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
2022-07-18甘健
甘健
当一辆小型推土机突突突地驶近老屋时,我刚刚把手头成捆的事情忙完,初夏的风挟着花香和市声不紧不慢地拂过,我伫立阳台,对着老家的方向良久默立,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让我几近泪流。这是一种深入骨髓永不再见的告别,我用近乎请求的口气叮嘱二哥:多拍几张照片,多拍几张。
老屋是真的老了。屋体已经倾斜、开坼,屋顶凹凸,墙面斑驳。横直被弧度取代,活力被疲沓覆盖。它悲凉地收拢,消极地萎缩,它的光芒已彻底沉入岁月深处。
二哥的照片通过微信飞快地传过来,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二〇一七年五月。阴湿的春天刚刚过去,阳光开始长时间普照大地。老屋在时间和推土机的合力之下走向虚无,蓝得坦荡而亲切的天空下,宅基地的新泥泛出湿润的光,娘靠着一张旧书桌,左手按于桌面,背影安详。
我怀念老屋,像怀念一位相濡以沫的亲人。老屋收纳了生命旅程中最重要的人和事,存储了漫长的旧日时光,风雨中给我无私荫蔽。我和老屋早已血肉与共,荣辱同担。
老屋建于一九七九年,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
一天放学,我合着书包在屁股后面一拍一拍的节奏小跑回家,也许是心灵感应的缘故,无端地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下了灌渠,走上田塍路,远远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聚在我家和二叔家的中间地带,人头攒动。那正是我家和二叔、润生叔三家合伙修窑烧砖的地方。三天前,榨干了一家人心血和汗水的砖窑终于垒筑完工,碉堡一样威武轩昂。这是一件比年节来临更令人兴奋的盛事。喧腾的笑语中,窑底的洞孔被塞进干柴,熊熊的火被点燃。这些游动的、越来越壮大的火焰,将在一个半密封的砖窑里集体作业半月之久,它们会化腐朽为神奇,将一口口土砖煅烧成结实好看的红砖,烧出三户人家绯红灿烂的红砖瓦屋梦。孩子们围着砖窑转圈,眼里放射新奇的喜悦。煤炭燃烧的气味刺眼呛鼻,大人们的严厉警告声声在耳,但这些都不足以赶走我们。我们抬起手背小心地朝砖窑靠过去,试图探测砖窑的温度,我们从砖缝中看见窑里汹涌炽烈的通红。
但是,这个被我们当作图腾一样膜拜的砖窑可耻地坍塌了。炭火烧过三天之后,非专业技术指导下完工的砖窑受不住膨胀的力量,窑身三分之一高处一根箍窑的粗铁丝绷断了,往上三分之二来不及煅烧的土砖在一声震天巨响中轰然溃散,三家人的美梦瞬间被炸飞。那声惊天巨响我没有听到,是祖母转述给我的,我只看到它血肉横飞的惨状。
那个年代,如此变故对不堪一击的家庭经济将造成怎样的重创,可想而知。单说这些砖胚,一口口全都是凭人力徒手“扮”出来的。在一个木制模子里狠劲砸进一堆和好的软泥,挤紧压实,将一根铁丝用力划拉一下,移走上面多余的泥巴,轻手卸去模子,一口周周正正的砖胚就成形了。“扮”砖的人都是亲朋邻里,但这种重体力活,一天下来谁都会腰酸背痛,没有人能连续干满两天,“扮”砖的战线拉得很长,我们把能请到的劳动力几乎都请遍了。
土地上的活计没有一样不是磨人的。“扮”好的砖胚须得充分晒干、硬化方能进窑煅烧。砖胚走向砖窑的过程并不顺利,它们仿佛一直被辗转搬移,被反复抚弄摩挲,也因此而渐渐丢失轮廓,不再周正。父亲在一根根细竹竿上密密扎上稻草,向两边分开,做成遮雨的工具。然而天气并不愿意和人打配合,往往太阳落水时晚霞簇拥天空亮堂,到了半夜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咱家的砖!”漆黑的夜里娘发出第一声惊喊,然后大姐和二哥跟着父母仓促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周正,火急火燎赶去盖砖。更加磨人的是,碰到雨大,低处若积水,还要把下面的砖往高处搬。
大姐那时已经成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学习优异的她初中毕业被取缔了继续升学的资格,只能回家参加农业劳动。这成了娘一生的心病。甚至很多年以后,大姐已为祖母,娘还会说起当年提着两个纸封子牵着大姐去找人而被拒之门外的情形。二哥已是半大小伙了,初中在读。
我能想象房子外面的情景:在黑暗中,在雨中,靠着手电勉强撑开的一圈光亮,四个人曲身弯腰,手起手落,一趟一趟艰难往返。我蜷缩在床上,也仿若蜷缩在漫天的雨幕中,我久久地醒着,心底掠过凉意,天地间的动静被我敏锐地收集。那些雨仿佛不是下到地上,而是滴滴落在我身上。年少的我没法对近在咫尺的动荡无动于衷,有时甚至感觉黑暗中会突然伸进一只手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推进雨中,被要求去遮雨去搬砖。
他们过了好久才狼狈进屋,大口喘着气,狠狠跺着沾满泥水的鞋,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干衣服擦头上的雨水,一边骂这该死的天气。一般情况下,大姐和二哥会继续上床补觉,父亲则燃起一支烟,烟头明明灭灭,母亲陪坐旁边,雨声中有一言没一语地挨到天亮。
但是,这个镌刻着辛苦也承载着希望的砖窑就这样不争气地垮了。那晚,我听见隔壁床上传来大姐极力压抑的哭声。
窑火冷却之后大家刨开废墟,发现尚有四分之一的红砖可用,凑合着能勉强盖间房,这是一个可以稍稍填补失望的小小惊喜。三家人商量,把建房的机会让给了我们。我们家人口多一点,而且小孩眼看一个个大了。
其实当初烧砖建房并非水到渠成。哪家会有多余的钱来滋长奢望!小时候有句民谚: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住瓦屋。这里的螺指的是指纹,依据指紋的图案来测量一个人的命运虽然不科学,但也见出住瓦屋于那时已属轻易不敢碰触的念想。烧砖的契机是因为当时要拉居民线,大家都要从各自散居的地方走向整齐划一。关系亲密的父亲、二叔、润生叔一商量就趁势来了这么个大胆的设想并即刻付诸行动。其实哪一家不是咬牙举债而成!而今面对如此残局,我的父母一面心存感激,一面左盘算右盘算,建红砖瓦房已成箭在弦上的选择,但只能从简单走向简单:房子的进深不能长,不能建高了,不能建大了,时间不能拉长了。这样精打细算之后,两间正屋加两间偏房总算羞答答地从平地上拱起,小小巧巧的,全无大厦的巍峨气派。至于厨房,就只能依老样用笨重的土砖砌墙用稻草盖屋顶了。一个土洋结合的房子,欢喜地住进了包括祖母在内的一家七口。
告别茅草屋住进红砖屋算得上历史性的跨越,但一切勉强而为的事情似乎都要为此付出代价。新房建成的头几年日子过得并不安稳。因为新拉的居民线地基不稳,房屋和地基尚未握手言和,還需在和风雨的经年对峙中接受考验,加上屋的位置正处风口,屋后是大片田野,连一棵小树也没有,坦荡无遮,狂风暴雨交织而来时,北面的挡风墙就开始轻轻晃动,墙砖和屋檩摩擦发出类似于上下牙齿磕碰的声音。父亲赶紧支起几根早就备好的粗杉木抵住墙体,还用身体帮衬着,脸上的表情随风雨的强弱而起伏变化。我和妹妹收起了嬉闹,退缩到屋角,全身感官悉数打开,一颗心悬得老高,身体却一动不动。我盯紧父亲脸上的焦灼,恨自己无能为力,我一度觉得这墙马上就要倒了,父亲会被压在下面,整个屋子会跟着倒塌,一场灭顶之灾正呼啸而来。但我不敢说话,甚至努力克制自己不往坏处想,我怕我一想事情就会真的发生。我看见母亲用一个倒扣的脚盆盖住一碗米,再在上面压实一个笨重的秤砣,神经紧张而虔诚,口中念念有词。据说狂风暴雨都是妖魔鬼怪在兴风作浪,母亲事后告诉我们,这种仪式是用来镇妖的,能保家宅安定。漫天风雨之下,我的那颗小小的心会隐约觉得,这茫然未知的命运,一半由神秘不可知的力量掌控,还有一半掌握在父母的手中。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粉刷。墙壁靠里的那面粗糙、坑洼,碰一下,砖灰簌簌而下,漏光也漏风。我和二哥睡在西面靠北的那间小房。我们的床铺同样简陋,下面虽垫实了稻草,盖的被子却只有薄薄的一层。冬天的夜晚,墙缝里仿佛伸进无数锋利的小刀,对直往我和二哥的脸上身上戳,我们各自拉紧被子一角,背靠背,借助彼此的体温取暖。尖锐的冷让我们头脑清醒,再也无眠,干脆放弃睡觉说起话来。我们会说起学校发生的事情,说起家里一年里可怜的收成,探讨怎样才能存下更多的钱。话语往深处走,还会说起已故的爷爷,说他已然失传的高强武艺以及被癌症折磨的痛苦暮年。但是,对未来的那种明亮而坚定的憧憬,始终贯穿在我们高一句低一句、深一句浅一句的对谈中。这些断续的语言飘进冷冽的空气里,被瞬间吸收消解。
也有很多年没有盖上瓦,独留薄薄的无辜的油毡遮阳挡雨。没有瓦的遮挡,热气飞流直下,在房子里汹涌澎湃。夏天的中午,屋里热成蒸笼,我和二哥躲进我们光线暗淡的睡房,脱到只剩一条底裤,四仰八叉,席地而躺。这样阔绰的地床,可以任我们随意调整睡姿,可以滚来滚去,可以腾挪跌宕,任身上沾满细密的灰尘,任来自泥土深处的凉气爬上皮肤,这是唯一可以在中午短暂睡稳的方式。下雨的天气,满世界万马奔腾。雨砸在油毡上,声音被放大数倍,仿佛砸在头上,甚至担心油毡迟早被砸出窟窿。房子的基本功能应该是安放肉体和灵魂,但是对房子的警惕和担心几乎贯穿我的整个童年,这种强悍而漫长的无力感还可以往前回溯几年,它早就种在更远一点的时间里。
我的记忆大约始于三四岁。九岁前,一直住在出生的房子里。那是一溜土砖茅草房,破败,暗淡,住着我们一家包括祖父母在内的八口人,祖父母的房子是北边的那两间。湖区因为有成块成片的河湖沟汊,从来不怕旱。至于大水,每年会定时赴约似的来一趟,带来威慑和恐慌,但这种恐慌在多年平安无事之后,变得麻木和迟钝,演变成“狼来了”的节奏。对第一个房子的幼年记忆里总是有风狠狠地刮过,盘桓,呜咽。只有风才是小时候所能切身感知的最大自然灾害。小时候的风总是特别大,夏天的暴风和冬天的北风最是汹涌,那种说来就来却迟迟不走的风,那种忘我奔袭、摧枯拉朽的风,那种感觉可以把我轻而易举带走的风。我家茅屋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我亲眼目睹我们家的大人举起竹篙跑进风里,用篙尖压住屋檐处被风掀得泛起的屋茅草。风把大人的衣服吹起,把大人的身体吹歪,把大人的眼睛吹眯。如果屋顶给风揭了,肯定有雨趁火打劫而来,漫漫长夜我们将于何处栖身?长大后读到杜甫“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句子,我曾在那样的意境里久久流连,实在是感同身受。
我有次还差点成了风雨的帮凶。为抓一只在屋顶扑腾的刚刚学飞的麻雀,我攀着旁边的一棵泡桐树爬到了屋顶,多年没有翻盖的屋顶变得板结脆硬,稻草盘结成草饼,一脚下去,嘎吱一声塌进一大截,一踩一个坑。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吓得立在原地进退维艰,惊慌四望。娘被屋顶的动静引出屋,看到屋顶上的我,脸一下子变得苍白,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在空中胡乱指戳,我第一次听见娘大声责骂我。我想娘肯定恨不得手里的棍子一下长出一大截,可以够到屋顶的我。至于后来我是怎么从屋上下来的全然不记得了,但母亲护宅的激烈和惊恐却深烙我心。底层的人们在生存线上挣扎,生活的弦绷得那么紧,任何一个环节的断裂都可能使人掉进黑暗的深渊。
在这个最初的茅屋里,我目睹了祖父的离世。那是一九七六年,中国大地上的事情层出不穷,每一个家庭背后都伸出一根绳子被时代掣动。祖父得的是喉癌,他是被活活饿死的。他残留在我心里的稀薄印象是——紧缩着身子,窝在一堆木柴烧起的火边,每天阴着脸,偶尔发脾气,粗声说话。祖父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时代印痕消失在那年的冬天。祖父不知道的是,在冷眼和担心中饱受煎熬的日子也同时宣告落幕。
房子是一个隐喻,也是一个分割。一九七九年,我上小学的第二年,我家新房落成的第一年,华夏神州的政治天空已经万里无云,空明澄澈,时代在此拐了一个大弯。只可惜大姐再无机会重返校园,田野成了她唯一的舞台。
我们家族虽世代为农,但每一代总会出一两个读书人,隐隐的家族文脉在其中艰难却顽强地流淌,这样的家庭自带力量。新的房子里,新的环境里,虽然父母为沉甸甸的债务而变得更加忙碌辛劳,但毕竟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新的希望正蓬勃生长,这是父母已经认定的道理。事实上,勤劳、善良而隐忍的一家人已经开始展开有条不紊的生息。父亲种田植麻,偶尔捕鱼,农闲则北上麓湖砍柴挣钱;母亲养猪,也养鸡鸭;二哥几年后参了军;我和妹妹开始铆足劲读书,成绩优异。祖母一天天老去。
从一九七九年算到二〇一七年,老屋的经历和一个人的经历何其相似!它经历过凄寒的童年和少年,然后是相对比较稳定的青壮年,最后是渐渐衰退的老年。它无言,静默,用它三十八年的光阴见证和包容了一家人的酸甜苦辣,以及羼杂着希望的努力、伴随着曲折的进步。我于一九九二年师专毕业,工作第三年,用积攒的一千元钱将老屋的厨房换成了红砖墙,也盖上了瓦。在接下来相对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似乎都在花钱对抗老屋的渐渐腐朽,换被虫子蛀蚀的柱子,换椽皮,换瓦。
不可否认,这个其貌不扬的房子真正成了一块福地,它酝酿出了好运气,它养育人,鞭策人,也庇护人。一家人在老屋里创造了好几个颇为外人称道的全村第一。四个子女中,两个大的做生意赚了钱,两个小的考上大学。妹妹还是全村第一个女大学生。命运在风雨之后展开他宽厚慈悲的一面。农村有风水之说,意思是宅基地的位置决定一家人的命运。但细细想来,谁能否认,最好的风水不是勤劳和努力?不是党和国家的好政策?曾经落在这个家庭的历史尘埃终于被我们彻底抖落。
在我惯称老屋的这个房子里,我失去了我的祖母,那是一九八八年;后来失去了我的父亲,那是二〇一四年。
从老屋走出的兄弟姐妹四人,各自走向不同的生活轨迹,都有了各自寄身的舒适的房子。娘被子女接到城市短暂居留之后,最终落荒而逃,她与城市格格不入,从此下定决心坚决不依伴任何一个子女,她要守着老屋,在乡下,安然度日。
二〇一八年“五一”假,难得的闲暇,我在下午驱车回老家。这是母亲的房子建成后的第一个“五一”假。
当初提议将老屋推倒重建时,娘其实是不同意的,说她一把老骨头何处不可以寄身,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只要将旧屋好好修缮一下就可以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没有依从娘。一是老屋确实已经成为危房,二是想为娘打造一个舒适的晚年生活空间。于是,在这个我们丢包衣罐子的地方,由二哥监工,房子半年时间就修好了。虽说不上豪华阔绰,但也精致漂亮。新房子催生出娘整日不凋的笑容。她比以前看上去更精神,整天围着房子左看右看,还说过路的人也会停下脚步欣赏她的房子,有的还前后左右地拍了照。母亲把房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屋前种上栀子花、凤仙花和鸡冠花,屋后种了葡萄、橘子、杨桃和枣树,堂屋正中安设了一个大神龛,供上祖父母和父亲的牌位。娘说,她哪儿也不想去了,她要守着祖父母,守着父亲,守着这块生养她的土地,直到百年。
在鞭炮一样的蛙鸣声中,我将车停在了家门口。母亲的房子泊在青灰的夜色中,像一艘湖上的画舫。已经熟睡的娘,鼾声隐隐从窗户透出来。这鼾声,和窗外的蛙鼓、虫唱高低合奏,没有慌乱和压抑,只有坦荡和安宁,使人想起暴雨洗过的大地、风刮净的天空,以及缓缓入海的大河。要穿越多少艰辛苦难,穿越多少深不见底的黑夜,才能抵达這样香甜的梦境?
而此刻,置身漫天星辉之下,我却特别怀念远逝的祖父母还有新亡的父亲。他们每个人身上演绎出的命运模式其实都代表了一个时代。暮年的祖父临终前的最大愿望一定是希望晚辈们能活在一个自由平等的环境里,不被另眼相看吧。如果他能多活几年,他的愿望就能成真。祖母在八十一岁上卒亡,我那时上高二,忙于学业,甚至来不及对她的死报以应有的伤悲。祖母比祖父幸运,但是她仍然未曾看到大地上的巨大变化,她对这个世界最深切的理解止于温饱。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过,他在少年时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能吃到一顿饱饭。后来的父亲对生活的要求当然不止吃一顿饱饭,他撑起了整个家庭,创造了属于这个家的希望。父亲是患老年痴呆走的,也就是说,从他离世的二〇一四年往前数四五年时间,他就开始渐渐拉开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并最终从这个世界彻底淡出,他的人生标签依然是艰辛和付出。
只有母亲。只有母亲才真正赶上了好时代,过上了好日子。她总说她活到八十多岁算是终于开了眼界,她发自内心地赞叹党的政策好。如今的农村,只要手脚不懒,土地就会越来越慷慨。她说她现在是在享清福,衣食无忧,心底无事,晚辈孝顺。这样的好光景,八十多岁的娘正用力地珍惜着。
很多时候,被人问起你是哪里人,我竟脱口报出草尾镇向阳村这两个词语,然后,彼此哑然。是不是,那个见证你孤独童年和少年的地方,那个安放你所有痛苦和希望的地方,那个为你涂抹上一生底色的老家,你才会风里雨里、生里死里地记得?细细梳理生命的谱系,只有母亲的房子才是挺立在我们命运中央的一株大树,无论我们栖身何处,都是临时安放,所有的居所都只是老屋这株大树分蘖出的旁系,风起,就会随风摇曳,使我们生出回归的万千理由。
老家门前有一个几十亩的大塘,种着莲藕,亭亭荷叶总在春夏之间制造一阵阵水汽充沛的香风。塘中的小岛如今栖息了数种水鸟,包括尖嘴的翠鸟和长脚的鹭鸶,侧耳静听,还能听到它们喃喃的梦呓。母亲的睡梦里,也该如这般鸟语花香、诗意氤氲吧?我怎么忍心打扰她芬芳安稳的梦境!
今晚,就让我踏着月光一个人慢慢行走在夜色中,让我在流过的岁月里做一次短暂的穿行。走累了,就睡回到车上。我要打开车窗,收集这满天的蛙鸣,这天籁的虫唱,这漫漶的荷香,这清澈的星空,这星空下母亲的小屋。我要将这美丽的乡村之夜打包回去。
明天,露水和朝阳会将我唤醒的。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