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春,梅兰芳在长沙
2022-07-20王金华
王金华
梅兰芳和湘人的缘分不浅,叶德辉、易顺鼎、易培基、齐白石、欧阳予倩都是梅兰芳的故交或粉丝,发表了不少捧场的诗词。尤其是易顺鼎,在梅兰芳出道之初即加以揄扬,在遗老圈大力推介,被时人称为“梅党”。梅兰芳感念其知遇之恩,“馈珍药。既殁,致重赙,哭奠极哀”。湘人对梅兰芳的到来期盼已久,二十余年数次传闻其来湘演出,都没有落实,直到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1937年春天。梅兰芳剧团演出的具体细节已经随风而去,《梅兰芳全传》也语焉不详,只有从旧报刊和旧人回忆文字中可以还原些许真实情形。
邀请梅兰芳剧团来湘的是长沙大戏院老板萧石朋、萧石勋兄弟。萧石朋,长沙县人,1915年加入中华革命党,同年创办《湘省日报》,后担任过新宁县知事、《湘报》总编辑、上海《申报》驻湘特派员、长沙市新闻记者联合会监察委员等职务。经过多方努力,萧石朋在1937年2月底谈妥了梅兰芳剧团来湘事宜。3月9日,长沙大戏院在湖南《国民日报》预告了开演日期、头三日戏目、演员和票价等事宜。剧团艺员五十余人,梅兰芳之外,还有刘连荣、姜妙香、萧长华、朱桂芳、奚啸伯、杨盛春等;特座四元八角、优座三元六角、雅座二元六角、正座一元六角、东楼一元六角、西楼一元六角、后楼一元二角、厢座一元二角。预告当日在青石桥开始售票,同时发售类似剧情简介的《梅剧集》,每本六分钱。这次破天荒地提前近十日售票,刷新了长沙剧场的最高票价,也是第一次要求对号入座,但毫无悬念地一售而空。
梅兰芳在3月16日抵达长沙,次日在青年会与新闻界见面,3月18日如期开演,果然火爆异常,剧场观众拥挤,反应热烈。省主席何键、省保安处长刘膺古等要员带领全家前排就座,除了重要公务以外,每场必到。一大群英国、日本、美国等外国侨民引人注目,梅兰芳的私人秘书李斐叔将预备好的英文说明一一分送。茶房见缝插针,不停地往空隙处塞凳子。戏院见机增售每张一元的站票,每晚售出两三百元。票务人员、剧场茶房乘机加价牟利,一张站票就加价六角,长沙大戏院不得不登报声明,扬言要报警追究。每杯一毛五分的清茶每晚卖出三百多元,算来观众超过二千人了。包车夫按照惯例可以免费入场,但实在太拥挤了进不去,于是和军警发生冲突,打坏了戏院悬挂的梅兰芳大照片。
湖南《戏报》唯一争取到了对梅兰芳的采访,该报主编黄曾甫转赠了郑家溉的书法作品“万人空巷看梅郎”。郑家溉是晚清翰林、著名书法家,为逃避日本侵略者和伪满洲政府诱逼,1934年毅然举家从北京迁回长沙县,1944年在湘乡被日军拘押而英勇投水自杀。国民议会议员周震鳞书写了“洞庭春满”赠送梅兰芳,还有人书写“声色无双”上款称梅兰芳为“艺术博士”。有文人作诗记录盛况:“满城争说梅兰芳,公子哥儿尽发狂。小姐佳人均要看,老爷含笑解财囊。包银三万聘梅郎,场券先售价已偿。十日以前无座位,剧团获利破天荒。”
如此火爆的行情带来了商机。当时,由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建设的长沙广播电台正在调试期间,于是赶紧向交通部长沙电话局商量,临时赶设专线,在3月18日晚开始转播梅剧团表演。华南无线电器商行、天声无线电行立即刊登收音机广告:“此次梅兰芳剧团来湘表演,敝行应听众之需要,又到大批经济四灯机,每架十元,可供全家之收听。”“收听发音清亮,与面听无异。”长沙城里收音机一时售罄,商家赶紧从汉口调货。又有人作诗:“万人欢动看梅郎,戏票追求举国忙。何似收音机下坐,香烟茗茶听新腔。”当时收音机是稀罕物,一般民众尚不敢接触,每架十元也非普通人能消费,所以分流观众的作用有限。衡山县乡绅风闻梅兰芳将游览衡山,筹备邀请梅兰芳义演,借机筹集建桥资金。
梅兰芳剧团在长沙到底演出了多少天,有哪些戏目?《京剧文化词典》记载:“从1937年3月18日至31日的十四天中,演出了《宇宙锋》《西施》《凤还巢》《洛神》《木兰从军》《廉锦枫》及三四本《太真外传》等近二十出戏。”《湖南戏曲志》记载梅兰芳剧团演出十二天;《湖湘文库(乙编)·湖南老商号》记载梅兰芳剧团“连演十天,场场爆满”,还有演出十三天、十四天等不同说法。通过整理长沙大戏院在湖南《国民日报》刊登的广告,结合亲历者张佛言等人的回忆,可以还原梅兰芳剧团在长沙演出的具体日程:
3月18日,全本《宇宙锋》(夜场)
3月19日,《探母回令》(夜场)
3月20日,前部《西施》(夜场)
3月21日,《汾河湾》(日场),后部《西施》(夜场)
3月22日,《凤还巢》(夜场)
3月23日,《武家坡》《银空山》《大登殿》(夜场)
3月24日,《洛神》(夜场)
3月25日,《枪挑》《穆天王》《宝莲灯》(夜场)
3月26日,《木兰从军》(夜场)
3月27日,《双曲》《法门寺》《奇双会》(夜场)
3月28日,《廉锦枫》(日场),三本《太真外传》(夜场)
3月29日,停演一天
3月30日,四本《太真外传》(夜场)
3月31日,《春秋配》《金山寺》(夜场)
4月1日,全本《三娘教子》(夜场)
4月2日,《霸王别姬》(夜场)
4月3日,《黛玉葬花》《美人计》(夜场)
4月4日,《生死恨》(夜场)
4月5日,《苏三起解》《贞娥刺虎》(夜场)
4月6日,《玉堂春》(夜场)
4月7日,《天女散花》《五花洞》(夜场)
4月8日,《贵妃醉酒》《红线盗盒》(夜场)
由此可见,梅兰芳在长沙实际演出二十一天,戏目达到三十多个。演出日期较长而不能重复,《黛玉葬花》等许久未演的戏也搬出来了。其实,长沙大戏院与梅兰芳剧团最初约定十天,见行情火爆遂协商延长九天,最后在何键夫人黄芸芷的要求下,为湘省贫儿院和贫民产育所筹集善款义演两天。
剧场热闹卖座、一片喝彩的背后,还有激烈的批评声。《梅兰芳全传》有一小节题为“巡回演出中的长沙风波”,说长沙各报均刊文攻击,一直骂了十天,后在叶寅亮的疏通下才有缓解,但始终没有一篇捧场文章。有人指出,梅兰芳如此被骂,只有在此几年前上海《文学周报》出过一期梅兰芳专号,赵景深等大肆批评,但也不如长沙报界异口同声、火力猛烈。
湖南《大公报》、长沙《力报》、《晚晚报》等小报积极参与,表现十分突出。湖南《大公报》先后发表《梅兰芳与国粹》、《梅郎入京补述》、《梅郎谈屑》、《梅剧团公演之第一日》(之后每日一篇,共五篇)、《梅兰芳论》(连载十一日)、《送梅兰芳行》;长沙《力报》先后发表《“拒梅”与“望梅”》《迎梅杂感》《从梅兰芳来长沙说起》《请梅博士出境》《攸园居士口中之梅毒》《看梅和赏梅》等。一些文章从标题就能闻出火药味,其他文章中夹杂相关内容,如三言两语的评论,还有市民对话、一句话新闻、竹枝词、打油诗等,或诙谐或深刻,基本是批评的主题,观点却是发散性的,从“梅博士”辐射到社会制度、文化等各个方面。
梅兰芳来之前,严怪愚直言:“千万不要演《讨鱼税》《刺虎》那一类挑拨阶级意识及《天女散花》《霸王别姬》那一类浪漫、萎靡、颓废、空洞、迷荡的剧本。”演出十余天后,严怪愚又以《请梅博士出境》为标题,毫不客气,指责旧剧让人堕落:“听见梅‘博士’的歌喉,他们忘记华北战士们的呐喊了;看见梅‘博士’的朱唇,他们忘记华北战士们的鲜血了;听见台上的锣鼓,他们忘记华北的炮火了。”有批评者直接说:“送你一个忠告,畹华,你别再唱戏了。”客气一点是“梅博士”,不客气就是“梅毒”。民国初年就有“梅毒”之说,但那时强调梅兰芳感染力强,现在是“恶毒腐败”的代名词了。湖南《大公報》有文章《攸园居士口中之梅毒》,署名“六○六”,这是一种消毒药品,显然作者是以治疗者自居了。
经历了种种不容易,梅兰芳自然大为不快,原计划的衡山之行取消。但是,不快还是不能公开,梅兰芳在湖南《国民日报》留下客气的告别启事,再次来湘要在将近二十年以后,那时已经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