鸟艺术范式的始肇。高庙文化的凤鸟纹,正是那传达上天敕命,引魂升仙的使者。在湖湘先人的世界里,人神可以自由交往,天地可以任意往来,彰显了其浪漫的诗性情怀和率真、热情的民族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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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优秀青年项目,项目名称:湖南高庙遗址白陶装饰样式以及设计哲学研究,编号:18B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