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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之足

2022-07-18大江健三郎

湖南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单间躺椅脊椎

(日本)大江健三郎

我们一直安分地生活在厚厚的黏液质墙壁中。我们的生活与外界完全隔绝,处于不可思议的监禁状态,我们绝不会试图逃跑,也绝不会热衷于外界的消息。甚至可以说,外界对我们并不存在。我们在墙壁里充实而快乐地生活着。

我不曾尝试碰触厚厚的墙壁。但毫无疑问,墙壁密不透风,监禁着我们。我们被困在一种强制性收容所,可我们从不曾想过打破这个黏液质的透明墙壁逃出去。

这里是建在海边高原上的脊椎结核患者疗养所的未成年人病楼。十九岁的我是患者中最大的,其次是我们当中唯一的少女,十五岁。其余五个患者都是十四岁。我们的病楼由单间和阳光房组成。晚上,我们两人一组被分配到一个单间睡觉;白天,我们在宽敞的阳光房里摆好躺椅,进行日光浴。我们都是安静的孩子。或细细耳语,或低声窃笑,或干脆沉默不语,任由自己被晒成褐色的身体保持静止。除了偶尔大声呼喊,让护士送来尿壶以外,我们都一动不动地度过漫长而单调的时光。

在我们身上,几乎看不到未来行走的可能性。大概由于这个原因,院长才把我们聚集在了这个与成人病楼隔着宽阔草坪的独立病楼里,试图让我们形成一个特殊社会的雏形,这取得了相当的成功。除了一位十四岁的少年——他曾经用复杂的方法自杀未遂,总是在阳光房角落里沉默不语以外,大家都过着快乐的生活。

而且,我们也总被快乐眷顾着。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病房的护士担心我们的床单和内衣被弄脏,抑或是出于小小的好奇心,更是出于一直以来的习惯,她们给予了我们简单的快乐。有时,我们当中会有人白天也让护士推着躺椅回到单间,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再带领着脸颊潮红的护士得意洋洋地回来。我们偷笑着迎接他。

我们安闲度日,不在意时间的流逝,过着充满快乐的生活。但是,自从那个男人到来,一切都开始一点点,但执拗地发生变化,外部的存在变得清晰了。

五月的某个清晨,那个男人两条腿都打着笨重的石膏,出现在阳光房里。所有人都有意无视他,继续低声交谈或窃笑,他显得很不自在,犹豫了一会儿,向正巧坐在他旁边的我搭话:

“我是大学文学系的。”他低声说,“两条腿都不行了。虽然到底怎样还要等三个星期拆掉石膏后再看,但医生说我的腿肯定没救了。”

我冷淡地点了点头。包括我在内,整个病房里的年轻患者们,都已经厌倦谈论或倾听自己或对方的病情了。

“你呢?”学生像要窥探我的内心似的抬高肩膀,“很严重的脊椎结核吗?”

“谁还会记得自己的病情啊。”我说,“反正就算我不记得,它这一辈子也不会抛下我的。”

“忍耐。”斜靠在我躺椅靠背上的护士说,“不要说这样自暴自弃的话了,不忍耐下去可不行啊。”

“就算我不忍耐,我的腿也会完美忍耐下去的。

“是我和你说话让你不愉快了吗?”学生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嗯?”我惊讶。

“因为我还不习惯……”

“你们好好相处吧。”护士说,“从今天晚上开始,就是你们两个人睡一间房了。毕竟其他人都还是孩子。”

一个少年用手转动着躺椅上的巨大轮子凑过来对学生说:

“你看过我的血液检验报告单了吗?”

“没有。”学生满脸困惑地回答。

“就贴在门口那儿。”少年一副深沉的样子,“我做了六项检查,但都是阴性。医生超失望地说,看来只坐在房间里的躺椅上,是得不了性病的。”

听到这不断重复的笑话,大家都在窃笑,护士也发出不雅的笑声,而学生却咬着嘴唇,红着脸,沉默不语。

少年一边转动着轮椅回到他的同伴身边,一边故意大声说:

“怪家伙,都不笑。”

又是一阵低低的窃笑声,少年故意鼓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感到和这个学生在一间房里过夜是个麻烦事。下午,这个学生一直沉默着,像在思考。直到晚饭后,我们被送到同一间病房为止,我依然和往常一样,呆呆地注视着太阳投射在草坪上的陰影。但在意识深处,我一直留意着这个学生。

护士就着床单和毛毯把我包裹起来,然后向学生的床走去。我透过护士摇晃的红褐色头发,注视着学生赤裸的隆起的白色腹部。哈欠像小梨子一样凝固在喉咙深处,不能顺畅呼出。

“住手!”学生激烈地说,“住手!”

学生喘着气,脸因为羞耻涨得通红。护士从他的下腹部抬起头,水光湿润的嘴唇微张着,有些意外地说:

“我只是想让你的身体一直保持干净。现在解决的话,内裤就不会被弄脏了。”

学生喘着粗气,一言不发地瞪着护士。

“啊,你看。看啊。”护士俯视着学生的下腹部说,“真是不诚实。”

学生用屈辱而沙哑的声音说:“给我盖上床单。”

然后,当护士把毛巾放进金属脸盆,走出房间后,他开始低声哭泣。我小心地按捺住从喉咙深处涌出的小虫一般的笑声。过了一会儿,学生声音含糊地说到:

“我说,你还没睡着吧。”

“嗯。”我睁开眼睛回答。

“我受到了狗一样的对待。”学生说,“我小时候,让狗发情这样玩过,现在被迫发情的是我。”

我想,这个学生现在一定觉得非常孤独无助吧,于是我重新转向学生说:

“你不必在我面前觉得害羞。我们都习惯让护士这么做了。”

“那可不行。”学生说,“我可忍受不了这种习惯。”

“是吗?”我说。

“你们也不该忍受这种事啊。”学生激动地说,“我们明天就在阳光房跟大家说这件事吧。我们应该有改善生活的意志。阳光房的氛围也有些让人难以忍受。”

“你这是要成立政党啊。”我说。

“是的。”学生说,“我要和大家成立一个会,探讨在这个疗养所里的生活、国际形势,也会讨论战争的威胁吧。”

“你说战争?”我惊讶地说,“那种东西与我们无关。”

“怎么会无关?”学生也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我都没想过和我同龄的青年会说出这种话。”

这个男人是从外面来的,从厚厚的黏液质的墙外面来的。我想,并且身体周围都还紧紧缠绕着外面的空气。

“我会保持这个样子几十年,然后死去。”我说,“没有人会把枪按在我的手心里。战争是能踢足球的青年的事。”

“不是这样。”学生打断了我的话,焦躁地说,“我们也有发言权。我们也必须为和平站起来。”

“我们的腿根本动不了。”我说,“即使想要站起来。我们是漂流到这栋楼里的受难者,大海另一边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你这样的想法太不负责了。”学生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应该携起手来,成为一股团结的力量,然后响应医院外的运动。”

“我不会和任何人携手。”我说,“我与那些能够直立行走的人无关。而我的同类,和我一样不能走路、整日在睡梦中的人,只会执拗地扭动着身体过来,我们的脸上有相同的表情,散发着一样的恶臭。我也拒绝与他们携手。”

“正因为我们是同类,才更应该携起手来,不是吗?我们本身就是一体的。”

“这只不过是下贱者的团结,残疾人的互助。”我的喉咙因愤怒而膨胀,“我是不会做这么悲惨的事的。”

学生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但还是被我的气势压倒,陷入了沉默。我卸下床上的金属框,取出瞒着护士藏起来的安眠药,迅速服下,闭上眼睛。心脏依然剧烈地跳动着。护士走进来,照例像鸽子一样抿嘴笑着,把手伸向我的下腹部,我在半梦半醒中拒绝了。我心想:在那家伙忍耐自己的欲望时,我也要忍耐,然后监视他。护士熄灯离开后,我就像在柔软的黏土层中鉆洞一样,钻入了自己的睡意里。

第二天早上,学生开始了他的运动。他热情地与身边躺椅上的少年搭话,尽管受到了夹杂着轻微嘲弄的冷漠对待,但他从未陷入沉默。他整个上午都在摇着躺椅轮子四处活动,热情地与人攀谈。午餐后,通过护士之口,大家都隐秘地知道了学生昨晚坚定地拒绝了那种日常常见的小乐趣时,少年们低声笑了一阵,开始对学生产生了些兴趣。他们开始一点点地向学生聚拢。傍晚时分,少年们已经把躺椅围成一圈和学生说话,其中甚至坐着平时只看花卉栽培书籍的脊椎结核少女患者。

我却避开了学生,一动不动地躺在阳光房的角落里,盯着天花板上一个像骆驼头的斑点。我心中涌出一种奇怪而孤独的感觉,让我不知所措。到昨天为止,我还整日沉默着、快乐又充实,今日却觉得嗓子发热,浑身瘙痒,身体安定不下来。

我朝着在我身边并未靠近学生的少年搭话。这位曾自杀未遂的少年沉默着,正在读一本有关吸血鬼的书。

“你害怕吸血鬼吗?”

少年带着乌黑眼圈的消瘦的脸缓缓倾斜,盯着我点了点头。要是以往,他会装作一副没有听见我说话的样子,继续看书。我想,显然少年也留意着那些围绕在学生身边,发出羞怯笑声、热烈谈论的青年们。

“我也觉得可怕。被吸血的时候,还感受不到异常,这真让人受不了。”

“吸血鬼故事的版本有很多。”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用一种奇特而沙哑的声音回答。

“我曾经希望见到吸血鬼,所以开着窗睡觉过。”我说,“一想到我那萎缩得像婴儿手臂一样的腿,会被巨大的吸血鬼尽情吮吸,我就觉得既可笑又可怕,身体都要炸开了。”

我低声笑了起来,少年没有笑。我转头一看,少年正紧紧咬着嘴唇。我筋疲力尽地把头倒在躺椅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学生和少年们不时发出笑声。而且,这些笑声和平时那种像挠痒痒似的,猥琐的笑声有微妙的不同。我不由得痛苦地想:那家伙,那家伙,竟然这么顺利。

“政党的情况如何?”晚上回到单间后,我问学生。

“大家都用心听我说话。”学生认真地说,“我们的生活会发生变化的,一定会这样的。”

“也搞次选举嘛。”我说,“在医院办公室借个喇叭。”

学生并没有生气:“我希望你也能成为我们小组的一员。”我在被窝里动了动身体,感到下腹和腰关节下方的皮肤又痒又痛。我一边轻挠着腰和小腹,一边反复回味着学生的话:真是个缠人的家伙,连我都想拉进去。

“说到底,我们必须要恢复正常的感觉。”学生说,“恢复我们是正常人的想法。这样我们就不会对事情有不正常的反应。”

“我们本来就不正常,不是吗?”我说。

“只要我们相信我们正常就可以。”

“这是自我欺骗吧。”

“我不这么认为。如果认为自己是正常人的话,我们就能找回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自豪感,生活也会走上正轨。”

说着,两个护士提着尿壶进来了。一个栗色发色的高大护士轻松地抱起我,让我跨坐在尿壶上。我闻到自己的尿臭扑面而来。另一个矮个子护士用她短小的手掌托住了学生赤裸的屁股,低头仔细看着。

“真是了不起的日常生活中的自豪感啊。”我说。

学生跨坐在尿壶上,红着脸勉强扭过头回答:

“是的。有必要恢复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自豪感。”

“讨厌,都洒出来了。”托着学生的护士说。

我靠着因为用力而鼻孔张大翕动的护士回到床上,小声地笑了。

第二天,那个自杀未遂的少年被带到普通病楼去见他的父母了,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躺在房间的角落里,注视着学生和他周围的少年们。学生让护士买来了好几种日报,一边朗读,一边向聚集在他周围的脊椎结核少年们讲解这些报纸上的内容。我们本来从不看报纸,因为小说更有趣,猥琐的空想更更有趣。每天刊登交通死亡人数的报纸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但现在,学生周围的少年们却都不顾形象地张着嘴,一心一意地听着。学生详细介绍苏维埃大学制度的兴奋声音使我焦躁起来。这座病楼里唯一的少女,用妹妹看着温柔兄长一样的眼神注视着学生张张合合的嘴唇,把一只手搭在学生的躺椅上,这些也让我很焦躁。

午睡后,我仰面躺着,短暂地体验了浅睡后身体发热发痒的奇妙感觉。在我身边,那个少年与父母见面后回来了,护士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在他身边执拗地重复着:

“来吧,勇敢点,接受手术。你母亲都哭着求你了,不是吗?来吧,勇敢点。你可是个男人。”

“我是不会做手术的。”少年固执地说,“我不想走路。就算手术成功,可以走可以跑了,我这一辈子也还是个小矮人。我已经受够手术了!”

“来吧,勇敢点,有病就要治呀。你也必须要走路。人类有两只脚,就是用来走路的。来吧,勇敢点。”

“我不要。医生不是说了,就算动手术也不一定能治好吗?”

“治好后,连自行车也能骑了哦。来吧,勇敢点。”

“喂。”我抬起头,对护士说,“让他一个人待一会。”

护士从少年的躺椅上站直身,用充满疲惫和敌意的眼神看着我。少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专注地看着学生们的集会。

晚上,学生带着满足的表情说:

“我今天主要讲解了亚洲民主主义国家对国际形势的影响。因为大家竟然没一个人知道毛泽东。我想把我们的会命名为‘认识世界会’。我还可以从家里获取很多资料。”

“真是用功啊。”我极力冷淡地说,“还可以一起研究社会主义国家里的残疾人是怎样自力更生的。”

“啊!”学生忽然两眼放光,“我在什么杂志上读过这种特辑,让我好好想想,明天说。”

我心想:这个男人真的这么单纯吗,还是故意惹我生厌,才装出一副单纯的样子呢?但不管怎样,学生像穿了一层神经迟钝的盔甲,把我的话都反弹回来。我像一整天都紧绷了弦似的,内心深处感到疲惫不堪。

以学生为中心的团体看起来发展得非常顺利。少年们如此温顺地接受学生的指导,这让我感到无力与焦躁。学生来了一个星期后,阳光房里的氛围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这里不再有窃窃私语和压抑的猥琐笑声。阳光房里不时洋溢着欢快的笑容。护士们也偶尔参加学生们的集会,院长也乐意看到这样的氛围,为学生们订了几种定期刊物。而且,重要的是,我从护士话语的字里行间确认了,大家都抛弃了过去从护士那里得到的日常卫生的小快乐。我同时也带着暧昧的焦躁意识到,在这方面,我自己的生活也承受着和少年们一样的变化。

关于这种变化,学生解释说,由于脊椎结核的少年们本来完全习惯了把自己的病房看作一个异常的小社会,但是通过学生单纯的行为,他们意识到自己并非生活在异常的小社会里,才发生了这种变化。

然后,学生眨着看起来很善良的小眼睛又补充一句:

“不管对谁来说,正常的生活都是充满魅力的,也能恢复自豪感,对吧?不然社会就无法成立。你也加入我们小组吧。”

但是我和自杀未遂的少年没有加入他的团体,继续保持孤立状态。尽管自杀未遂的少年总是在阳光房的角落里注视着学生们,但每当学生一叫他,他就立即躲进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的外壳里,假装没听见。而且,他整天都被护士缠着,被劝说着做手术。护士也失去了最初的热情,只是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机械地低声重复着一样的话,但她的声音里扎根着一股执拗劲儿。

“有希望治好的,只有你哟。做手术,然后走路吧,好吗?勇敢点,试试看吧。绝不会吃亏的。”

在这期间,我开始轻微地发烧,院长认为这是我最近神经过敏所致,准许我白天也可以在单间休息。整个白天,我都在昏暗的单间里做几何题打发时间。但是,每当听到从阳光房传来的笑声时,我就会失去解题思路,不得不重新开始思考。

学生来到病房的第三个星期的早晨,被两个护士送到另一栋病楼的诊疗室,下午才打着石膏回到单间。既不和我说话,也不和护士说话,一直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但似乎并没有睡着,时不时翻一下身子。我强忍着想向他搭话的冲动。

“我没救了。”晚饭后,学生黑着眼圈,双眼透着疲惫,“医生说我的两只脚,果然像是不行了。”

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看着窗玻璃对面,树林对面,夜空中疲软的、遥远的连绵,像一条水量充沛的运河。

“我再也不能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学生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黑夜说,“一辈子都见不到法国人。既不能坐船,也不能游泳。”

我第一次对学生涌出一股温柔的感情:

“别多想了,我们一定能好好活到六十岁。”

“六十岁。”学生哽咽着,“这样不安、憋屈,还要活四十年。我会瘫在躺椅上到三十岁、四十岁。”

学生紧咬着牙,呻吟从牙缝中溢出来。

“我也会瘫在躺椅上到四十岁吧。”我心想,“四十岁的我应该是一副老成的样子,脸上总是带着平和的微笑,然后被护士抱着,跨坐在尿壶上吧。萎缩的腿上的皮肤会变得干巴巴的,没有脂肪,布满了斑点吧。这可真是不忍耐不行啊。”

“星空就像运河一样,不是吗?”我说,“像一艘大船缓慢航行,拖着暗淡的航迹。”

学生沉迷于自己的思考:“自由这东西,再也不属于我了。”

我心想:丰富多彩的、迷人的自由,就像在空中运河逆流而上的船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有些不自然。学生似乎因为对我说了那些泄气话而感到非常羞耻。而且,从这天起,学生开始更热衷于他的小组活动,不再劝说我加入他们。由于我依然待在单间里,不知道学生们的动向。但根据我绕着圈子询问护士的结果,学生们开始了新的运动,好像是把要求禁止原子弹和氢弹的声明寄到了报社。晚上回到单间后,学生也不跟我说话,而是把铅笔削得又细又尖,孜孜不倦地写着短文,我装作毫无兴趣的样子。

某天早上,阳光室异常喧闹,传来了阵阵激动的喊声与快活的笑声。经过一陣努力克制但徒劳无功后,我叫来了护士,让她就着躺椅把我送回了时隔几周不见的阳光房。

脊椎结核的少年们聚集在学生周围,看着一张展开的报纸,兴高采烈地喧闹着。我让躺椅停在房间角落里仍然孤身一人的少年旁边,尽量装作镇静的样子,注视着他们的骚动。几个护士站在他们背后不停地频频感叹、低头看报纸。学生用兴奋的声音反复朗读着报纸,但我听不到他的声音。自杀未遂的少年在我旁边焦急地侧耳倾听。

把我带到阳光房里的护士从学生那边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对我说:

“报纸上登了这里的事。那些孩子写的信长长地登了一篇,大家的名字也都印在上面。还是铅字,印得整整齐齐的。”

然后,护士令人印象深刻地重重念了“左派新闻”这个报纸名。

“就是那个报纸,在这么有名的报纸上,登了足足十厘米长呢。写着‘抗议原子弹氢弹来自脊椎结核孩子们的声音’。真是太厉害了。”

学生小组中忽然有人大声向自杀未遂的少年喊道:

“喂,你也过来吧。上面也有你的名字。快来。”

少年吓了一跳,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努力坐起了上半身。护士跑到他跟前,将他的躺椅拽走了。学生友善地拍了拍少年的瘦弱肩膀,大家的笑声一齐充满了阳光房。我移开眼睛,不再看他们。

到了下午,自杀未遂的少年在学生们欢快的鼓励下,被送出了阳光房。我想,少年是鼓起勇气去做手术了吗?如果是这样,那群家伙的胡闹也不算是完全无用。

但到了晚上,当学生用含蓄的声音和我说话时,我就会难以控制地变得僵硬。

“我们打算一起编个文集,”学生说,“寄给报社和外国大使馆。把主题统一为反对原子弹氢弹。总之,我很高兴:大家都知道了我们和外部社会是相连的。”

我用尽可能冷静的语气说:“报纸报道你们,是因为你们是脊椎结核病人。无数的人一边怜悯着你们这群瘦弱残疾人脸上的微笑,一边读报纸,还会口中说:‘你看,残疾人也会思考这种事呢’。”

学生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当着大家的面这么说试试。”

但对我的话感到最强烈、最绝望的愤怒的人是我自己。所以,晚上熄灯后,护士推着隔壁房间的少女到我们房间,将躺椅停在学生床边,随后走出去时,我还是一直一声不响,假装自己睡着了。

“太高兴了,睡不着。”少女向学生低声解释说,“想和谁说一晚上的话。原来我们也有力量。”

他们窃窃私语了很长时间,我尽我最大可能地把我的注意力从他们身上移开。由于也不能动胳膊去取安眠药,我心中焦躁,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继续装睡。黎明时分,石膏声隐隐响起,是学生支起上半身与少女接吻了。嘴唇相互碰触,发出湿润而柔软的声音。我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感情,但在深处,还有一股汹涌而来的愤怒。我整晚没睡着。

第二天早饭后,学生被送进了诊疗室。我浅睡了一觉,睡到将近中午才去阳光房,但我还是睡眠不足,头皮下好像有虫子在不停地爬。学生还没有回来,少年们围着脸上无忧无虑的少女低声合唱。

仰面躺着的脊椎结核少年的歌声传到了高高的天窗附近,再倾泻到我耳中。我恍恍惚惚地听着。忽然,歌声停止,阳光房里充满了安静。我艰难地扭动沉重的腰,支起上半身,看向巨大的窗玻璃。

诊疗室敞开的门前闪着青绿光芒的草坪上,学生像胆小的动物幼崽一样缓慢地行走。我的胸口紧绷。学生小心翼翼地凝视着草坪,走了三米左右,又转身走了回去。护士和医生,用职业性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他。学生抬起头,迈开步子走了起来。他挺起胸膛,阳光,五月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

掌声响起。我看到所有脊椎结核孩子,包括少女,都在高兴地鼓掌。掌声穿透玻璃窗,响彻草坪,但学生从没有回头看我们的病楼。我想,这个男人在害羞。感动涌上了喉咙。这个男人,打破了我们周围厚重的黏液质墙壁,切实恢复了我们对外界的渴望,我喉咙发干地想着。细小而美好的希望之芽开始在我心中生长。

学生在护士的轻扶下走进诊疗室,诊疗室的门在阳光的照耀下合上,发出响声,阳光房里充满了叹息般深呼吸的声音,然后,大家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每个少年都像精神病发作一样激烈、忘乎所以地高声大笑。小姑娘不停地点头,脸上凝固着骄傲的表情。我仍然格格不入,孤身一人,我渴望与他们互相拍打肩膀,高声交谈。

我们一直在等待,但学生迟迟没回来。护士来通知我们吃午饭,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回应。我们耐心地等待着。快到下午两点时,饥饿使我喘不过气来,但我还是等待着。少年们也谈累了,疲倦地倒在躺椅上,但还是执着地继续等待。我想,我已经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种疲惫而痛苦的等待了。我本来对时间一直毫不关心,但现在我除了看表什么也不做。

后来,阳光房的门打开了,穿着柔软的天蓝色裤子的学生回来了。无数期待的视线集中在这个手搭着门把,站在门边的学生身上。学生的表情暧昧而僵硬。什么?怎么这样?有一层隔膜存在于我们当中。这不可能,我像是被谁催着这么想,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很陌生。靠着自己的脚站立的人,为什么看起来像非人类?不应该是这样的。

学生像是把自己的犹豫按下似的挺起胸膛,露出僵硬的微笑,向少年们走去。

少年中的一个人从躺椅上伸出手臂,畏畏缩缩地说:

“我可以摸摸你的脚吗?”

房间里第一次洋溢出安心的笑声。学生故意快活地靠近少年。少年先是用手指摸了摸学生的腿,然后用两只手掌轻轻扶着,揉了揉。少年执拗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又做了一遍。我看见那个少年半张着嘴,闭着眼睛,吐着热气。

学生突然抽身,用刻薄的声音说:

“别摸了,都让你别摸了。”

学生和少年之间不可思議的平衡被打破、粉碎,只剩下脊椎结核少年和健康青年之间充满恶意的冰冷。学生狼狈地红了脸,试图努力找回与少年们共通的表情,但躺着的少年们已经不接受了。学生被拒之门外,靠着自己的下肢挺胸站立着。

“高司先生。”站在阳光房入口处的中年女人,傲慢地环视着我们,喊道,“高司先生,请快到这边来,高司先生。”

我看见这个女人有和学生一模一样的坚韧而丑陋的下巴。学生转过头歪着嘴,就这样向门走去。关门时,学生用向我倾诉求助般的软弱目光看着我,我冷冷地转过头去。

门关了,厚厚的黏液质墙壁上的裂痕愈合了。大家都愣住了似的,呆呆地不说话。护士端来了一顿迟到许久的午餐,我们完全没有胃口,发出阴沉的声音吃了它。饭后,少女把自己关进单间里。漫长的下午。我们都力竭了。建筑物的影子在郁郁葱葱的草坪上逐渐萎缩,空气渐渐变得萧瑟起来。

“喂。”我对护士喊到,“喂,把我推回单间吧。”

我躺在躺椅上被推到走廊时,阳光房里响起了那个熟悉的猥琐的窃笑声。这是这几周内完全消失了的压抑的低笑。推着我躺椅的护士在我耳边吐出热气:

“你是想尿尿吗?表情看起来很吓人。”

我想:到最后,我都监视着他,并确定那家伙是虚伪的。胜利的快感升到半路突然消失了。蔓延的黑暗悄悄包裹着我。我紧抿着嘴唇,听到从背后传来单间的门关上的声音,然后说道:

“你想让我保持干净,对吧?”

“嗯?”护士回答。

“你不想我的内裤被弄脏,对吧?”

护士先是困惑地看着我,然后转为一种猥琐而温柔的表情。

“好的。”护士说,“我知道了。最近大家都有点怪怪的,不是吗?我是这么觉得的。”

第一次,干燥而冰凉的手掌粗鲁地触摸着。护士满意地重复着那句话:

“是有点怪怪的,最近一直。”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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