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
2022-07-15王蒙
“十八台”系蒙古语,意为“泥沼”。清光绪七年(1881年),几户蒙古族牧民迁此放牧,因有泥滩,故名……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查询结果,充满了期待和好奇。我不由在心中暗自说道,究竟是多大一片泥滩?一定要去领略一下。
“下一站,十八台!”列车员向我这边招呼着。
小雨淅淅沥沥,像是在为我接风洗尘。看着窗外飞速向后闪过的景物,绿色的田野仿佛都化作了河流,巍峨的山脉也在朝我招手,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美好。
吱……
列车停稳,我的心情却变得愈发难以控制,随着车门打开的瞬间,我甚至紧张地有些迈不动步子。
我扶着车梯,拎着行李箱,侧着身子,一步一挪地下了车。
没等手里的箱子落地,一旁的人便夺了去。“来来来,小伙子,箱子给我。”
“你好,是小王吗?我是十八台站的站长,我姓吴,欢迎你!”吴站长双手伸向我,与我使劲地握了几下手。
看着眼前整齐的队伍,我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傻笑,老师傅们挨个上前与我握手问好。
“小王,这个是徐师傅,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师父,今后就由他带着你学习。”吴站长边说着话,边指向帮我拎箱子的徐师傅。
徐师傅个子不高,面部消瘦,双眼放着光,和蔼的样子竟让我想起了多日未见的爷爷。
“小王,你这脚上怎么还套着塑料袋?”师父问道。
“师父,我来之前做了功课,网上资料说咱们这里有泥潭,我怕下过雨后鞋子不好洗……”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话音刚落,便引来师傅们哈哈大笑。
一旁的吴站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看咱们这哪有泥潭?不过你这未雨绸缪的好习惯倒是值得表扬。”
顺着吴站长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幢高低错落的两层楼房,门口一排枝繁叶茂的小树随风摇动,将屋顶上的“十八台站”四个大字衬托得满含生机。
吴站长拍了拍徐师傅说:“老徐,你去安顿一下小王,帮他把间休室布置一下。”
“不用了吴站长,我自己能行,告诉我在哪个屋子就行。”我急忙抓住师父手里的行李箱,想要夺过来。
盛情难却,三拽两拽下,师父还是拎着箱子朝楼上走去,另一只手还向前比画着示意我跟上,我急忙一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
“这就是你的间休室了,平时休息你就睡这屋,我就在旁边这屋,有事叫我就行。”师父将行李箱放在一旁。
“好的师父,那我先把床铺一下。”我边说边拿出箱子里的床单。
“来来来,我帮你一起弄。”师父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床单,嗖地抖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师父,您这也太热情了,太麻烦您了。”我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朝着师父鞠了一躬。
师父急忙扶了我一把说:“这麻烦啥?不麻烦不麻烦!”那一刻,师父的一口地方口音竟让我多了一丝归属感。
收拾完间休室,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撒在窗外广袤的田野中,在夕阳的映照下,我恍惚回到了上大学报到的那一天。还记得那天,是父亲帮我铺好的床铺。
吃过晚饭,随着师父上到二楼。
打开厚重的保险门,电话铃响和联控的声音此起彼伏,窗外通过列车的声音轰隆作响,合奏成一首战斗进行曲。
“小王,这是控显器,这里是机待线,这是光带……”师父向我详尽地讲解着业务知识。
他朝控制台前的位置指了指,“坐吧小王,我坐旁邊陪你,咱们在实践中成长。”说罢他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第一次夜班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最难忘的,对于我而言也是如此。
在师父的指挥下,我一次又一次地开放信号、排列进路,虽说在此之前理论知识已经牢记于心,但理论与实践还是有差别的,我身子坐的板正,丝毫不敢懈怠。
师父看出了我的紧张,故意打趣说:“小伙子可不能这么干啊,你排列完进路就可以靠在椅背上了,不需要一直端坐着,一个夜班上下来,身体怎么受得了,看来当务之急是需要教你怎么放轻松。”
时间转眼到了凌晨,师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落完信号就可以靠着椅背了,别绷着。”他边说边站起来,一遍遍地把我的身体按在靠背上,在一旁的老师傅看得忍俊不禁。
师父看了看表说:“一点了,困不困,要不你去睡吧,师父替你会儿,刚干夜班不适应是正常的。”
我摇摇头说:“没事的师父,我能行。”
“好小伙子,咱们这工作就是需要有‘坐功’,我看你这功夫不错,有潜力。”师父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下白班后,我偶然在窗前看到从助理房下班回来的老师傅,他手中的手电在月光中上下挥舞,仿佛在乡间小道上书写着自己的青春,寂静的夜里星光闪烁、树影斑驳。在那一刻,似乎有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照亮了整个夜空。
时间飞快,转眼过去三月有余。
师父陪我从书本走向实践,从正襟危坐变得驾轻就熟,从深秋来到了寒冬。
一日,刚下夜班,师父推开我的门说:“冷吗,小王?我这还有一床被子,怕你被子薄,我给你抱上来了,需要的话你自己拿。”
“谢谢师父,这两天后半夜的确挺冷的,感觉变天了。”我跺了跺有些发凉的双脚。
师父把被子放在一旁的柜子上说:“是啊,你刚来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咱们十八台是唐包线上的制高点,不但地势高,风还大,甚至还有小气候,跟市里温差最大的时候能有十几摄氏度。现在条件好了,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比这冷多了。”
我捂了捂自己有点发凉的鼻尖说:“比现在还冷?那你们能扛得住?”
师父见我瞪大眼睛的样子,摆了摆手说:“那有什么,那时候我们克服困难战风雪,最大的那场雪连下了三天三夜,我们生生战斗了三天三夜,运输一点没受影响……”看着师父脸上熠熠发光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咚咚咚……
第二天一早,刚收拾好背包准备下班的我听到有人在敲站长的门。
“站长,起风了,雪也突然下大了,东头有个岔子刚才转不过来了。”随即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好奇地推开门张望,与此同时,师父的门也打开了。
“师父,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边戴上棉帽子边朝我比画着,“下大雪容易造成道岔挤岔,对运输安全造成威胁,你休息吧,我去看看。”
“我也去帮忙,带上我吧。”拗不过我,师父带我下了楼。
“你俩怎么也下来了?”站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俩。
师父冲进备品房,熟练地拿出除雪工具,“我们来帮帮忙。”
“那你们就帮忙搬搬工具,小王你别乱跑,戴好手套。”站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一会儿,站区应急除雪的队伍就已集结完毕。
站长摘下满是冰雪的手套,扶着我的肩膀说:“小王,你跟你师父回去吧,一会儿通勤车要来了,你们回家休息,老徐……老徐呢?”站长四下张望。
“老徐,你拿旗子干吗?”站长一把抢过师父手里那面写着“党员先锋队”的红旗。
师父笑着挠挠头,“我也去岔区帮帮忙。”
“胡闹!你已经休班了,我不允许你上道作业,你的任务就是休息!”站长的眉毛拧在一起,严厉地训斥着师父。
看着队伍渐渐远去的背影,师父看了看天空说:“这雪怕是要下一整天,兄弟们又要辛苦了。”那一刻我感觉他脚下的雪在慢慢融化。
两天后,天气转晴,师父却请了病假没有来。
我从其他老师傅口中得知,师父的心脏一直不太好,尤其是近些年岁数大了,嘴唇也愈加有些发紫,所以大家都不让他干重活累活。可他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车站的玻璃、窗帘、床单,哪个脏了他总是提前来车站帮忙打扫干净,车站的柜子、工具、自行车,哪个需要维修他总是在第一时间修好,甚至还从家里带来维修工具和螺丝钉。
“老徐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那天还非要跟着大家伙儿去除雪,就怕他身体出问题,没想到还是感冒了,这倔老头儿。”站长带点埋怨又带点心疼地说。
“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我诧异地问。
“是啊,他马上退休了,身体还不好,我就劝他尽量不要带徒弟了,费心血。但他非要带着你,说是最后一次带徒弟了,拗不过他,只好随了他。”站长抿了抿嘴。
一星期后,又见到了师父。他依旧坐在我身旁与我谈笑风生,似乎一场感冒微不足道。他认真地讲着年轻时候在铁路上的故事,冬去春来间是他的青春,昼夜交替时是他的坚守,风雪交加时是他的奉献。
离别总是来得那么快。还记得那天万里无云,门口的一排小树一动不动,仿佛站着军姿,我帮师父拎着行李,老师傅们与站长一同将师父送到门口。
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未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一定要记住师父的话,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我使劲地点点头,把师父的背包递了过去。
师父递给我一个信封,说:“里面是师父给你写的字,最近师父在练习书法,退休了也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可不想虛度人生。”说完,在场的师傅们一起打趣说师父是个大书法家。
我独自回到间休室,在洒满夕阳的窗台上打开信封,两张宣纸上分别写着四个大字“安全”和“奋斗”,遒劲的笔锋像极了他的性格,落款写着“你的师父老徐”。
师父犹如一盏明灯,指引着我前行的方向,影响着我的一言一行。我始终难忘师父在夜班的陪伴,难忘师父在寒夜中送来的关怀和温暖,难忘师父在风雪交加时的无私奉献。
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徒弟,我以师父为榜样在岗位上发光发亮、尽职尽责,在生活和工作的点滴中关注徒弟的成长。
不久前,在徒弟独立顶岗的那一天,我也送给他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的是老徐写的那两个大字——“安全”。
作者简介:王蒙,1994年生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局集团公司集宁车务段。作品发表于《内蒙古铁道报》《人民铁道》报以及呼和浩特市广播电台等报刊和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