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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法理论框架下粤语时态研究

2022-07-15郑学丹

清远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中心语粤语句法

郑学丹,叶 薇

(1.华南理工大学外国语言学院,广东广州 510641;2.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 510630)

时态T(ense)是一个语法范畴,通过语法标记锚定事件发生的时间,具有唯一性,即一种时态只由一种语法标记表示。例如,英语中凡是过去时都需要在动词后附着过去时标记-ed,缺少-ed 会导致句子不合语法:

根据生成语法理论[1],时态是一个普遍的语法范畴,在句法运算中体现为时制中心语T(ense),时态语法标记是T 的语音体现,T 赋予每个表达式时态解读。这一观点适用于具有时态语法标记的语言。例如,在句法运算中,英语的过去时标记-ed 是时制中心语T,赋予VP 过去时:

然而,并非所有的语言都有时态语法标记。粤语属汉藏语系,和汉语一样,没有时态标记,而是通过时间词,语境或体标记传达时态信息。换言之,粤语句法没有时制中心语T 的直接证据。

(3a)中的时间词“明天”赋予句子将来时;(3b-c)中的句子没有任何表示时间的成分,句子分别理解为现在时和过去时。(3de)中动词后附有完整体标记“咗”[2]和进行体标记“紧”[3],句子的时态分别为过去时和现在时。

(3d-e)中的“咗“和“紧”不是时态标记,原因有两个。其一,这两个标记不具时态语法标记的唯一性,没有这两个标记句子同样有现在和过去的解读(3b-c);其二,这两个标记可以在不同时态的句子里出现,如(4-5)所示:

(5)噖晚黃生叹紧咖啡。(昨晚黄先生在享用咖啡)

(4)中句子都出现“咗”,但事件都是未然事件,表示说话者的意愿,(5)中过去时间“噖晚”赋予句子过去时,进行体“紧”与“噖晚”相安无事。

因此,粤语句法有无T 是一个极富争议性的问题。一般来讲,汉藏语系的语言没有语法化的时态标记,也没有与T 相关的句法表现,人们认为这些语言没有时制中心语T[4]。但是,也有学者持不同观点。Sybesma (2004)[5](以下为Sybesma)和Cheng(2010)[6](以下为Cheng)认为,粤语有一个无语音显示的隐性的时制中心语T,与英语中T 的区别只在于是否具有语音显示,英语的T 有语音载体。

本文认为粤语无(隐性)时制中心语T,时态通过其它语类表述。研究在生成语法的原则与参数模式下展开[7],主要由五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介绍相关的生成语法理论,第二部分主要回顾Sybesma 和Cheng 的观点,并指出理据之不足,第三部分论述粤语无T的观点;第四部分解释粤语时态的句法运算;第五部分小结。

1 理论背景

生成语法学主张[7],自然语言(人类的母语)是大脑中与生俱来的语言机能运算的结果。语言机能内含一套由原则与参数组成的普遍语法,这套普遍语法制约运算系统的操作。运算系统从词库中选出所需的词项,根据普遍语法的规约,对词项执行合并、移位和特征核查操作,将词项携带的不可解释特征删除,推导出符合语音及语义两个界面要求的表达式。以SVO 句“John played basketball”为例。首先,系统从词库中选取所需词项组成词汇矩阵,再对矩阵中的词项执行合并操作。“play”和“basketball”先合并,随后动词中心语V“play”投射成V’,V’再与John 合并,V 投射成VP。VP 与-ed 合并,-ed 是时制中心语T,T 具有EPP 特征,T 投射成TP。TP 与表句类和语气的标句中心语C 合并[8],C 投射成CP。合并操作形成的句法实体如(6b)所示。

(6b)的句法实体中,-ed 的特征需要与动词的相关特征建立核查关系,删除不可解释特征,同时需要附着于动词之上,满足语音界面的要求;另外,T 的EPP 特征需要满足,即[Spec,TP]位置需要填充成分;主语“John”和宾语“basketball”皆需要获得格位。这些要求皆在句法实施移位及特征核查操作时获得满足。动词中心语play 给宾语“basketball”指派宾格,随后移位至时制中心语T 位置,附着于时制中心语-ed 之上,实现其对宿主的要求;同时,-ed 所携带的特征与动词中心语V 的相关特征建立核查关系,不可解释特征被删除。John 移位至[Spec,TP]位置,满足T 的EPP,同时接收从T 处指派的主格。运算至此,句法中所有实体的允准要求皆获满足,系统对句法实体执行拼出操作,将该实体送往语音语义界面,界面充分解读该实体,表达式的生成。

句法运算初始执行的合并操作根据投射原则的规约进行,即词库中有谓词题元信息的表征,投射原则规定句法按照词汇信息执行合并操作,(6)中的动词play 是一个二位谓词,在词库中的题元信息包含施事和受事。根据投射原则,play 与受事basketball 先合并,投射成的V’再与施事John 合并,最终投射成VP。结构上,John 和basketball 是play 的论元,basketball 是内论元,John 是外论元。

一个句子的最大投射是CP。CP 层级负责句类的识解,C 具有时态义,TP 必须被C所选,句法才能成功生成表达式的时态读解,T 无法独立赋予表达式时态[9]。

2 Sybemsa 和Cheng

Sybesma 和Cheng 赞同粤语存在隐性时制中心语T。他们主要从三个方面论述:1)光杆句子(无时间词)只有一种时态解读,只有时间词的出现才能改变句子的时态,语境无法赋予句子不同的时态;2)粤语和荷兰语的过去时表述一致,需要显性时间词与时态中心语T 建立核查关系;3)三个时间指称语皆参与句法运算,说明隐性T的存在。

Sybesma 和Cheng 认为(7a)中的句子只能获得现在时解读,只有加上表过去的时间词“之前”(7b),或强调事件曾经发生的句末语气词“嚟”(7c),句子才能获得过去时,语境无法赋予句子时态(8):

(8)的前半句提供句子语境,无法与后半句相容,直接导致句子不合法。这些句子的对比说明,(7a)中必定有一个制约句子时态义的中心语T,正是这个T 的时态义决定了事件发生的时间,只有显性的句法手段,如时间词的参与,方能强制规定这个T 的时态义,语境无能为力。

另外,Cheng 引用了Sybesma 的理据[10],将粤语与荷兰语的时态表现相比较。(9a)中的荷兰语句子无时态标记,句子时态解读为现在时,(9b) 中动词后附有过去时标记,句子不合法。(9c)中句子出现过去时间词,句子合法。

(9)中的句子对比说明,荷兰语中作为时制中心语T 的过去时标记需要与过去时间词建立核查关系方能获得句法允准,生成合法的过去时。同理,(7)中的粤语句子必须有时间词的参与句子方能获得过去时,与荷兰语的句子相似,说明粤语也有一个时制中心语T 参与句法运算,差异在于粤语的时制中心语是无语音显示的隐性的T,而荷兰语的T 是显性。

Sybesma 的另一根据来自时间指称语。时体解读涉及三个时间指称语,参照时间(说话时间),话题时间和事件(场景)时间[11]。Sybesma 分别以T1和T2作为时态和视点体的中心语,两个T 皆具时态特征[±past]。T1负责时态解读,通过在说话时间与话题时间之间建立时序赋予表达式时态;T2负责视点体解读,通过在话题时间与事件时间之间建立时序赋予表达式视点体。(10)中句子的时体运算,三个时间论元都有独立的时间值。

(10) 我1989 年已经毕咗业喇。(我1989 年已经毕业了)

(10)中的句子是关于话题时间“1989年”的陈述,“1989 年”不是“毕业”事件的时间。句中的时间副词“已经”说明“毕业”事件发生的时间早于“1989 年”。据此,Sybesma认为时制中心语T1参与(10)中句子的运算,因为句子的过去时是通过T1在话题时间“1989 年”和说话时间之间建立的时序获得。

除此之外,强调事件曾经发生的句末语气词“嚟”的句子中,话题时间的值也说明T1的存在。凡是“嚟”和时间词共现的句子,时间词不能理解为话题时间,只能理解为事件时间。(11)中的时间词“1989 年”只能理解为“居住”事件的时间,而不是句子所陈述的话题时间。

(11) 我1989 年喺鹿特丹住嚟。(我1989 年在鹿特丹住来)

Sybesma 认为,T1是一个变项,“嚟”是位于C 处的时态算子,约束时制中心语T1。话题时间的值已被“嚟”和T1之间的约束关系确定,所以“1989 年”不能充当话题时间,只能理解为事件时间。“嚟”字句中时间词的句法身份因此说明粤语存在隐性时制中心语T。

我们认为,Sybesma 和Cheng 的根据不充分,无法确凿说明粤语T 的存在。首先,Sybesma 和Cheng 关于语境无法赋予句子过去时的观点站不住脚。(12a)中的动词同样是状态类情状,句子时态是现在时,当加入语境(12b),时态则为过去时,句子合法:

另外,粤语与汉语一样,存在大量的无时间词的句子[12],这些句子照样获得过去时的解读:

毋庸置疑,语境信息可以决定句子的时态,时间词的出现也不具有强制性。以上例句同样说明,粤语与荷兰语并不一样,荷兰语的显性过去时标记需要时间词出现与之建立特征核查关系,但是粤语里时间词出现具有可选性。如此,将粤语与荷兰语的过去时表现等同说明粤语隐性T 的存在缺乏说服力。

Sybesma 与话题时间相关的两个依据皆需要建立在时间指称语与时体中心语的句法关系上,但是Sybesma 并未对此作具体说明。Demirdache &Uribe-etxebarria(以下D&U)详细论述了时间指称语与时体中心语的句法关系[13]。说话时间是时制中心语T的论元,位于[Spec,TP]位置,话题时间是视点体中心语Asp 的论元,位于[Spec,AspP]位置,事件时间位于[Spec,VP]位置。三者与T/Asp 之间的句法关系如(14)所示:

(14) 中的T和Asp 分别相当于Sybesma 的T1和T2。(14)显示,话题时间由视点体中心语Asp 引介,是Asp 的论元,而非时制中心语T 的论元。如此,即使话题时间参与了运算,也无法确切说明时制中心语T 也参与了,因为话题时间由视点体中心语Asp 引介,而非由T 引介。同理,如果实如Sybemsa 分析,由于处于C 位的句尾语气词“嚟”的约束,话题时间的值被确定,使得句中出现的时间词无法充当话题时间,那么这也只能证明Asp 的存在,而非时制中心语T。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Sybesma 和Cheng关于粤语存在T 的观点缺乏可靠的理据。在下文中,我们将论述粤语无时制中心语T。

3 粤语T 的缺失

检验隐性T 是否存在的主要方法是句子是否表现出与T 相关的特征[12]。无论从句法还是语义角度,时态与动词的关系最紧密。时态是锚定事件发生的时间,而表述事件的语言核心手段是动词。在句法上,时态标记的特征需要与动词的特征建立特征核查关系,同时时态标记需要依附于动词之上,满足界面的要求。英语中能满足时态标记这些要求的是动词或系动词,如(15)所示:

(15a)是动词work 与作为时制中心语T 的-ed 核查句法特征,并作为其宿主满足语音界面的要求,(15b)没有动词,由系动词“be”满足-ed 的要求。

与英语相反,粤语存在大量的无动词句,但是句子照样合法。

(16)中的句子没有动词,谓语皆由名词(短语)充当,但句子自足,说明句子运算过程没有时制中心语T 的参与,无需动词或系动词与之建立特征核查关系。

T 的EPP 特征具有普遍性,该特征要求每一个句子都必须有主语。句子无主语,EPP 特征无法获得满足,句子不合法,如(17c)和(18b)中的英语句子。即使(18a)中的“there”无实体义,同样满足T 的EPP 对主语的要求。

相反,粤语允许句子缺少主语:

(19b)的回答没有主语,句子无恙。当然,这不一定表示句子缺少主语,也可以说明句子的主语是一个空语类,因为句子的主语可以重构,如“我摞到喇”。但是,此处的关键是,(20a)中的句子主语无法重构,如(20b)所示,是真正的主语缺失。如果粤语句法存在T,T 的EPP 势必要求每一个句子都有主语,这显然与(20)中的句子相悖。

T 的一个句法功能是指派主格。一般情况下,为了获得句法允准,无法在VP 层级获得格位的名词短语(论元)移位至[Spec,TP],在该位置获得T 指派的主格。(21a-b)是英语的提升动词句和非宾格句,两个句子皆经由NP-移位生成。(21a)中的提升动词无赋格能力,子句的主语也无法从子句中获得格位,只好移位至主句句首,由主句的T指派格位。(21b)中的非宾格动词“arrive”没有赋格能力,宾语“a man”只好移位至句首,接收由T 指派的主格。

对比英语,粤语在这些句子类型中没有确凿的格位驱动NP 移位现象。(22)中的“好似”是提升动词,子句的主语“佢”没有发生移位,而是滞留原位。

(22)[TP1好似[TP2佢唔信]]。(好像他不信)

(23a)中的非宾格句也一样,宾语滞留原位,句子合法,移位至句首反而导致句子不合法(23b):

当然,没有格位驱动的NP 移位也不一定说明T 不存在,也可能是因为粤语的赋格机制可能与英语不同,或者粤语的句法运算在某些方面与英语存在差异。但是,三种现象的结合,即粤语允许动词和主语缺失,以及无明显格位驱动NP 移位,指向更大一种可能,粤语无T,因为任何一种现象都表明与T 相关的特征不存在,这绝非偶然。

如果我们的分析思路正确,我们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时态解读是句法运算的结果,无T 的粤语如何通过句法生成句子的时态?我们将于下文解释这个问题。

4 粤语的时态运算

这一节讨论粤语的时态表述问题。粤语无时态语法标记,但是粤语有大量的表体标记或功能词,如表完整体的“咗”,表进行体的“紧”,表动作或状态持续的“住”,表起始体的“起上嚟”等。这些表体标记与句子的其它成分结合锚定句子的时态。另外,在没有体标记的情况下,视点体传达时态信息。Lin分析了汉语中时态如何经由视点体表达的现象[4],明确指出视点体与时态的关联是,完整体传达过去信息,未完整体表述现在事件。这样的分析同样适用于粤语。

(24a)中的句子以完整态呈现一个有结果状态的事件,一个有结果状态的事件是已经完成的事件,故句子获得过去时;(24b)中的句子以未完整态呈现事件,事件没有终结点,可以无限持续,事件时间总是与“现在”时间重叠,故句子为现在时。

我们采纳时态经由视点体投射AspP传达的观点[4],解释粤语句法如何表述时态。具体来讲,我们运用郑学丹提出的时态运算机制解释粤语的时态表述[14],如(25)图示。同汉语一样,粤语的时态经由CP-AspP层级表述。这一观点主要基于理论内部一致性及经验事实两方面的考虑。Chomsky指出[9],CP-TP 表述时态,C 具有时态义,T必须被C 所选才具完整时态义,否者无法成功生成时态解读。如果粤语中时态由Asp负责,那么理应CP-AspP 层级的结合方能使句法成功生成时态。时间指称语是时体中心语的论元,说话时间位于CP 层级[15]。另外,Sybesma 和Cheng 都指出,粤语中的句尾词“嘅”具有时态义,而该词的句法位置是C 中心语。因此,CP-AspP 层级表述时态有理论及经验两方面的理据。

(25) 中,C/Asp 皆具时态义AFTER/WITHIN,两者皆有论元。C 中心语的论元是说话时间,Asp 中心语的论元是话题时间。C在说话时间与话题时间(即声明时间AT)之间建立时序,赋予句子时态解读。例如,(24a)中的句子“张三买咗一本书”,话题时间与事件时间等同,①当Asp 是完整体时,Asp 为空,话题时间与事件时间同指[13],或者句法默认话题时间具有事件时间值[14]。两者皆表述同一观点,完整体中话题时间与事件时间等值。句子获完整体,C 的时态义为AFTER,将说话时间置于话题时间之后,句子获得过去时;(24b)中的句子“张三喺北京住”,Asp 时态义为WITHIN,话题时间与事件时间重叠,句子为未完整体,C的时态义为WITHIN,将说话时间与话题时间重叠,句子获得现在时。

(25)中的机制还可以解释(11)(复述为(26a))中为何“嚟”字句中时间词不能充当话题时间。

(26)a.我1989 年喺鹿特丹住嚟。(我1989 年在鹿特丹住来)

根据Rizzi 的分裂CP 假说[16],(26b)中的CP 层级有两个投射,CP2表示时态,CP1表示语气。上文提到“嚟”与过去时共现,据此可认为“嚟”具有AFTER 时态义,在句法中作为Asp 中心语参与运算。时间词“1989年”是事件时间,位于[Spec,VP]位置。C2的时态义是WITHIN,将说话时间ST 和话题时间TT 重叠。“嚟”的时态义AFTER 将说话时间及话题时间置于事件时间“1989 年”之后,事件获得回望体解读,即以现在的视角回望过去,事件于过去发生过去完成,结果持续到现在,即(26a)中的句子时体解读相当于现在完成时。因“嚟”有语气特征[+Force],该特征需要C 的相应特征核查,因此“嚟”移位置C1处核查该特征。随后,整个vP 移位至[Spec,CP1]位置,满足语音界面的要求。这一运算可以直接解释“嚟”字句的显性时间词不能充当话题时间,因为“嚟”是回望体中心语,回望体是关于“现在”的陈述,决定了句子的显性时间词不可能是话题时间。

5 结语

粤语没有与T 相关的句法特征,句法无时制中心语T,粤语时态经由视点体表述,在句法上体现为CP-AspP 之间的关联。本文解释了强调事件曾经发生的句末语气词“嚟”的时体解读,“嚟”是回望体中心语,决定了句子的陈述对象是“现在”,而非句中出现的显性时间词,句子获得现在完成时。从跨语言角度看,时态的普遍性并非体现于时制中心语T,而是于说话时间和话题时间之间建立时序的C 中心语,参数差异在于与C 关联实现时态解读之具体语类。例如,英语时态由C-T 表述,粤语及汉语时态由C-Asp 表述。因此,句法中的时态参数可以描述为C-х,其中x 代表具体语类。如果我们的思路正确,应该还有语言运用其它语类传达时态,不只限于T 和Asp,这亟待将来更多语言参与时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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