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论工人作为无产阶级的存在
——基于《神圣家族》与《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比较及启示
2022-07-16任帅军
任帅军
在青年恩格斯的思想发展中,对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亲身观察是他主张在工人运动中消灭贫困和把握历史的根本原因,也使他在对工人状况的实证分析和对资本主义私有制进行经济批判的“另一条道路”上通往历史唯物主义。[1](p615)在他24 岁这一年不仅与马克思合写了《神圣家族》(以下简称《家族》),而且同时开始了《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以下简称《状况》)的写作。学界以往更多地是对这两个文本分别进行解读,而较少关注到工人问题是连接二者的一条重要线索。事实上,恩格斯在《家族》中只是从哲学层面用对工人的肯定来反驳思辨唯心主义,而在《状况》中他深入到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现实当中,通过考察和调查,分析揭露工人的贫困和堕落是大工业的产物,指出工人作为无产阶级必将成长为能够推翻资产阶级的历史力量,从而呈现出他对同一问题认识的不断深化。梳理从《家族》到《状况》对同一问题认识的发展和变化,能抓住他和马克思形成无产阶级理论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在《状况》的序言部分专门对“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概念的使用作了声明。他把德文中的Mittelklasse(中等阶级)、英文中的middleclass/middle-classes 和法文中的bourgeoisie(资产阶级)统称为有产阶级,“我也经常把工人(working men)和无产者,把工人阶级、没有财产的阶级和无产阶级当做同义语来使用”。[2](p280)这一现象同样在《家族》中得到体现。本文不对工人和无产阶级在概念使用上进行区分①关于对工人阶级和无产阶级概念使用的争论和辨析,以及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的历史条件有哪些,其中的关键因素是什么,又是如何实现上升的,带来了哪些方面的改变,笔者也做了一些思考,参见《马克思恩格斯论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发表于《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关于无产阶级未来性的思考,参见笔者的《重提无产阶级的未来性》,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2月31日,第4版;关于无产阶级自觉性的思考,参见笔者的《从感性意识到革命意识》,发表于《社会科学报》,2021年2月4日,第3版。,而是探讨恩格斯对工人作为无产阶级从《家族》到《状况》经历了哪些认识上的推进,从哪些方面进一步发展了无产阶级理论,以及这些讨论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现实意义。
一、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对工人作为无产阶级存在的论述
众所周知,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开辟了世界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潮流。然而,此次革命代表的是处于领导地位的资产阶级利益,而不是成为革命主力军的第三等级利益。由于革命脱离了群众,最后导致革命的胜利果实被波旁王朝窃取,其推行的加强言论管制、限制出版自由等反动措施,引起社会的普遍不满。资产阶级在1830 年的七月革命中推翻了波旁王朝,把立宪代议制作为实现他们特殊利益的政治形式。人民群众在资产阶级革命中并未获得真正的解放。与此同时,在1842 至1843 年的德国,《莱茵报》正处于普鲁士专制的淫威中。马克思担任该报主编后,这份具有革命民主主义立场的报纸立即遭到当局的绞杀。布鲁诺·鲍威尔看到群众对这场“精神大屠杀”无动于衷的态度,深信政治革命的道路走不通,只有返回哲学领域进行纯粹的批判,才能求得对现实问题的正解。
在同一时期,不论是掀起政治风暴的法国,还是正在挣脱思想樊笼的德国,群众都被卷入了争取民主自由的历史洪流之中,但却被掌权的资产阶级或封建势力当作不起眼的历史注脚。这正是以布鲁诺为首的青年黑格尔派抨击当时的社会主义思潮,轻视群众、工人和一切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历史背景。
埃德加·鲍威尔既是布鲁诺的胞弟,也是思辨唯心主义的鼓动者。他对法国社会主义者的抨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法国的革命浪潮对封建德国的冲击。蒲鲁东的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思想在当时的法国如日中天。他在1840年发表的《什么是所有权》从作为一般原理的角度论证穷人是所有权的产物,为了消灭贫穷,“所有权是不能存在的”。[3](p186)比他大6 岁的法国奇女子弗洛拉·特莉斯坦在1843年出版的《工人联合会》中谴责道:“工人制造一切,生产一切,但是他们既没有权利,又没有财产,简单地说,一无所有。”[2](p21)弗洛拉从工人的视角对蒲鲁东否定所有权进行了肯定。然而,埃德加却否认工人创造一切,认为工人一无所有是因为他们仅仅把工作当成谋生的手段。“他们之所以什么都没有制造,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始终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需要的某种单一的东西,是平凡的工作。”[2](p21)这样埃德加就把工人看成是只会通过工作来满足自己需要的人,这一需要只不过反映了一种永恒的自然现象,而没有深入到工人生产的具体历史条件当中揭示他们既没有权利又没有财产的历史根源。
对此,恩格斯在《家族》第四章第一节用“工人才创造一切”反驳“批判的批判”对工人的无视。
恩格斯首先反对用“比工人的意识更强有力的意识”[2](p21)解释现实的做法。在批判工人的“单一性”时,埃德加化身“批判”,认为工人所创造的东西都是可感知的、非精神的对象,无法超越现实事物所具有的特殊性,而与任何现实都相矛盾的“意识”才具有普遍性,才是“一切”。埃德加在这里并非否定工人不具有创造性,而是否定工人只能创造平凡的东西,而无法创造真正的东西,所以工人什么也没有创造。很显然,“批判的批判”套用黑格尔哲学公式,“意识”就通过“批判”发挥了所创造的一切的作用,从而与工人相对立。而黑格尔是反对把哲学家本人等同于“意识”的,因为他认为绝对精神只是在完成自我发展历程以后才作为事后的意识出现在哲学家的观念当中。所以恩格斯嘲讽“批判的批判”扭曲黑格尔哲学,“它是年老色衰、孀居无靠的黑格尔哲学”,[2](p22)除了教条的“公式”便一无是处。
其次,恩格斯反对“批判的批判”把工人贬低为“无”。要想彻底驳倒“批判的批判”,就要解决工人不是什么都没有创造,而是创造了一切的问题。对此,恩格斯进行了正面回应:“批判的批判什么都没有创造,工人才创造一切,甚至就以他们的精神创造来说,也会使得整个批判感到羞愧。”[2](p22)他肯定工人在生产劳动中创造了一切,包括作为财产的物质财富和作为权利的精神创造。只不过如弗洛拉所言,工人因被各个劳动部门分割开来无法生产完整的东西而被剥夺了产品和享有产品的权利,因此她号召成立“工人联合会”。然而,恩格斯认为光靠在生产中把劳动者组织起来仍无法使工人获得解放,工人只有自觉意识到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症结并转变为能消灭它的人,才能真正得到解放。
这就是恩格斯所说的“工人甚至创造了人,批判家却永远是不通人性的人〔Unmensch〕,然而,他的确对于自己是一个批判的批判家这一点感到一种内心的满足”。[2](p22)恩格斯指出弗洛拉“工人联合会”仍未解决工人一无所有的原因,即她仍然是为了对付在工人身上存在的普遍贫困问题而号召工人组织起来劳动,仅仅停留在社会现象层面而没有认识到工人之所以贫困完全是由资本主义私有制导致。为了真正让工人享有支配财产的权利,就要创造出旨在消灭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关系的人。这是过着非人性生活的工人成为“人”的必然前提。而“批判”却沉迷于“批评家”的身份当中,根本不在意工人的死活。
从恩格斯对工人的高度评价来看,他反对埃德加把“意识”当作永恒的自然现象,把工人看成是“无”。在恩格斯看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抽象的思辨争论,而在于揭示工人创造一切却又极端贫困的历史根源。虽然恩格斯肯定了工人,但主要是从哲学层面的批判来展开分析的。只不过在黑格尔那里,历史是服从于他的哲学,而“批判的批判家”却无视现实和人的历史;恩格斯在费尔巴哈的基础上把他的哲学批判指向了历史的真正本质及未来趋势。
费尔巴哈是青年黑格尔派中克服黑格尔哲学的一个重要环节,因为费尔巴哈在“批判”所“不齿”的现实领域时用“自然”取代了黑格尔的“精神”。恩格斯在《家族》第六章第二节就指出费尔巴哈摧毁了黑格尔哲学的围墙,揭露了思辨体系的秘密,摧毁了作为“概念的辩证法”而被哲学家们所熟悉的“诸神的战争”,使人能用自己本身取代“无限的自我意识”,从而破除了观念史的羁绊,为理解人类史提供了新视角。正是费尔巴哈对人的感性特质的强调,使恩格斯在其思想发展的关键时期从现实入手对“人与历史的关系”作了如下表述:
其实,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在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且进行战斗。并不是“历史”把人当做手段来达到自己——仿佛历史是一个独具魅力的人——的目的。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4](p295)
这一表达肯定了历史是人的历史,由人来创造。在恩格斯看来,被“批判”所肆意使用的“群众和精神的斗争”等范畴只不过是重新以“最可恶的形式”恢复了唯灵论,把历史看作是自我意识在人世间的行走,而人被自我意识当作实现自己目的的手段和工具。与之相反,恩格斯认为历史是人在生活中创造出来的,是活生生的人在现实社会关系中生成了历史。这个结论是他自1842年11月到曼彻斯特“欧文—恩格斯公司”任职开始,深入到英国工人阶级真实的生活中广泛收集第一手资料得出来的。联系恩格斯的社会调查研究和《家族》中“批判”对工人持有偏见的反驳可知,他这里所说的“人”是指工人,还可得知,当时被恩格斯所重视的英国社会史是一部英国工业发展的历史,而创造这一历史的主体正是英国工人。并不是历史把工人当作手段,而是工人在工业领域所从事的物质生产劳动创造了历史。
一方面,为了反驳“批判”的唯心史观;另一方面,为了正面阐释他的唯物的历史观,恩格斯从以下方面对“绝对批判”进行了“第二次征讨”。
第一,在肯定费尔巴哈用“人”本身取代“无限的自我意识”之后,恩格斯指出历史的本质正是人的活动,“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恩格斯把费尔巴哈的自然人解释为历史的人,即处于工业社会中从事工业活动的工人。这些“在曼彻斯特和里昂等地工场中做工的人”,通过生产活动满足自己的需要,通过具体的日常生活了解、衡量和估价自己,从而异常痛苦地感受到自己的创造活动与贫穷困苦处境的对立。然而,这种“非人性的控制”的现实境遇还被“批判”痛骂为是作为“废物”的群众所应该承受的状况。无怪乎欣里克斯教授这样讥讽“群众”,“即使他们想要改变自己,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4](p296)然而,正是在“批判”瞧不起的工人身上恰好成为恩格斯所强调的历史诞生地。
第二,恩格斯从“人是本质、是人的全部活动和全部状况的基础”[4](p295)出发揭示工人作为无产阶级的存在状况。与“批判”正好相反,“恩格斯并没有根据自己的思想去剪裁历史事实”,[5]而是把对历史的理解建立在对既有事实的亲身观察以及可靠分析的基础之上。他在直接接触工人的过程中,从造成他们生活疾苦的现象入手考察工人“无产”的原因。例如,从工人生产产品却不能重新购买自己的产品等现象出发探究无产阶级的历史境况,号召工人联合起来争取作为工人和人的双重需要。
第三,恩格斯认为要超越“批判”对过去全部历史的错误解读,就要让无产阶级摆脱“精神”与“群众”的抽象斗争。“批判”之所以要把过去全部历史的“目的”解释为是“精神”与“群众”的斗争,是因为“精神”才是历史中真理性的东西,而“群众”只是“纯粹的无”。这样在把握历史时就只需要关注思维和意识,而不需要在意存在与生活。然而,这样的解读无视了历史中活生生的人的存在。它还无情地抹杀了两大阶级身上所存在的经济上的剥削与被剥削、政治上的统治与被统治、生活中的骄奢淫逸与贫穷困苦之间的差别,以至于不能用实际的行动和具体的方式消灭这种差别,无法使群众“在生活中真正成其为人”。[4](p273)
纵观恩格斯在哲学问题上对费尔巴哈的褒誉和对“批判”的鞭挞,可以看出他对“批判”玩弄抽象哲学概念的否定,以及对费尔巴哈用“人”来结束哲学上无谓战争的肯定。虽然恩格斯充分肯定了费尔巴哈对黑格尔“体系”秘密的揭露,但是他并没有止步于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哲学限制,而是将“人的关系的现实丰富性”“历史的惊人的内容”“人的意义”[4](p294)转换为对英国工人状况的亲自调查、对资本主义发展影响的实证分析,这表明恩格斯已经冲破思辨哲学的空谈泛论,自觉地把感性的人放到具体历史条件下的微观社会关系当中来研究。
二、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对工人作为无产阶级存在的认识深化
恩格斯在完成所承担的《家族》章节后,就返回巴门开始《状况》的写作,一直持续到1845 年3 月。如果说《家族》是他和马克思以哲学的方式批判思辨唯心主义,为工人的独立运动扫清了理论上的障碍,那么接下来“他们将各自阐述自己对现代哲学和社会学说的态度”。[6](p140)这就是马克思经由《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恩格斯经由《状况》,并最终汇合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对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初步系统地阐发。
其中,恩格斯在《状况》中立足经济批判对英国工人的社会苦难和道德败坏进行了细致描述和深刻剖析。然而这并非该书的主要价值,因为《家族》同样对工人的悲惨处境发出了呐喊,并做了哲学上的批判。恩格斯的主要贡献在于,他通过对工人状况的实际考察不仅说明了资产阶级上升的历史必然性,而且指出了它灭亡的不可避免性;不仅指出工人成为无产阶级的历史原因,而且说明了它解放自己的世界历史意义。在无产阶级身上体现的历史辩证法正是《状况》中唯物的历史观的集中呈现。
(一)工人成为无产阶级的原因
1.英国无产阶级是产业革命最重要的产物
产业革命发端于1764 年开始的技术革新。珍妮纺纱机的发明增加了织工工资,使他们抛弃农业生产而专门织布,工场手工业逐步取代农业。之后的资本家利用水力和机械动力改进了棉花加工机,不仅在工农业领域制造了大量无产阶级,而且使工厂生产方式在棉纺业中牢牢占据统治地位。由于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机器劳动在英国工业各主要部门都完胜手工劳动,一方面带来“资本和国民财富迅速增长,而另一方面是无产阶级的人数更加迅速地增长”。[2](p287)此外,工业的迅猛发展使水陆交通建设活跃起来,加速了资本的聚集效应。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条城际铁路——英国利物浦至曼彻斯特于1830年开通运营,英国的海港成为世界货物贸易的集散地。产业革命彻底终断了工人变成有产者的可能性,并使工人作为无产者第一次真正成为绝大多数英国人中的稳定阶级。
2.大城市作为产业革命的产物参与了工人阶级的“塑造”
产业革命不仅形成了无产阶级,还催生出以工厂为中心的大城市。这就决定了每一个生活在大城市的人的命运都被资本所支配。恩格斯以爱丁堡为例,指出为占有资本而进行的生产使“新市区里的贵族区的富丽堂皇和住在旧城的穷人们的肮脏贫穷也成了一个惊人的对比”。[2](p314-315)在大城市,工人存在的物理空间是贫民窟,如伦敦著名的“乌鸦窝”,[2](p307)“贫穷、肮脏和恶劣的环境所给予他们的足以使德行败坏的影响”。[2](p308)大城市不仅通过产业布局影响着工人的数量、构成和分布,还使工人成为被任意蹂躏的物件,使他们维持正常生活的手段下降到人类的最低阶段,从而把他们塑造成道德败坏的人。工人在大城市的无家可归促使他们不得不进行反抗,从而让大城市变成见证无产阶级发展壮大的社会空间。
3.竞争加速工人向无产阶级的转变
产业革命使周边人口向大城市集中,不仅把失地农民赶到大城市成为产业工人,还通过把资本集中到少数人手中使小资产阶级濒临破产。为了争夺生活资料,不仅资产者之间存在竞争,而且工人彼此也在激烈竞争,表现为机器织工与手工织工之间的竞争,就是在手工织工之间也存在着失业或低工资与有工作或高工资的竞争。竞争导致的低成本使“工人彼此间的这种竞争对于工人来说是现代各种关系中最坏的一面”,[2](p360)造成“工人之间的竞争一般总是胜过争夺工人的竞争”。[2](p366)加上资产所有者不以直接满足需要为目的而以赚钱为目的的生活资料的生产和分配所导致的商业危机,使工厂倒闭而让工人成为“过剩人口”,加剧了“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恩格斯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入手对竞争的分析,揭示了工人在困苦状况中必然要反抗的社会原因。
4.爱尔兰移民使工资大大降低并造成工人阶级状况的恶化
恩格斯认为爱尔兰移民不仅极大地降低了英国工人的工资,还使工人阶级状况急剧恶化。一方面,爱尔兰人为了挣高工资成批迁移到英格兰,用低工资排挤掉本地工人。根据宪章派托马斯·卡莱尔的调查,“不大文明的爱尔兰人不是凭着自己的长处,而是凭着自己的短处把本地的英格兰人排挤出去,占据了他们的位置”。[2](p375)另一方面,低工资意味着生活水平和日常需要的低下,不仅破坏了城市工人区原有的生活环境,还恶化了英格兰工人的道德环境。恩格斯发现爱尔兰人不仅肮脏、酗酒,“还带来了英格兰从前所没有的赤脚走路的习惯”。[2](p350)“爱尔兰人的那种正是在肮脏环境中才觉得舒服的性格”[2](p313-314)给英格兰工人带来了生活和道德上的恶劣后果。尤其是在偷窃犯罪中,被卷入道德堕落漩涡里面的人“大多数是爱尔兰人或爱尔兰人的后代”。[2](p308)
(二)从无产阶级到工人运动
恩格斯通过上述四个方面的考察,不仅对工人作为无产阶级存在的社会历史原因进行了实证分析,更为重要的是将工人状况置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当中,他指出,“这个阶级的生活条件本身就给他们一种实际的教育”“甚至还把工人置于英国全民族的运动的前列”。[2](p398)
产业革命、大城市、竞争、爱尔兰移民不仅导致工人成为无产阶级,而且造就了“英国无产阶级的状况所必需”的工人运动。[2](p501)
工人运动对工人作为无产阶级的塑造是通往人的解放的必经之路。[7]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压迫最深重、最残酷的时期就发生在《状况》所描述的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的早期。为了完成后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的资本原始积累过程,资产阶级利用国家政权和手中财富维护本阶级的利益,把工人当作物件和自己的财产,以此实现追求金钱的本性。工人“在这种状况下,无论是个人或是整个阶级都不可能像人一样地生活、感觉和思想”,[2](p500)因此“英国正进行着公开的社会战争”,[2](p501)即通过工人运动反抗资产阶级。
恩格斯指出工人运动在产业革命开始不久就出现了。工人起初的反抗形式是单纯的犯罪,即通过暴力来反抗对机器的使用。1844 年6 月的波希米亚印花布工骚动就是典型。但是这种斗争形式并未破坏作为整体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导致所取得的局部胜利成为转瞬即逝的过往。1824 年托利党基于政治斗争需要拉拢工人阶级,在其所控制的寡头议会中通过了允许工人自由结社的法律,很快导致全英国各个劳动部门都成立了工会(tradesunions)。工会使工人作为一个整体力量与雇主谈判,竭力保护工人的待遇和工资不受侵害。然而,工会只能在个别的、局部的问题上起到一些作用,往往对工人罢工失败的支援显得无能为力。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的法律是资产阶级为工人准备的“鞭子”,法律是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治工具。于是无产阶级要求制定能发出自己声音的法律,这就是宪章运动。它之所以成为工人反抗资产阶级最为集中的体现,是因为它使整个工人阶级首次向资产阶级政权发起了法律上的进攻,要求用无产阶级的法律取代资产阶级的法律。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宪章主义者号召人民武装起来,甚至号召他们起义”。[2](p517-518)虽然宪章运动后来由于资产阶级的围剿和工人政治斗争的不成熟而转入低潮,却充分体现出工人所具有的阶级意识与政治能动性,在英国工人运动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恩格斯看来,工人运动是对作为“奥吉亚斯牛圈”的大城市中非人状况的一种“清理”。工人不仅生活在肮脏的资本主义工业大城市中,与制造传染病的猪牛等牲畜住在一起,且周围还充满了酗酒、性关系紊乱、卖淫、偷窃等道德堕落和罪恶;资产阶级非但不在道义上承担责任,还指责工人是由于自身恶习才造成了贫穷。恩格斯引用资产阶级报刊《曼彻斯特卫报》一位资产阶级太太的来信,她理直气壮地认为,“我为慈善事业花了这么多钱,我就买得了不再受你们搅扰的权利,而你们就得待在自己的阴暗的狗窝里,不要用你们的那副穷相来刺激我的敏感的神经!”[2](p567)资产阶级在剥削的同时还把工人当作狗。工人如果不彻底推翻这个伪善的世界,就只能自取灭亡。然而,这种对立愈尖锐,工人中的无产阶级意识也就愈发展。在英国工业的主要地带,同时也是宪章运动的中心——郎卡郡,尤其是在郎卡郡的曼彻斯特,这里的棉纺织工人已经成为英国工人运动的核心力量。英国工人运动表明了无产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历史态度。
《状况》还在最后一章指出,工人运动不单纯是工人的事业,更是全人类的事业。工人运动是无产阶级作为一个整体同作为当权者的资产阶级的斗争。尤其是商业危机致使无产者按照几何级数增加起来,加速了这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工人运动的未来就取决于无产阶级在斗争中的发展壮大。然而,无产阶级并不单纯是为自己争取解放。它所接受的共产主义思想愈多,它就愈能超越阶级局限性,朝着比憎恨资产阶级更进一步的全人类事业发展。“在原则上,共产主义是超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敌对的;共产主义只承认这种敌对在目前的历史意义,但是否认它在将来还有存在的必要;共产主义正是以消除这种敌对为目的的。”[2](p586)可见,恩格斯已经看到,工人运动作为全人类解放事业的杠杆,其未来出路就在于使作为无产阶级的工人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这是他和马克思在1847年12月合写《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核心思想的先声。
三、无产阶级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及其现实意义
恩格斯在《家族》第一章就曾用“订书匠”形容赖哈特,指出他虽讥讽文尼格尔对工人贫穷问题讨论不够却也陷入抽象思辨争论的“噗喳”。①恩格斯摘录赖哈特在《文学总汇报》评论中的话,“它的话语像鸽子一样,噗喳!噗喳!”当赖哈特用“噗喳”指责文尼格尔时,殊不知也犯了“噗喳”的毛病。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1页。恩格斯正是在批判这种不切实际的空论时,揭示出工人才是变革现实生活的真正力量。“意识”确实不能解决工人的贫困问题,[8](p356)只有深入到工人所从事的物质生产领域,才能正确揭示出工人贫困的根源及其所要肩负的历史使命。这正是《状况》的全部内容。《状况》把《家族》中作为无产阶级的工人存在实证化了。
(一)《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对《神圣家族》作为“阶级”的工人进行了实证分析
1.恩格斯通过深入物质生产领域探究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从实证研究上继续对思辨唯心主义进行反驳。恩格斯从产业革命入手,以英国工人阶级为研究对象,对英国自1764 年以来到1845 年的经济、政治、社会和道德等问题进行分析,尤其是从工人劳动对社会发展的决定性作用出发,指出工人的历史地位和使命问题,从而超越了当时盛行于西欧的观念论和人性论,让他从作为无产阶级的工人身上看到了未来发展出路。所以恩格斯在《状况》序言中开门见山地强调:“工人阶级的状况是当代一切社会运动的真正基础和出发点。”[2](p278)
2.从对历史唯物主义方法的具体使用来看,在《家族》中,恩格斯对脱离现实生活的抽象思辨作了哲学批判;在《状况》中,他对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的状况进行了经济批判,从而独立通往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是通过《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把德国古典哲学的异化概念上升为异化劳动理论而通往共产主义;通过《家族》《提纲》和《形态》批判历史上的唯心主义,尤其是德国的观念论而向历史唯物主义进发的。恩格斯的转变更多地是立足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分析。他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中就通过揭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提出变革现存社会关系的主张;继而在《状况》中通过对英国工人阶级的实证研究,证实了无产阶级肩负的历史使命。
3.恩格斯对无产阶级境况“完备的典型的形式”研究使他超越了在《家族》中对费尔巴哈的评价,[2](p278)比马克思要更早地在理论上与费尔巴哈决裂。[9]在《家族》中,恩格斯还赞誉费尔巴哈用“自然的人”打败了“自我意识的人”;在《状况》中,恩格斯就用“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工人”击溃了仍停留于概念层面的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比马克思在《提纲》中对费尔巴哈的批判要早。《状况》还使恩格斯更早地将理论重心转向对社会历史的实证研究。恩格斯在《大纲》和《状况》中从私有财产作为生产关系总和的高度论证了工人运动的必然性。事实也证明,他所倚重的工人运动在世界范围内不断推进了历史的前进,日益呈现出自身所具有的世界历史意义。
(二)无产阶级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正是他和马克思以无产阶级作为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进行考察,才进一步在《宣言》中阐发了“两个必然”思想、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以下简称《序言》)中论述了“两个绝不会”思想,在《资本论》中通过揭示剩余价值规律对工人贫困和无产阶级的根源做了更深刻、更充分的解释和论证,使无产阶级理论更加科学化。
1.“两个必然”和“两个绝不会”思想对无产阶级理论的进一步丰富
“马克思的宏观社会历史理论及其所揭示的社会历史规律是建立在关于各种社会现象的丰富的微观分析的基础之上的。”[10]恩格斯和马克思在《家族》中对工人存在现状的论述在《状况》中被实证调查研究的科学方法所证实。1831年和1834年法国的里昂工人发动了反抗阶级压迫的起义运动,1842年英国的无产阶级通过宪章运动展开了独立的政治斗争,1844年德国的西里西亚纺织工人爆发了打击工厂主的革命活动。无产阶级作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但是这三次起义均遭到资产阶级的残酷镇压而以失败告终,一个关键性原因是缺乏科学理论的指导。马克思恩格斯在正义者同盟的请求下,将其改组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宣言》就是作为党纲宣布了第一个国际性共产党的指导思想、理论观点和奋斗目标。它明确指出了“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11](p31)“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1](p43)思想,揭示了无产阶级在革命斗争的历史进程中推动人类社会从资产阶级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前进的历史发展规律。
在《序言》中,马克思从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出发论证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11](p592)也就是说,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力蕴含着解决阶级斗争的物质条件,无产阶级所能提出的任务就是在资本主义充分发挥其生产能力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全新的社会形态——共产主义社会。这就需要对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进行分析。
2.《资本论》使被遮蔽的资产阶级社会问题得到科学化论证
《家族》曾指出无产阶级的“目标和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在它自己的生活状况和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整个组织中明显地、无可更改地预示出来了”。[4](p262)恩格斯在《状况》中并没有停留在仅仅使资产阶级社会所存在的阶级对立问题暴露出来,还在对工人作为无产阶级的原因进行实证分析的过程中得出,资本主义私有制才是在社会中造成一个阶级无产的根本原因,从而明确了无产阶级革命意识及其所具有的政治能动性的来源问题。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家无偿占有工人剩余价值的秘密,暴露出资本家积累财富与工人生活赤贫之间关系的根源,从而为工作条件恶劣、生活状况贫困的工人阶级发声,展现了他关切底层群众疾苦的社会情怀,对认识和批判资产阶级社会的剥削现象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国民经济学家们看到了自由竞争对创造社会财富的巨大意义,也看到了价值是劳动创造的,但是他们没有抓住劳动的二重性,即区分出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也就找不到剩余价值存在的秘密。“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12](p269)这样马克思就指出了劳动力商品所具有的特殊性,即其使用价值可以通过延续劳动时间或提高劳动强度来继续创造价值,这是其他一切商品都不具有的特性。他还在商品的流通环节和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中指出,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必将导致资产阶级社会运行模式的不可持续性。这是国民经济学所达不到的高度,也为通过无产阶级运动使社会主义从理想变成现实提供了科学论证。
没有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与劳动关系的分析和对资产阶级社会赖以运行的社会关系的科学揭示,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矛盾性、历史局限性和暂时性就无法被科学地揭示出来,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进行反抗的斗争就没有科学的理论支撑,全人类联合起来走向自觉的历史进程将会大大推后。
(三)无产阶级理论的新时代意义
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中,党中央立足21 世纪中国人的现实生活提出让广大人民群众过上美好生活的目标,就是在解决绝对贫困人口问题的基础上实现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的重要举措。运用无产阶级理论分析和总结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的现实要求,对于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创造人民美好生活、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具有重要的现实指导意义。
首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是自觉运用无产阶级理论把握新时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必然要求。运用无产阶级理论把握社会矛盾运动规律,我们才能更好地通过解决社会主要矛盾来实现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历史进程中,党的八大指出当时的主要矛盾是人民对建立先进的工业国同落后的农业国之间的矛盾,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指出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的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始终是解决不同历史阶段社会主要矛盾的核心主张。正是由于发展思想以人民为中心,我们才得以成功地开辟出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崭新道路,使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充满生机活力。
其次,无产阶级理论抓住了创造历史的主体,创造人民美好生活就要坚持人民主体地位,带领人民不断为实现美好生活而奋斗。无产阶级理论把工人阶级从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背景”转变为“主角”,使整个资产阶级社会被迫开始正视作为一个阶级整体而存在的工人的状况,对新时代我国在解决贫困问题的基础上创造人民美好生活具有重要现实启示。党的十八大以来,全国脱贫攻坚战取得了历史性成就,“近一亿农村贫困人口实现脱贫,提前十年实现联合国二〇三〇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减贫目标”,[13](p48)人民向往的美好生活在解决绝对贫困问题和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进程中不断变成现实。
最后,新时代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要继续坚持和发扬无产阶级理论。在近代中国,工人运动与无产阶级理论相结合,在1921年的7月孕育出了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事业才对准了近代社会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封建主义和人民大众之间的主要矛盾。中国共产党于1949 年建立了以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政权,实现了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创造了条件。无产阶级理论使中国人看到不同于资产阶级世界的社会主义新世界。这个新世界不是贫穷的旧世界,“穷困潦倒的世界是从资产阶级的世界中释放出来的,是资产阶级世界的表达,是资产阶级世界的内在必然性,是资产阶级世界外化了的本质,所以,穷困潦倒的世界依然内在于资产阶级的世界”。[14](p9)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就是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基础上,建设一个不同于资产阶级世界的社会主义新世界,进而在21世纪中叶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把中国建成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