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记
2022-07-16安宁
安宁
我时常觉得济南是家常的,质朴的。
每天清晨,我下楼去吃早餐,在饭馆露天的方桌上,边喝一碗莹白的豆汁,边抬头看街巷上来往的路人。正是七点,阳光穿过高大的白杨,柔和地洒落下来。骑车的上班族,叫卖青菜的小贩,炸油条的师傅,搀扶着年迈的父亲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儿子,睡眼惺忪地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女孩,全都在这条街上,踩着树影和朝阳,陆陆续续经过。
傍晚,沿护城河走上一圈,会看到烧烤摊的小贩,正忙着将架子支在护城河边上,热气腾腾地翻烤着各种肉串。男人们穿着背心,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护城河旁边将马扎一放,打开趵突泉啤酒,或者接一大杯扎啤,配着盐水毛豆、花生和烤串,就天南海北、无边无际地扯开去。
黑虎泉边则挤满了人。有恋爱中的男女,将脚双双浸入池中,彼此拍打着水面嬉戏。也有附近的居民,拿了十几个水桶,对着石缝中的泉眼,接水回家煮了喝茶。更多的,则是穿梭来往的外地游客,隔着一段距离,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古老又现代的城市里,似乎永不枯竭地喷涌的泉水。
济南本土人自信满满,他们觉得这个城市比其他任何新兴的城市,都更有文化和内涵。就像一株秀气的水杉,怎么能跟一棵遒劲的法桐相提并论呢?去济南的老街上走走,外地人会欣喜地发现“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意蕴。当然,需要静下心来,像蒲松龄小住济南城一样,潜心去寻。假如人心浮躁,则只能看到春天满城飞絮一样的琐碎市井。偶尔避开喧嚣的大道,在某一条被忘记了的老街上,或者被城市忽略了的古旧小区里,你会发现一小片空地,适宜发呆,静坐,或者放空自己。
离开济南之前,去拜访一对住在动物园附近的年轻夫妇。我提了一篮土鸡蛋,送给怀孕的女人。女人温柔内敛,不爱言语,只微微笑着,听丈夫与我们闲谈。他们买了最顶层的房子,并将阁楼设计成能够俯瞰泉城风景的吧台。我记得女人悄无声息做了一盘水果沙拉,我们坐在高脚凳上,边吃边听着夜晚动物园里传来的老虎低沉的吼叫声。我有些怕,男主人却笑道:多好,在城里能与野兽一起入眠。
听他这样说完,我特意走到窗边,侧耳细细聆听。风吹过苍茫的丛林,发出浩浩荡荡的声响。一滴露水滑落草茎,坠向无边的大地。一只鸟儿在高高的树梢上,抖动一下翼翅,与恋人轻声地絮语。一颗流星划破夜空,消失在世界的尽头。这所有的一切,让古老的城市,焕发生機。
一个星期后,却得知他们不幸出事的消息。两个人在夜晚的人行道上散步,一个醉鬼驾着卡车直冲过来,男人推开女人,自己当场停止了呼吸。昏迷了十多天后,女人最终被腹中八个月的孩子唤醒。后来的一两年,我偶尔会浏览女人的网站,读她写下的一篇又一篇怀念丈夫的文字。她固执地将孩子当成丈夫生命的延续,不肯将孩子留给公婆再嫁。
此后,每每忆及这个城市,都会想起那个夜晚的虎啸,想起女人轻拌水果时,脸上流淌的幸福的微笑,和男人曾经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许多年后,我从塞外青城回归故乡,又途经济南。在清晨七点的火车上醒来,看到这个城市正笼罩在氤氲的热气中,犹如蒸笼里的馒头。湿热的气息和着黏潮的身体,连同种种琐碎的记忆,混杂缠绕在一起,努力地将我唤醒。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里,空气闷热得让人无法喘气。
当我走出火车站,坐上出租车,在司机浓郁的济南方言中,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这里已与我不再有任何的关联,它在我的生命中,彻底地成为一座记忆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