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寻常最奇崛
2022-07-17蒋育君
蒋育君
关键词:语文教学 深度阅读 《登泰山记》 生命图腾
《登泰山记》全文仅448字,短小精悍,是古代文言文中的佳作。文章用词冲淡简约,情感内敛克制,耐读而难教。很多老师在教学《登泰山记》时,往往仅将其当作普通游记或文言文来处理,未能对文本中的细节进行深入探究,从而造成对文章解读与主旨理解浅化,没有完全挖掘出文本的教学价值。
研读《登泰山记》,文中有关“风雪”“登览”“腊月”以及“石刻”之景颇耐人寻味。在简练的言辞背后,姚鼐写出了他的生命图腾。
一、“风雪”掩盖下的多舛人生
教学时,一些教师往往忽略了《登泰山记》中有关“风雪”的描写,仅把其看作纯客观景物的描写。笔者认为,作者有关“风雪”描写,潜藏着其多样的人生况味。
姚鼐在《登泰山记》中对“风雪”的描述共有七处,分别是“自京师乘风雪”“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大风扬积雪击面”“绛皓驳色,而皆若偻”“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除去作为客观景物的存在外,作者为何多次反复描写“风雪”?作者借“风雪”想传达什么?
在解读古代诗文时,我们常提及“知人论世”这一方法。充分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面临的境遇,更有利于我们把握文本的主旨情感倾向。《登泰山记》记叙了乾隆三十九年(1774)除夕前夜登泰山之事,而前一年正是姚鼐人生的高光时刻。乾隆三十八年(1773),清朝设置四库全书馆,姚鼐担任纂修官。然而翌年秋天,《四库全书》尚在紧张编修中,四十四岁的姚鼐决绝地选择了辞官,逃离仕途。对此,一般认为,姚鼐与当时的《四库全书》总纂修官纪晓岚、戴震等汉学家在学术思想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也就是“汉宋之争”。
我们不妨再把视线拉长一些,纵览姚鼐的仕途,可谓坎坷异常。乾隆十五年(1750),不到弱冠之年的姚鼐就已中举。翌年京师春闱,结果落榜。直到三十二岁时,姚鼐第六次参加礼部的考试,才考中进士。十多年的科考生涯让姚鼐身心俱疲、感慨万千。接下来的近十年里,姚鼐辗转各地为官。他先后担任过兵部主事、刑部广东司郎中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职务,仕途上可谓磕磕绊绊。世事的不顺,仕途的坎坷,煎熬着姚鼐的心。其实,姚鼐早有弃绝官场的心意,《姚惜抱先生家书》中记载着姚鼐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辛卯十一月二十八日写给伯兄的信中说:“无论能自给与否,决然回家矣。”“宋汉之争”成为姚鼐弃绝官场的最后一股推力。
在此背景下,我们再来看姚鼐的“自京师乘风雪”一句,其间隐去了太多的信息和情绪。“乘风雪”即冒雪而行,映入脑海的是狂风、大雪、严寒,其中颇有隐喻色彩。风雪,何尝不是作者现实处境的化身,浓缩了姚鼐在京城的困难境遇,也有对时局“严寒与狂风”倾轧的无奈,还有从是非之地抽身逃离的畅快,以及逆风而行的坚韧与不甘。
作为“桐城派”的代表人物,姚鼐强调行文之“辞章”。《登泰山记》高度体现了桐城派追求“雅洁”反对“芜杂”的特色,惜墨如金,语体、笔法及布局等明净简洁,用笔简省到了极致。
因此,结合作者所处之境遇分析,“风雪”中蕴藏着姚鼐独特的人生体悟。而“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何尝不是人生难行之困局的写照,“苍山负雪”“大风扬积雪击面”“雪与人膝齐”也是现实中重压重重、多方责难的隐喻。
二、“登览”映衬出的不屈个性
值得探究的一个问题是,姚鼐为何专程登览泰山?
对《登泰山记》的背景介绍,《古文鉴赏辞典》是这样说的:乾隆三十九年,姚鼐“此年以养亲为名,告归田里,道经泰安与挚友泰安知府朱孝纯(字子颍)同上泰山,登日观之后,写下了这篇游记”a。
姚鼐的“以养亲为名,告归田里”确有其事,发生于乾隆三十九年。但登览泰山并非道经,而是专程前往。姚鼐好友翁方纲有一首诗题为《送姚姬传郎中假归桐城五首》(其四)。诗的小注这样写道:“姬传昨自泰安归,见示登日观顶长歌。”小注标明的写作时间是“乙未”年。“乙未”是乾隆四十年(1775),而姚鼐登泰山的时间是乾隆三十九年的腊月。因此可知,翁方纲的诗写于姚鼐自泰安返回京城之后,携家人出京归田里作别时。此外,《惜抱轩诗集》卷八有《乙未春出都留别同馆诸君》一诗。姚永朴《惜抱轩诗集训纂》称此诗为“自泰安返京携眷出都时作”。
因此,姚鼐登泰山并非如一般记载所云的“道经”,而是刻意前往游览。
在泰山顶上,姚鼐写下一首诗《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身处仕宦困局境遇中,姚鼐选择登览泰山,个中情愫,值得玩味。登临泰山,俯视天下,古往今来,如倏忽一瞬,孤臣羁迹,归路无时。其中,颇有几分陈子昂登幽州台的悲壮。然而,诗人并不消沉,诗人写道:“男儿自负乔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
即今同立岱宗顶,岂复犹如世上人。”泰山巍峨,五岳魁首,苍茫大地之上,男儿自当如挺立之泰山,心胸必有万丈之丘壑,岂可如世上俗人庸客,随波逐流,贪安一隅!
细读姚鼐《登泰山记》中的登山历程,巍峨泰山有四十五里山道与七千余级石磴冰阶需要攀爬,即使是青壮之年行之,也是颇费精力,何况是已过不惑之年的士大夫文人。登山的艰辛在姚鼐笔下简化为“历”“穿”“越”“至于”“始循”“越”“复循”“遂至”
等字词。待日出时的雪夜静坐,浓缩为“大风扬积雪击面”一句。姚鼐的极简之笔下跳动着的是一颗坚韧不屈、顽强向前的雄心。仔细审视姚鼐描写泰山雪后初晴的美丽风光以及日观亭观看日出的壮丽图画,恰如“守得云开见月明”之喻,向世人昭示眼前之壮景正是坚守后的收获,这或许就是姚鼐对自己的告慰,也是想要告知世人的人生箴言。
“冰雪”代表高洁与不屈,姚鼐“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雪与人膝齐”几句想要告诉世人,无论处境如何艰难,他自当坚守,绝不妥协。作者孤高与不屈的情感溢于言表。
此外,姚鼐選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登山线路,顺中谷而上,寻不一样的风景。登顶后,那些在山下仰望时巍峨的群山,此时“若摴蒱数十立”。日出之时,“异色”“须臾成五采”“正赤如丹”“动摇承之”,此皆山下不见之壮景,也是仰人鼻息者所不能见到的美景。登山虽历经艰难,却坚守不弃,终得登顶而“小天下”。有意思的是,备受打击的姚鼐,在归田里之后,先后在梅花书院、敬敷书院、钟山书院等多地从教,始终保持着独立的个性,恰如巍峨泰山,屹立文坛。
三、“腊月”蕴含着的孤高精神
一般而言,最适宜出游的时间是春秋两季,而姚鼐登泰山的时间是在“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即公元1774 年的腊月。那么,姚鼐为何特意在隆冬腊月,冒着风雪与严寒,不辞艰辛,从京城奔赴泰山呢?其中蕴藏着一个重要的文化要素,就是“腊月”。
腊月,为农历最后一个月,主要与岁时祭祀有关。所谓“腊”,岁终的祭名。汉代应劭的作品《风俗通义》中言:“腊者,猎也,言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其先祖也。”泰山在古人心中极为神圣,被视为可以直通天庭仙界的神山。因此泰山也成为历代民众祭拜、帝王祭祀的重要之地。从公元前219 年秦始皇登上泰山封禅开始到清代,先后有十多位君王亲自登临泰山祭祀,登山歌咏的历代文人墨客更是数不胜数。
仅在姚鼐所处的时代,乾隆就六上泰山,纪晓岚、陆锡熊等与姚鼐同为《四库全书》编修的名人也都到过泰山。登临泰山,除了饱览名胜外,也蕴藏着祈福、告慰、舒展心志等寓意。
在“汉宋之争”这场学术之争中,姚鼐显得心力憔悴。在这场学术之争初期,姚鼐原准备奋起迎战,并希望与志同道合者并肩作战。姚鼐非常看重自己的门生孔广森,对其寄予了殷切的期望,在日常生活中对他颇为关爱。可是,等孔广森到达京城后,孔广森竟转向钻研戴震的汉学。这一“背叛师门”的举动对姚鼐打击颇深,姚鼐心里极为不满与失望。这在四库馆开启的当月,姚鼐对门生的讲话上可见一斑。姚鼐说:“言忠信,行笃敬,本也;博闻明辨,末也”,“慎其所以自附”b。姚鼐将自己在“汉宋之争”中的处境概括为“力小而孤”四字。
因此,辞去四库馆纂修官等一切职务,决计归隐田后的冒雪登山,就很值得玩味。虽然官场和学坛两方失意,但辞职并非意味着妥协或承认失败。辞职,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决绝和果敢,以及与对手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的起誓与立意。岱宗神圣,连天接地,腊月登临,可向天地神灵表达衷心;泰岳巍峨,岁末祭祀,告慰天地,为曾经的过往画上句号。其中应该包含着传统文人士大夫登高览胜的文化心理,也有面对人生命运重大转折的感慨与深思。
刘大櫆在《朱子颍诗集序》中有一段话:“姬传以壮年自刑部告归故里,道过泰山,与子颍同上泰山,等日观,慨然想见隐君子之高风,其幽怀远韵,与子颍略相近云。”c这番登临不是如众人所谓“标新立异”,而是“世无言者”的痛苦与孤独,以及内心的孤高与脱俗。只是姚鼐精深“辞章”,将一切掩藏在极简的文字背后,不易被读者轻易察觉罢了。
四、“石刻”隐藏着归隐的人生价值取向
《登泰山记》末尾有关“石刻”一段文字的叙述颇为隐秘,作者在不着一个多余之字而近乎客观冷峻的描述中,寄寓着自己不慕荣禄、坚贞的人生价值取向。
(1)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2)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3)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4)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这段文字的(1)(2)句和(3)(4)句的内在情感颇异。从语法上看,开头两句突出“有”与“在”,属于典型的存现句结构,近乎纯客观记录。后两句虽也是极淡之语,但一个“观”和一句“皆不及往”均折射出主人公的身影,文字之下流淌着姚鼐的涓涓情意。
语段(1)(2)句所记的景物很是不凡。首先,“岱祠”是泰山神东岳大帝的庙。泰山是五岳之首,在汉族官方正统神话中,泰山是青帝太昊的司职之一,故青帝又称东帝,为泰山神,主管世间一切生物的生死大权。泰山神作为泰山的化身,是上天与人间沟通的神圣使者,是历代帝王受命于天,治理天下的保护神,成为汉族民间宗教信仰之一。可以说,岱祠是皇权统治的象征。
“碧霞元君祠”是道教尊奉的女神碧霞元君的祠庙。碧霞元君世人称之泰山娘娘、泰山圣母、泰山奶奶,传说是东岳大帝的女儿。据道经记载,碧霞元君是西天斗母的化身,在泰山修道成天仙,受玉帝之命,统领岳府神兵,探查人间善恶。民间传说,碧霞元君能福佑众生,特别是保护妇孺,有求必应。封建时代,碧霞元君祠的大殿轻易不开,只有帝王和地位显赫的大臣才有资格进大殿祭拜元君,普通百姓只能远远地在门外的香亭中祈祷泰山娘娘护佑。由此可见,碧霞元君祠也是统治权力的象征。“皇帝行宫”更不用说了,这是皇家禁地,非一般人所能靠近的。
这三处是皇权统治的象征,是世俗之人心目中高高在上、不可攀临的圣地。若逢迎、勢利之徒行文,必然是歌功颂德、美赞一番。而姚鼐仅是一笔带过,未着分毫艳羡之意,颇为冷峻。
与之相对应,该语段(3)(4)句的“观”与“皆不及往”用意深刻。此处的“观”是欣赏之意,作者不仅看到了石刻,并且看出“道中石刻”是“唐显庆以来”的物品,还注意到“远古刻尽漫失”。对石刻不仔细欣赏是无法看出这些的。那么姚鼐为何对石刻青睐有加呢?山上的这些石刻基本都是历代文人墨客的遗迹,这些文人墨客多数不是大富大贵之人,否则早已被供奉起来。古时知识分子命途多舛,有很多才识卓越,却有着与姚鼐类似的坎坷经历而隐于民间的不凡之人。“是日观道中石刻”,用辞极淡,一个“观”字隐去了姚鼐观后惺惺相惜的戚伤与慰藉。而“皆不及往”一句,流露出作者同病相怜的无限遗憾之情。如果文章前面部分是姚鼐穿着厚重的衣服,刻意隐藏自己的话,那么直到此处,我们终于触摸到了他滚烫的内心。
崇高至极的统治皇权阶层与石刻写作者的平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对富贵高位者,姚鼐冷笔划过,而对才高卑贱者,姚鼐暖笔怀之。在冷热叙述间,姚鼐流露自己的人生价值取向。历经了仕途坎坷,看惯了世态炎凉,饱尝了人世辛酸,姚鼐渴求摆脱尘世羁绊、虚名束缚,希望归于古仁人、隐君子之列,做一回真正的自己,无疑与作者当时辞官之举动相符。而这些真实的想法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是无法直接言说的,只能藏于文字背后,掩于笔下景物之间,等后人去推敲、去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