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叙事空间的意蕴开拓与虚实对照
2022-07-17赵怡然
赵怡然
关键词:修改过程 元叙事 叙事层 人称 虚实
一、叙事层的复式建构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将叙事层定义为:“叙事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热奈特据此将不同的叙事层分为故事外层、故事或故事内事件,以及元故事事件。连接三者的叙事方式分别被命名为第一叙事和二度叙事。b如果把小说《修改过程》中主人公肖鹏对于小说的“修改过程”视为故事主体,即主叙事层,那么肖鹏的小说里包含的内容则属于“元故事”的范畴,肖鹏的主人公身份所具有的主体性则将故事划分为内外两侧。在肖鹏具有主体性的故事内侧,存在着一个与元故事并存的虚构世界,而在肖鹏作为一个人物被支配的故事外侧,叙事者与读者同处一个时空坐标系中。三重叙事层产生的错位式对接让小说的时间不再是单调的线性表达。
肖鹏笔下的“小说”是典型的“故事中的故事”,也是“修改过程”最直接的修改对象,在这一叙事层中,作者不仅开拓了以敘事者的转移为标志的元故事与内故事二重空间,而且元故事本身作为文本,在内故事中的呈现和所得到的反馈又开辟了另一重解读空间。前者的区隔在于肖鹏“叙事者”还是小说人物的身份区隔;后者则集中体现于“肖鹏的小说”得到的“网友反馈”及其被“网站编辑”处置之后在文本中的呈现。这种呈现的特异性在于“肖鹏的小说”这一网络小说的定位,网络媒介直接赋予元故事与内故事之间的交互性。元故事的交互性设定在读者世界则转变为元故事与故事内层的“文本间交互性”,即互文性,这种设定的意义不仅让元故事与内故事之间第一叙事的嵌入顺畅自然,而且能够赋予作者与读者所处的现实世界以隐喻含义,跨越两层叙事使元故事与读者世界直接产生对话,营造出又一重新的审美空间。
以小说中出现的一次空白为例:第十一章“肖鹏眼下已经写到了77 级毕业的时刻”c处连续呈现了十二行空白方格,最后一行后半段则呈现为:“版主说明:因有网友和机构投诉,此处被屏蔽一千七百多字,以后是否恢复,视作者申诉结果而定。”这一段“肖鹏的小说”在内容层面是缺席的,在内故事视域的信息也属于被屏蔽状态,其真正的意蕴直接投射到超叙事层。对于读者而言,元故事的空白即在场,其言说以对小说“实”与“虚”的自由向度、市场化经济带来的资本侵入等无声呈现又反射回了内故事与元故事之间延展开的种种主题,使不同叙事层之间形成有机循环。不同时空之间的相互印证看似消解了时间性,实则加深了历史对照,元故事的“过去”、内故事的“正在进行”与超叙事的相对于文本的“未来”虽然身处不同的叙事层,却因为其对时空的超越而在这种相互交织的过程中呈现出更强的历史感。
与大部分时间都在场的元故事路线相比,这种空白在内故事中是一种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叠加,在读者的审美空间里则构成了一种虚实对照,在表达主体之外体现出渗透着哲学意味的博弈。
第二处空白出现在第十九章肖鹏与惠子的对话中,肖鹏为说明不写小说无以让事实对读者产生意义,向惠子解释:“如果我不写,更多的人就不知道这条河,这个月亮……那么一切就不过是文字。”此处戛然而止,后出现了七行空白,此处的空白则是对虚空的实指,不在故事外层影射其他主题,这一层意蕴应当结合小说结构进行解读。相比于小说的其他部分,第十九章“现实很骨感”呈现出一种架空的姿态。这一章的前半部分,肖鹏与惠子的对话,即空白文本的叙事情境,凌驾于三层叙事之上,在时空、人物、情节上的虚构不再具备向任何一个叙事面上回归文学真实性的倾向,这种虚构突破了文本的时间性、真实性,作为一个整体与文本所强调的“实写”部分(内故事层肖鹏所坚持的“原型人物”创作形式、老同学对文本一再表示不满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情节展开)形成一种虚实对照,展现出超越“超叙事层”的又一重镜像式的审美意蕴。
除却元故事和故事内层正常的叙事转换,《修改过程》中的转喻用法让小说两层叙事之间的时空实现错位式的对接。“小说写到这里时,他又身穿短裤背心出现在跑道上了。”这里小说交代的是楼开富的第一种结局,“小说”一词据上下文语境压力,基本可以确定解读为“肖鹏的小说”,即处于元故事层的小说,但“小说写到这里”却并不是正常的二层叙事转换方式。元故事中的“肖鹏的小说”在小说刚开始之时呈现出与内故事的一种时间错位。小说第一章“作者你别躲”写的就是“肖鹏的小说”里的人物原型陆一尘,因为小说内容而找到“现实”中的肖鹏算账,原型人物参与元故事“修改过程”的情节印证了“肖鹏的小说”与“关于肖鹏的小说”之间的时间错差,但进行到第十二章(A)“体育新星”时,这种转喻抹平了元故事和内叙事之间的时间错差,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模糊了虚实界限。
二、叙事者与人物的多重转换
“视角的本质是对信息的限制。”d热奈特这个观点某种意义上解释了主体选择带来的视角遮蔽性。对于小说创作而言,视角的选择意味着信息的有意铺排和限制。这种限制大体上可以分为“看”和“说”两方面,在小说《修改过程》中,由于叙事分层的丰富性,“看”和“说”及其带动的叙事者与人物的转换具有很强的灵活性,叙事空间的多重意蕴很大程度上由此阐发。
(一)“看”与“说”的话语介入
小说中的“肖鹏”作为小说作者和主人公,与马湘南、楼开富、林欣等人既作为元故事人物,又作为故事内层空间中“角色原型”的其他人物,共同被限制在元故事和内故事的叙事层,而在故事外层的超叙事层,还存在着一个具有全知视角的叙事话语,俯瞰着下面两层的叙事行为。从视角转换和话语介入的角度去审视,主人公肖鹏的主体性为叙事者所赋予,当叙事话语介入的时候,肖鹏成为次级文本中的一个可支配的人物,外层叙事话语提示“按照肖鹏写的”同时也是外层叙事与元故事之间的划分;但从话语本身的表达来看,其在某些叙事情境中带有明显的模糊性。这种模糊性在于两方面:一方面,叙事外主体并不单纯为叙事分层而生,因此在读者视域中某些叙事外主体的话语与叙事主体肖鹏的话语界限并不分明,如第七章“前卫派”中,“小说若干,就是在这一段自我救亡期的副产品”,在小节末尾单独成段,既可以看作是叙事外主体对于肖鹏的评判性话语,也可以看作是肖鹏的自白;另一方面,在部分文本呈现中,叙事外主体虽然能够被明确评析,却“名存实亡”,即叙事外主体的话语插入中含有的主体性十分有限,其视角甚至可以归入肖鹏视角,也可以归入故事内层的任一人物视角,具有客观化的特征,这种特征在文本中常常表现为一种旁白式的背景介绍。第六章“都是米米”开头第一段文本就呈现出这样的特征:“校园里一幢刚刚建成交付业主的大楼,出现了墙裂和漏水……校园里各路杠头的肾上腺激素再次燃烧。”孤立的段落无法判断其主体归属,但紧接着第二段交代“照肖鹏小说里的说法”,现场的地点就在报社的大门口,似乎产生了叙事内外层的主体区隔,但由于第一段叙事话语的主观色彩淡薄,主体仍然不明确,似乎与“肖鹏的小说”融为一体,又似乎外主体是当时在场的另一摄像机之类的记录仪,在旁作全景情况的补充说明。
以上视角的转换都可归属为“看”的范畴,正因为这种“看”的方式,《修改过程》的“说”具有独特的“复述式”的特征。叙事外主体介入的大部分情况中,并不单独发表观点,而更多是以“肖哥代言人”的形式出现,其主要的功能是从外部复述肖哥没有在小说中写出的想法,这类想法如若转换为叙事主体视角,应当常常出现在网络论坛的评论区,作为补充说明:“肖哥控制不住自己的辩才,宣布本篇小说的读者们,都是可以站出来佐证的……”叙事外主体的作用此时不仅不是支配,反而像是叙事主体的“秘书”一类的角色,仅仅负责话语传递,这种形式也可以看作是对主角肖鹏笔下的元故事“网络小说”所设定的一种描摹和适应。在网页中,这类处于文本之外,直接与受述者对话的“叙事介入”是非常常见的。而对于故事外层真正的读者世界来说,将其转化为叙事外主体的话语,也具有同样的叙事介入功效。
虽然《修改过程》中的叙事外主体很多时候观点输出有限,但主体性模糊却并不表明主体的沦落和丧失。“照肖鹏小说的说法”是《修改过程》中叙述频次最高的叙事外主体表达。我们应当看到,这种表达本身就带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批判性色彩。叙事外主体表明“这是肖鹏小说的写法”的同时,也表明对后文归属于“肖鹏的小说”的内容的悬置态度,在这一过程中,敘事外主体虽然未对“肖鹏的小说”加以评判,但已经有了主体批判性,这也引出了视角转换所体现出的另一话题——复调性。
在叙事外主体与叙事主体肖鹏之间,复调的特色在《修改过程》中的体现也非常明显。第七章“前卫派”以“不知多少年后的肖哥,是否还愿把当年更多的颓丧和无聊一一笔录示人”。结尾处的叙事主体出现在叙事外主体的话语中,因此叙事话语中的外主体不再缺席,但在内里只是在描画主体界限,用强调主体的不可知性的方式来确立其与叙事外主体平起平坐的地位和价值。
叙事者与人物的转换看似清晰,在《修改过程》的具体文本中却样态丰富,不能一概而论。以主叙事层为参照,从叙事主体向叙事外主体的转换有的指向元故事事件的真实性的情况,如上文举出的“材料补充式”介绍和“主体表达意愿不明”的说明,但也有明确揭示其虚构性的,如“小说的下一层,史纤被肖鹏修改过好几次”。叙事外主体在故事的虚虚实实之间蜿蜒前行,如一条阿里阿德涅金线,将迷宫一般的叙事圈层缝合,小说的虚实平衡,很大程度上是靠这种方式予以把控的。
在故事内层,如果说文本意义上的“修改过程”由肖鹏和叙事外主体共同完成,那么有他人参与介入的对“肖鹏的小说”的“修改过程”则涉及另一个话题:主角之间的视角转换。不同主角在视角转换中,若隐若现的元故事以除肖鹏和叙事外主体之外的另一种叙述方式言说,这种言说其实与故事内层中网友的评论形式本质上具有同一性,都是主角们对于元故事的“阅读接受”,只不过故事内层的各主体以清晰的形象出现在叙事中,担任的叙事功能与网友不同。主角之间的视角切换区间限定于故事内层,由于能够对元故事发表评论、参与“肖鹏的小说”的修改过程的主角们都是以亲历者的身份审视元故事事件,由此产生的对话也是多元的。小说在第四章转换为马湘南叙事视角,马湘南在和陆一尘通过电话之后的叙事是这样呈现的:就拿小说里那一段来说,他当年挨打,打掉了两颗牙,不是自找么?主角间的叙事转换不仅有自然过渡不同叙事层的功能,而且不断对元故事中采取“人物原型”这一设定的真实性加以印证。
(二)第三人称叙事的“第一人称性”
小说《修改过程》在主角间来回转换的第三人称叙事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色彩,当叙事视角切换为某一主角时,却发挥着第一人称的作用,纯然的外部视角的客观描摹相对较少,这赋予每一章主角以极大的主体性,展现出一种叙事主体的去中心化特征。这种特征主要体现在两方面:第一,主角们的心理活动作为一种叙事话语的呈现,如第十章“保卫共和”中东北崽的回信,紧接着一段便是“这明显是怂了,是打不赢就骂赢,骂不赢就赖赢,炖熟了老鸭嘴还硬”。这句话没有加任何主语,内容则是活泼似口语的心理言说,这类“无主句”在《修改过程》中的运用非常普遍,几乎每一章涉及主角视角之间的转换都有大量运用,将心理活动融入话语言说,让其成为叙事话语的一部分;第二,大段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独白直接作为叙事话语呈现,嵌入原有的文本之中,如第十一章“天堂里的烟火”中楼开富的大段内心独白:“楼开富只能面红耳赤。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玩。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好歹端的是官家饭碗……”“要是放在战争年代,他这种反贼岂不有通敌之嫌,岂不该五花大绑军法从事?”此两页的叙述都可视作回忆,直到语言描写出场才被隔断。这种情况实际与已经讨论过的“将人物心理融入第三人称叙事”的情况比较相像,但在此种大段的独白中,主体一般不会缺席。由于其大量带有主体性的话语输出,因此主角的看法、情绪能够直白而强烈地传达给叙事外层的读者世界,随着其观念和视野在读者面前平铺开来,小说叙事内容的实指意蕴也就不言而明了,如上文楼开富的独白,如果做内容分析,革命信仰的商品化和官僚主义的形式化是其言说内容的两个主要方面,而这两点,其一反映了主角楼开富以革命为借口谋取私利的投机心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商品化潮流裹挟之下的20 世纪70年代,消费主义对人们精神的侵入,以及革命话语仍未完全消退的语境下官僚主义的痼疾难除。如果说楼开富是代表了20 世纪70 年代官僚体系内的一个典型人物,那么这一段独白式的叙事可以说是一个微型的历史切面,把20 世纪70 年代后期金钱对人的诱惑,以及人们在这种诱惑和威逼下对权力的向往、道德原则的沦丧都予以真实地展现。
(三)小说的虚实对照
文章的前两部分虽然提到了小说的虚实对照问题,但没有对其进行系统论述,因此另辟一板块。总体而言,《修改过程》的叙事对照渗透了小说的方方面面,具体而言,我们可以沿着前文铺就的不同叙事空间的线索延展开来。
虚实的二元照应,应当说是“修改过程”的张力构成因子。在元故事与故事内层之间,“肖鹏的小说”本身是虚构的,此为“虚”一极;“肖鹏的小说”以“真实人物”为原型,此为实一极,故事内层的叙事主体肖鹏支配着元故事中的叙事,而由于元故事的叙事涉及故事内层的诸多人物,主角们不满肖鹏对虚实的独裁,因此不断地计入元故事的叙事当中,这才形成元故事与故事内层的“修改过程”。究其根本,“修改过程”的缘起在于虚实两极的不平衡,在元故事中肖鹏自作主张地把“实”向“虚”推进(正如小说第一章中肖鹏面对陆一尘的质问作出的回答:“亏你也是中文系的,这叫合理夸张”);或者用小说“以虚写实”,把控着披露真实的专权(如马湘南让律师起草的所提及的元故事中涉及真实事件的诉讼);又或者私自决定叛离事实(如第十二章的AB 两章,A 章中楼开富的结局受到了人物毛小武的否认)。总之,基于肖鹏对小说与现实之间的虚和实独断性的安排不满,故事内层的人物才纷纷出场,进入到“肖鹏的小说”,即元故事的修改过程中,而随着人物对于修改过程的参与,元叙事与故事内层在叙事切换的同时又形成了一重虚实对照。参与修改的人物指向真实性,修改过后的小说却并不一定指向真实性(“以下就是另一个L,即熟人们猜想的楼开富”),而可能仍旧指向虚构性。在人物的在场确认中,参与修改的小说情节似乎一定指向真实性,没有人物参与/ 内二重叙事转换的情节似乎一定指向虚构性。在或然性和必然性、偶发性和恒定性之间,虚实二极不断摇摆,造成其摇摆的原因是修改过程,其摇摆本身也体现着修改过程。
在故事外层的读者视域,由于一些开放性结构的设计,如可选择的A、B 两章,小说《修改过程》时不时就会穿插有关于创作的讨论,读者接受文本的过程即为修改过程。这里的“修改过程”有两重含义,第一,文本自身就是修改过程的呈现,从故事外层看,“肖鹏的小说”和“肖鹏”的互动形成了情节的可延展性,如果说在元故事和故事内层中的“修改过程”会造成时空切换,因而是“真实存在”的行为过程,那么以故事外层为叙事视角,下面两个叙事层的“修改过程”则变得内容化、扁平化了,不会对读者世界施加直接的影响,“修改过程”由实转变为虚,在读者的阅读接受中,《修改过程》取代“修改过程”对读者产生直接影响,小说又从另一层面将意义坐实。
对于“实与虚”的问题,还有一种历史层面上的解读,但笔者认为,小说人物承载历史是毋庸置疑的,历史为小说所改变的说法却有些牵强,尤其是社会意识形态方向的分析,若想说明历史与小说之间的互文性,还是要着眼于小说对我们亲历现实的影响。
韩少功在《修改过程》中通过多重叙事空间的构设,不仅开拓了小说的审美空间,更引发我们对实与虚、小说的真实性与虚构性、历史性与现实性等诸多方面的思考,其对叙事话语的转换与把控,无疑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和细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