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洞笔记
2022-07-18凌鹰
凌鹰
在湘西十八洞村采访那些天,我们就住在杨姐家开的旅社里。
杨姐的三个女儿都出嫁了,杨姐和老伴在家里开起了个家庭旅社。杨姐忙不过来,她的大女儿就回到娘家帮母亲打理。晚上,杨姐的老伴在忙着记账,那应该是他现在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将一天的收入、开支仔细记录起来。杨姐的女儿在剥蒜子,剥了一大堆,为白天给客人炒菜准备的。杨姐在清洗一大盆红辣椒,这一家人都在为越过越滋润的日子忙碌着。
我们坐在杨姐家和她女儿聊天,问她,这房子有多少年了?她告诉我们,房子是她爷爷留下来的,原来很破旧,后来改造、修复了,但不管怎么改,怎么修,都不改变原来的样子,保留着原来的风貌。这让我们感知到,这栋二层木楼,原来那么微弱的心脏现在跳得很有节奏了。苗寨的建筑,固然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有过太多的伤痛和伤口,但不管怎么修整,这里的人们都绝不会损伤它的内心,这是一个民族的灵魂。
有一个早晨,我们起得很早,就在杨姐家前面平台上坐了一会,透了一阵有点甜润的空气,然后就顺着那条铺得平平整整的村道随意地散步。走了不到五十米,碰到一个老伯,他用推车推着垃圾往外走,这样的情景本应该在城镇才有,可它就在十八洞村让我们看到了,这让我们很自然就想到了我们了解到的一个卫生事件。
十八洞村已经形成了一个严格的规定,家家户户必须自觉保持房前屋后的卫生,这也是我们在这个苗寨看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干干净净的原因。
可是,有一户人家,却依然残留着多年养成的不打扫卫生的毛病。村干部去找他,叫他把自己家的卫生搞好,他却说,拿钱来我就搞,没钱,我家的卫生不用你们管。
村干部和扶贫队怎么做工作讲道理,这户人家都置之不理。没办法,村干部就和党员们去给他们家搞卫生。第一次,这家人视而不见,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样一次次帮他家搞卫生,村民们开始说风凉话了,说给村干部听,也是说给这户人家听。不久,村干部和党员们再去给他家搞卫生的时候,这户人家就羞愧地阻止他们,说他们家的卫生他们自己搞。村干部和党员们看到他一家有了这样的意识,当然暗暗欣喜,就微笑着离开了。从此以后,这户人家的卫生在全村最干净。
意识和观念决定一种事物的走向。
扶贫队进村之后,笼罩在十八洞村不知多少年的昏黄黯然便一天天悄然地开始隐退,一切事物和景象开始一点一点地走进一道道明丽的光晕。
凹凸不平的泥巴路全都变成了水泥路。
村后那条险峻难行的小山径变成了一条光亮的游道。
东倒西歪的木板残墙被修整一新,全都刷上了桐油,散发出好日子的清香。
斑斑驳驳的土墙都按照这里古老的习惯糊上了清新的黄泥。
坑坑洼洼的房前屋后和室内地面,都铺上了青灰色的石板砖。
以前只是一种奢望的电冰箱洗衣机彩色电视机和自来水都长出了五彩的翅膀,纷纷飞进了家家户户。
变了,一切都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还是原来房子的结构、房子的模样、房子的筋骨、房子的心脏、房子的灵魂。从建筑格局看,一切依旧,一切都保持着苗家的风情,苗家的风月,苗家的风骨。
梨子寨的最高处,那株高大挺拔的梨子树依然深情地站在那里,平静淡然地观望着这个山寨的每一次律动,每一个表情。
采访期间,花垣县委宣传部外宣办的石林荣每天傍晚和司机小石赶回县城,次日早上再赶来陪我们采访。这天太早,他们还没来,陪我在十八洞村采访的湖南人民出版社女编辑向红就提出到山下走走。然后,我们就沿着村外那条公路慢慢走下去。路上已经有很多民工在浇筑水泥护栏,还有几个人在清理马路边的小水沟。早上的空气很干净,像被水清洗过一样。公路一直呈坡度往下延伸,我们一直慢慢地往下走。几个人在公路边修建水泥护栏,一辆农用车拖着修护栏用的一块大铁板从下面爬上来,悬吊着的铁板从公路中间扫过,逼得我们赶紧退到公路里面的边缘为它让路。我们自然能想到,我们正在行走的这条坡道应该就是十八洞村的山泉水运输线路。看着十八洞村的建设者们忙碌的身影,我们似乎触摸到了这个苗族山寨快速行进的节奏。
我们就这样一直往下走,一路上看不出一点要下雨的迹象。
走到山脚下,发现一条小溪,不紧不慢的溪水迈着慢条斯理的脚步走向不可知的去处,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对面传来山歌声,抬头寻找,我们只看到一个放牛的男人蜷缩在一片洼地里,很悠然的样子,想必那山歌就是他唱的,他唱的是苗语,我们听不懂唱的是什么,但那声音在山地下打着转,一圈一圈地流动,溅起欢快的水浪。后來我们才知道,这个唱苗歌的男人就是十八洞村的养牛大户施关保。我们虽然听不懂,但那欢喜的音调,只有活得舒畅滋润的人才唱得出来。
到了小溪边,我们看到几根钢管,从山上直接插进小溪一个不知有多深的水潭里。我们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也许就是山泉水的取水点,到底是不是,其实我们并不知道。向红突然走下去,身子一下子就淹没在小溪两边的杂草灌木里不见了踪影。等了十多分钟,还没看见她上来,我就有些杞人忧天地叫她,叫了十多声,没有回应,这让我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怕里面有什么意外。正要下去,她像一朵掉进漩涡里的花一样冒了出来。我说,我一直在叫你,你怎么不作声?她告诉我,她走进里面的一个洞里去了,那洞很深,流水太响,根本听不见我的叫声。
十八洞村似乎到处都有令我们意想不到的神秘。
向红上来后,我们继续往下走,小溪边缘全是杂树杂草,密密麻麻,把溪水全藏起来了,我们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看不见一丝水光,但感觉告诉我,这条小溪还有很长,开发出来应该是一个可以沿着溪水步行的景点,是游客们都喜欢的一种野趣。
因为一直没有走到尽头,也不知道还有多远,我们只好往回走,又走到了听见山歌的地方。这时,天阴下来,几滴雨水落在我们头上,很明显要下雨了。
看看四周,没有任何建筑,连一个草棚都没有,唯有一辆小四轮车停在前面,我们只能向小四轮求助了。
我们走近小四轮,对司机说,能让我们进车里躲躲雨吗?司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只说车里太脏了,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向红比我洒脱,她钻进了后座,我跟着爬进副驾驶座,给司机发了一支烟,他点上烟,也点亮了自己的表情,有了一丝友好的微笑。
坐了十多分钟,本来只下了几滴雨的天空又变得晴朗无云,我们以为没事了,就下车往回走。走上一段坡道,见一个瘦小的男人在马路边的水沟里抹水泥浆,向红就问他是不是十八洞的,他说是怀化的,跟着一帮人在这里做事,一天能赚一两百块钱,但从头到黑要赶时间,工程必须在月底完工才能领到工钱。再问他,这条路是村里修的吗?他回答,是步步高公司修的。然后我们才知道,这果然是龙书伍说的那条山泉水运输道。
正说着话,雨就故意刁难我们似的跑出来了。我们看看四周,找不到任何避雨的物体,就有点慌张了。可这个民工依然从容淡定地忙着他手里的活,这让我莫名地感到黯然,他就不怕淋雨吗?也许,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劳作环境,早就习惯了这样突然降临的暴雨。多么淳朴憨厚的农民兄弟啊!
雨越下越大,好像天空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雨水直接从那个大缺口里倒了下来,成片成片地倒在我们头上身上。向红给石林荣打电话,刚打通还没说话就断了。再打,就再也打不通了,她的手机已经被雨水淋湿,电话再也打不出去了。根本没有任何地方躲雨,我们蹲在马路边的山崖下也无济于事,不仅遮不住一点雨,还担心这么大的暴雨山体滑坡,因为我们在路上已经看到了几处滑坡。暴雨逼迫着我们只能无奈地在雨水中艰难地前行。
一路上不仅暴雨倾盆,还雷电交加。毕竟是大热天,暴雨我倒是不怕,可我最怕打雷和闪电,那一道道电光雷火让我心惊胆战。可我为了安慰向红,还要故作没事一样说,这雨太浪漫了,这是十八洞的喜雨。向红说,我哪里还找得到浪漫的感觉,吓都吓死了。
两人就不再说话,像两只在暴雨里挣扎的水鸟被大雨围困着。上山比下山走得更吃力,何况还下着暴雨,我们感觉湿淋淋的身子格外沉重。
原本是来寻找十八洞村的山泉水水源的,水源没找到,我们却成了两只“水鸟”。
水鸟?这倒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意象,它让我再次想到了十八洞村,这个美丽的苗寨,不正是一只在风雨中飞翔的水鸟吗?不正是一只穿越云水飞向丽日蓝天的精灵吗?
冒着暴雨在公路上,我们与石林荣和小石相遇了。电话虽然没接通,但他们已经意识到我們在这条路上遭遇了暴雨,就开车赶了下来。同我们一样,他们也全身湿淋淋的,原来他们正在航拍一个景点的时候也遭遇了暴雨。
我们四个人都巧遇了这场暴雨,这似乎是一种美好的预兆。
在具有鲜明的苗族人文特色的十八洞村,乡村旅游其实就是民族文化旅游,这种文化的土壤,就承载在乡村的深处,其中包括那个神秘莫测的夜郎十八洞溶洞群。
溶洞群位于十八洞村境内的莲台山,是湘西地区喀斯特地貌中的大型岩溶混合洞穴。蚩尤率领自己的部落历尽千辛万苦逃到湘西躲进这个巨大溶洞保留了一个民族根脉的遥远传说,似乎有些虚无缥缈,但溶洞群的惊现,却又为这个飘在空中的传说找到了太多的注脚和佐证。
十八洞超级溶洞群,已经有人用垂直软梯进去过。尤其是来自广西的探险队,曾经在洞内走了七天七夜都没看全都没看遍都没走到底,但他们的这次探险之旅,却揭开了这个深藏了几千年的历史空间之谜。
溶洞群深处,那巨大的“擎天柱”,那地下黑暗环境中由一种洞穴发光虫的幼虫分泌的黏液形成的晶莹垂丝,那大洞套小洞、洞洞相连、洞中有洞的如梦似幻的景象,那一直延伸、通往外界的地下阴河的神奇诡秘,却又让进入里面的目击者无不目瞪口呆惊心叫绝。它不仅是亿万年前一场或几场不可知的地壳运动遗留的杰作,更是深埋地下的价值连城的瑰宝。
十八洞村的村民施六金和两个苗家汉子曾进入过十八洞溶洞群。那一天,他们戴着头灯,顺着洞口原有的绳索,踩着洞沿的岩石,进入了莲台山的心脏。
那哪是叫进洞呀,那分明就是下井。他们垂直下到近十米深的第一个洞室后,就只能匍匐爬行了。他们钻入尾部的一个小洞,又看到了第二个较大的溶洞。还好,从这里开始,他们基本可直立或弯腰行走了。这个溶洞一路向下,深不可测,像是通向地狱。在这个洞室里,他们看到了一根根密密麻麻的石笋,一个个钟乳石,一块块石幔,一道道流石坝,还看到了只能侧身才可通过的裂缝和竖井。
这是地狱与天堂的边缘地带,阴冷、狭窄、黑暗,构成了地狱的恐慌;岩壁上的滴答声、阴河里的流水声又组合成了一曲曲天籁之音。借助戴在头上的灯光,他们看到的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洞穴岩石造型,像兽类像牲畜像人影像花朵像树木,人类能见到的动物植物,在这里都能找到它们逼真的造型和形态。
这是一个被宇宙颠覆了的地狱。
这是一个被光阴改写了的天堂。
施六金他们委实就行进在地狱与天堂的交叉路口。
他们匍匐在地,手足并用,足足行走了五个多小时,才从离入口其实并不远的另一处洞口爬出来。从黑暗中爬出来的施六金,揉了揉被阳光刺得有点酸痛的眼睛,告诉一直在外面等待的人群,他们今天看到的还只是溶洞的冰山一角呢。
夜郎十八洞虽然还深锁在武陵山脚下的一片地心里,潜藏着太多的神奇、诡秘,太多不可知的人类奥秘和历史履痕,但作为十八洞村乡村旅游的文化核心,这个溶洞一旦被开发,绝对就是一处妙趣无穷的旅游探险和科考圣地。
这个溶洞群告诉人们,十八洞村的乡村旅游,更是一种文化旅游,它是由聚集在这块苗寨乡土内部诸多文化元素凝成的地理标识。
十八洞村的旅游,早已被列入花垣县旅游前景的规划。边城茶峒、古苗河、紫霞湖、蚩尤部落群、崇山老卫城五大旅游板块,都是湘西花垣县的旅游开发范畴,而它们又都与十八洞村的红色旅游、乡村旅游、文化旅游一脉相承、血肉相连。
为此,我们专程去了边城茶峒,它离十八洞村只有三十多公里,一条清水江,也就是酉水的支流,从这个文化古镇的脚面上流过,正如文学家沈从文描写的那样:“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的一面則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贯穿各个码头有一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
我看到的边城茶峒,依然保留着她原有的风韵,那飞流直下的大龙洞、小龙洞瀑布,那千姿百态的浓缩石林、石栏杆,那纪念乾嘉苗民起义的黄瓜寨古战场遗址、古崇山卫遗址……一切都彰显着这个千年苗寨古镇厚重的人文底蕴。她端坐在湘、黔、渝三省的交界处,自古就有“一脚踏三省”之称,属湘西的四大名镇之一。
我们沿着河边行走,河里的游船载着欢快的游客在清水江里漫游。因为河水很浅,当时又正值炎热的八月,很多游客在河里打水仗,在河里追逐,在河里欢闹。
在边城茶峒,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它弯曲的窄街小巷。古旧的店铺依然散发着岁月的沉香,依然隐隐显现出昔日的繁华。因边城茶峒盛产杉木桐油,这种特产就明显地贯穿了这个古镇的风情。我们看到,房屋除屋顶外,四壁几乎全是木头木板,门窗柜台都涂着黄灿灿的桐油,一些店铺上的桐油已呈深红的茶色,就像岁月的血管。
一路边走边看,不经意就到了边城茶峒渡口。水码头边有一艘又宽又长的渡船,渡船上有高阔的顶篷,船体两边的板壁看不出一丝缝隙,里面显得很宽敞。船的四周全部用木柱子撑起天棚。这样的设计精巧而又有趣,游人上了船可以挨着木桩站着往外面看河里清澈的流水,可以看河道两岸的民居房舍,可以看这个古镇飘逸的风雅。让我们感到新奇的是,在这个水码头摆渡,既不用竹篙也不用桨橹,全凭着拴在河两岸的一根铁缆将船的首尾通穿固定。过渡时,船里的一个老人只要轻轻地扳动套在铁缆上的木柄,那船便自然慢慢地游到了对岸。看过电影《边城》,翠翠和爷爷在渡人过河的时候,就用双手一下一下拉扯从渡船的边缘木柱子上套着的那根贯穿河面两端的粗绳,渡船就慢慢游到了对岸。原来《边城》里旧日的渡船方式,至今还在使用,只是那时候是小木船,现在改成了大渡船,用手拉绳子,改成了用木柄扳动铁缆。这让我看到了一种民族文化遗风的世代传承。
我们就坐着这样的渡船,去了对面已归重庆管辖的秀山县洪安古镇。在登船上岸的码头边,有一个碉楼一样的老建筑,上面还残留着几条红色标语。沿着码头上去,看见一个酒店,店名就直接写着“三不管酒店”。旁边是一座木质结构的老桥,站在桥上,可以把边城茶峒的全貌看得清清楚楚,也可以眺望到不远处的贵州松桃县迓驾镇地界。
以前,这里既不属于湖南,也不属于贵州和四川,每当人们有了什么矛盾冲突,便相约来到这个小岛屿上公开决斗,三方官府概不过问,任其自行解决。日积月累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三不管”之地。
从边城茶峒坐渡船登上洪安古镇,然后再坐同一艘船从洪安古镇几分钟就回到了湖南的边城茶峒,我们觉得这样的一条河流充满了让人随即可以“回家”的怪异感觉。就这么一条河流,就这么一个古镇,却能让人听到三个省的三种声音。这样的文化大杂烩,在中国也只有这个地方才有。
早就听说边城茶峒清水江的鱼很好吃。临水而立的茶峒边街,开了好几家小酒店,因为主打菜是鱼,我觉得它们其实就是一个个鱼馆。我们选了一个悬在河坡上的鱼馆,在一个临窗的桌子边坐下来,抬眼就能看到满河清波荡漾的水和来来往往的船。我们点了一大盆香辣水煮鲶鱼,那真是香中有辣,辣中带香,口味够重的,正合我的味道。
边城茶峒离十八洞村有多远?翠翠和她的爷爷知道十八洞村吗?这当然只是我的臆想。但我知道,边城茶峒定然是十八洞村旅游走向的扩张和延伸。十八洞村与边城茶峒的地理距离虽然有比较明确的里程,但同属于湘西大苗山的任何一个方位,其实都是没有距离的。只要十八洞村的旅游在时光的波涛中永恒流淌,这些地域就将被连接成一种放射性的精神乡村道场和文化共通磁场。因为太多共同的文化特质,让它们早就缩短了彼此之间的精神空间和灵魂距离。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