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机》背后的中国团队

仇广宇

天何言工作室在《爱、死亡、机器人》中制作的画面。

2015年左右，导演蒂姆·米勒意外在网上“捞”到了一张设计图。图中画着一个长着尖耳朵的精灵，手中持着弓箭，精灵身后的树干上流淌着黄色的黏液。他对这张图心动了，这种精美中透着危险的画风正是蒂姆·米勒想在自己的电影里传达的感觉。他开始寻找这幅画的作者。

不久后，北京天何言工作室就收到了一份来自美国的合作邀请。一开始，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给他发消息的人是谁，过了一会才想起，对方就是《死侍》的导演、大名鼎鼎的蒂姆·米勒。

2022年5月20日，奈飞（Netflix）公司出品的科幻动画剧《爱、死亡、机器人》第三季正式上线，大胆的想象和冲击力极强的画风征服了观众，在海内外都获得了高分。在这个短片系列中，《糟糕旅行》《虫群》两部短片尤为引人注目，前者是知名电影导演大卫·芬奇入行40年来首次执导的动画电影，而后者则是蒂姆·米勒的作品，而他也是《爱、死亡、机器人》系列的制作人和幕后推手。

正是因为蒂姆·米勒的牵线，天何言工作室的十几位设计师在《爱、死亡、机器人》第三季中完成了《糟糕旅行》《虫群》两集的概念设计。这意味着中国动画人以团队形式第一次在世界级动画项目的前端设计领域挑起了大梁。除此之外，这个系列中视觉效果关注度最高的《吉巴罗》一集的设计中，也有华裔艺术家马亮和凌云的参与。

7年前，制作《爱、死亡、机器人》这样“酷炫”风格的科幻动画，只是蒂姆·米勒脑中的一个模糊想法。当时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手头正在进行的《死侍2》。他开始邀请天何言工作室参与《死侍2》中的一些工作，后来《死侍2》虽然交由其他导演完成，但工作室与蒂姆·米勒的合作却持续了下来。此后，在蒂姆·米勒的工作室Blur Studio制作的《刺猬索尼克》以及《爱、死亡、机器人》第二季中，天何言工作室也都参与了概念设计的工作，这也奠定了他们能参与《爱、死亡、机器人》第三季概念设计工作的基础。

“概念设计”是随着电影工业的发展新兴起的行业，它要求设计师先对电影、动画的世界观、剧情和设定有充分的了解，再根据剧本和导演需求绘制出详尽而精美的人物、器械、交通工具和场景的概念图。比如《星球大战》系列中精美的飞船、空间站，穿着盔甲的士兵形象，眼花缭乱的武器，这些形象的建构都离不开概念设计师的努力。因为对动画形象的建立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概念设计在动画工业中属于处于“前端”的设计领域，因此，天何言工作室在《爱、死亡、机器人》第三季中对概念设计的深度参与，才被业内视为是中国动画人的一个巨大突破。

在多次合作过程中，蒂姆·米勒确认这些中国设计师是能帮他实现自己脑中想法的好伙伴。在《爱、死亡、机器人》第三季中，《虫群》是他自己导演的作品，在这个短短十几页的原作故事里，人类、外星人“投资者”和低等生物形态的“虫群”就生命和生存的问题从合作发展到厮杀。小说设定中本来就有不同的生命群体，是可以满足他想要的“精灵感”“危险感”的一部动画。蒂姆·米勒自然对这部动画的设计提出了高要求。《虫群》中有一艘巨大的飞船，一开始，中国设计师们提供了3张关键帧的原画，蒂姆·米勒挑选了其中一张作为飞船的雏形，此后他提示设计师们要把货舱的空间也画上，因为根据剧情，使用飞船的外星人“投资者”是喜欢贸易的。随后，设计师们又提供了飞船船底货舱的多个草图，确定方案后又制作了3D草图，向导演确定了结构细节，最终完成了飞船的最终设计稿和效果图。

天何言工作室為《爱、死亡、机器人》第三季《糟糕旅行》剧集制作的画面和绘制的部分原稿。

《糟糕旅行》则是蒂姆·米勒的好友、《搏击俱乐部》的导演大卫·芬奇入行40多年的第一部动画作品，他也把这个“重大任务”放心交给了中国设计师。芬奇在15年前就看中了这个剧本的原著小说，讲述了一个船员用尽心机和怪兽以及与他意见相悖的船员们搏斗，在大逃杀中一人生还的故事。他喜欢这个“全员恶人”的调调，甚至将这个作品的初步概念图在他的工作室中悬挂了多年，但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尝试落地。小说原著中，怪兽的名字叫做“死神多足兽”，它的外貌被简单地形容为拥有十条腿的“黑乎乎的大块头”，把这个只有轮廓的幻想用视觉呈现出来的任务就交给了中国团队。

作画那段时间恰巧是在2019年年底到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团队把这个怪物设计成一只长着蝎子尾巴的大螃蟹，还受到冠状病毒的启发，在它身上设计了前甲刺。“巨蟹怪”的面部则采用拟态方式设计，脸部有很多大坑，还有一只假眼，看起来恐怖又令人印象深刻。设计师对自己这个作品很满意，芬奇也直接就看中了这个设计。

因为此前在其他电影上的合作经验，《爱、死亡、机器人》第三季中，天何言工作室与海外团队已经不需要太多磨合。合作过程中他们没有通过一次电话，绝大部分时间是每天都发电子邮件沟通。设计师们将统一定好风格的图片绘制好后发给美方，一般会多提供几个风格方向的作品供对方选择，获得反馈后再去看是否需要修改。光是《糟糕旅行》中那一艘复古风格的大船，设计师们就画了20多个版本，而为了制作《虫群》，他们提供给美方的正式画稿总共大概有140张。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主要承受的是来自工期的压力，尤其蒂姆·米勒团队对效率的要求很高。《糟糕旅行》的成片长达19分钟，需要设计的内容也较多，工作室做完它的概念设计花了3到4个月时间，而《虫群》则快一些，只花了1个多月。

《爱、死亡、机器人》第三季中的《糟糕旅行》在海外权威电影网站IMDB上的评分已经高达8.7分（满分10分），这个评价在此系列三季共35部短片中评分是最高的，中国设计师的能力已经开始被海外网友看见。

但这样的合作也有遗憾。虽然这一次的深度参与已经是中国动画人迈出的一大步，但他们却依然没有抵达动画电影创作的最核心位置——导演和编剧。因为双方是合作关系，剧本和一些需求早就已经定好，以《虫群》中的人物设计举例，主角的肤色其实是早就被定义好了的，中国的设计师不会对这些一开始就规定好的细节进行干涉，也不能在其中强加中国元素，他们所做的就是将剧本中的设定有效地进行视觉化呈现。

回顾这段合作，天何言的项目负责人金啸镝觉得，与这些国际“大导”的合作不难，因为自己团队的设计师们从小看着西方的科幻电影和动漫长大，他们流行文化中关于科幻、奇幻的世界观体系已经建立了很多年，全球的设计师说起漫威、DC、迪士尼、皮克斯或者哈利·波特、指环王都是如数家珍，也都能明白合作方需要的是什么。但制作一个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动画宇宙”，还要在美学上发展出本土特色，对设计师们而言反而是比较有挑战的。

“对国外的导演而言，这些工作相当于在现有的创作传统里添加内容，自然比较简单。”金啸镝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属于中国自己的动画电影不好做，并不是因为中国设计师的能力差。在特效等领域，中国人的水准已经是国际水平，但在塑造世界观这方面的经验依然不够多。为了寻找他们需要的中国特色，设计师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阅读和采风。在为乌尔善导演的电影《寻龙诀》做概念设计时，天何言工作室的设计师们曾经随剧组到内蒙古参观博物馆，去了不少墓穴“探洞”，甚至还去了北京十三陵找灵感。

天何言工作室的团队雏形成立于2014年，他们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动画工作室，主要工作是做概念设计，可以应用的领域较多，比如电影或广告以及游戏都需要设计概念图。如今，这家工作室已经是国内概念设计领域的“大神”，虽然规模不大，目前也只有十几位设计师。

这些设计师们不太喜欢表达自己，哪怕在微博也只是晒晒各种精美的创作。他们对自身能力有着充分自信，工作室很少像其他设计类公司一样“996”，合伙人金啸镝笑称，如果交出的画稿质量够硬，别人需要交100张才能通过而他们需要交十几张，自然不用“996”。他们现在比较头疼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招募到适合的人才，以及從行业流走的同行如何才能够流回来。

天何言工作室的这次“出海”是近年来中外动画合作，尤其是与欧美公司合作罕见的成功案例。尽管2022年已经是中国动画诞生百年，中国动画人“出海”开始得非常晚，真正成功的案例也少之又少。1985年，以深圳翡翠动画公司的成立为标志，中国开始成立属于自己的动画制作公司，几年后，深圳、苏州等地开始出现更多的动画工作室，但其实这些公司的业务多为代工加工画稿，基本都是耗费画师的劳动力，没有创意决策权。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21世纪初。尽管在这二三十年里，中国已经发展成为代工大国，也慢慢在出产属于自己的动画产品，但中国动画的国际合作脚步仍然停滞不前。

2008年，梦工厂动画出品的《功夫熊猫》成为内地第一部票房过亿的动画电影，把中国元素成功地带到全世界，让中方看到了通过合作学习经验的希望，也让美方看准了中国动画市场，双方有了合作意向。2012年，为了打造《功夫熊猫3》，上海的华人文化产业投资基金和美国梦工场动画成立合资公司“东方梦工厂”。但2016年《功夫熊猫3》上映后票房并未达到预期，且中方在其中扮演的功能更倾向于投资管理和衍生品开发，并没学到太多的内容创作经验。2018年，美方出售了其在“东方梦工厂”的股份，双方的合作宣告失败。

依靠合作无法提升原创动画质量，改变命运还是要依靠作品本身。2018年7月，日本动画《火影忍者》续篇《博人传》第65集播出后，人们发现中国年轻导演黄成希在其中担任“作画监督”，也就是导演岗位，也成为中国人在海外动画片中的一个重大突破。而黄成希是在日本辛苦地绘制了两年原画之后，才得到了晋升为导演的机会。还有网友盘点过著名的暴雪游戏公司的十几位知名华人画师，位于第一位的画师王炜曾是《魔兽世界》核心团队中唯一一位华人画师，设计了真人CG电影《魔兽世界》中的大量角色，他当初也是因为作品被暴雪看中，来到美国工作了十几年。

2021年，王炜创办了IP创意工作室Imagendary Studios，旗下集合了大量顶尖设计师，科幻类的作品正是他们未来重点关注的方向，也是国际动画界的热门题材。有了《爱、死亡、机器人》《魔兽世界》这样成功的合作，再加上华裔作家的科幻作品在海外日益热门，或许，中国动画未来的出海之路会比从前更加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