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拖蓝

高沧海

我爹八十岁高龄的时候，毅然决然离开城市，回到阔别多年的山中老家去居住。

山上山下的长寿花载歌载舞，它们和他共享黄昏，以及绵绵无尽那轮明月照耀下的青青庄稼。

那天，我爹头上的草帽被山风吹走，亟待追赶，却发现他的冤家赵二柱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就躲进了树林里。半个月后他无意发现草帽挂在山腰的一棵高高的老栗树上，一只松鼠站上面。我爹请松鼠给他把草帽带下来，它摇一摇蓬松的大尾巴，拒绝了我爹。

我爹每天都上山下山。下山时他总是要离开山道绕进山腰，那里的老栗树上，挂着他的草帽。他坐在树下的长石上，他的草帽在云间摇晃，溢出瓦蓝瓦蓝的时光，栗子林一直流淌到初冬黄褐色的山脚。记忆中那儿曾是一个打谷场，现在是集市。

我爹背着手在集市里穿过，一堆柴火垛似的老头跟他打招呼：“来了。”

我爹说：“来了。”

“常来啊——”

我爹就说：“常来，常来。”

我爹买了一顶夹棉的护耳帽以及两个带着青缨的胡萝卜。他走出集市的时候，脚下滑擦，摔了一跤。

胡萝卜还紧紧攥在手里，头上的帽子却掉了，我爹坐在地上伸着腿，稳神。

一个男人跑过来，他给我爹戴上帽子，他问我爹：“您老感觉可有摔坏了哪里，身上可有地方疼？”

我爹说：“年轻人，我看着你都眼生，我不认得你是哪家的呢。你爹是哪个？”

男人说：“我爹是赵二柱。”

“赵二柱，就是腿脚不大利索的那个赵二柱？”

男人说：“是。”

我爹问男人：“你爹身骨还壮？”

男人说：“好，还好得很。”

我爹就长叹一声。

当年我爹祖上人口众多，单我爷爷就有亲兄弟八人虎视鹰扬，各成家立业，瓜瓞绵绵，逢年过节供灯百盏。追根溯源，几百号人都能攀扯到同一个亲宗。几个外姓孤零零杵在庄外围，像河流里溅出来的小鱼小虾子担惊受怕。赵二柱祖家即是其一。

我爹家祖上觊觎赵二柱祖家开荒拓出来的良田。

赵二柱祖家孤掌难鸣，选择偃旗息鼓，赵二柱却不愿就此低头。

打谷场上，赵二柱跟我爹扭打在一起。我爹把赵二柱拱倒，赵二柱的草帽掉落一边，那些年轻人把草帽抛来抛去，打谷场上的傍晚长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黄澄澄的谷子齐声呐喊，在云蒸霞蔚的山冈。

赵二柱把我爹撂翻的时候，众人一窝蜂拥上。赵二柱就是那时落下了腿疾。

当时他们是十一二岁的少年。

在这之前，他们是最好的玩伴。

我爹祖上亦有高士，他的思想枝繁叶茂，像庄稼一般受人尊敬。他劝阻众人，“善为至宝一生用，良田千顷，不及忠厚传家。”

遂归还赵家田地，自此两安。

后来，我爹进城，教书育人，桃李春风。而随着年龄渐长，打谷场那一幕幕，却总是于黑夜中策马而来，让他感觉有愧于赵二柱。

我爹去赵二柱家。

赵二柱远远迎上来，未及我爹开口，他拉着我爹的手说：“兄弟，你来啦。”

只这一句，我爹眼里就泛起了泪光。

赵二柱说：“咱俩同岁，我比你大一点，我打春前生，大龙，你打春后生，小龙。”

我爹说：“这可不八十了。”

赵二柱说：“可不八十了。”

赵二柱的儿子过来端茶递烟，他对我爹说，“叔，你看咱村现在好不好？”

我爹说：“好。”

赵二柱的儿子说：“这几年，打造宜居乡村，美丽乡村，咱村修建了盘山路，接通了国道，特别是还通了火车，坐上火车出山，就能换上高铁，想上哪去都方便。”

赵二柱的儿子告诉我爹说他是村干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给他说。

得知村里计划再建一条山中步道，人车分流。我爹拿出了他的平生积蓄。

喝酒时我爹对赵二柱说：“这些年，我最想听你跟我说说，我走的那年秋天，你有没有躲在栗子林里送我，你家的桂树是不是每年开花，你啥时娶的媳妇，啥时当的爹。”

赵二柱笑话我爹，说他像个絮絮叨叨的傻婆娘，瓢浅盛不下事。我爹平素援古证今，出句每每精雕细琢，赵二柱此时以婆娘说他，他都被气笑了。

翌年，山中步道建成。

我爹跟赵二柱坐在栗子树下，我爹指指树上，“看，我的草帽。”

赵二柱说：“嘿，你不知道吧，去年在山上捡到了你的草帽，我专门找了个会上树的半大小子，把它拴到了最高的树杈上。”

赵二柱说：“兄弟啊，别以为你的小心思我不知道，打谷场的恩怨，这样我们就算了了，哈哈。从今往后，你也就别再婆婆妈妈的了。”

我爹邀请赵二柱雨季去城里住一住，那个城八河穿绕，河水合而分，分而合，水拖蓝是城的一景。上游若连降雨，河水携带大量泥沙而下，在三河口附近，形成清浊两种水流。清流映蓝天，像河中拖曳一条蓝色的带子，故称水拖蓝。

赵二柱指一指栗子林中时隐时现的蓝色步道，“你看，这现成的，可不就是水拖蓝嘛，这可是让咱村老少爷们儿都叫好的景呀，感谢你，好兄弟！”

我爹给我打電话，他说：“白天，松鼠带着它的孩子们顺着步道来家做客，山鸡来了，野猫也来，到了晚上，黄鼬在屋脊上穿行，蛐蛐叫得很嘹亮。刺猬一家来得最晚，月亮隐去，太阳出来了，它和它的孩子在桂花树下睡着了。”说到这里，我听到我爹笑了一声，他说：“昨晚你二柱伯高兴，跟我喝酒喝多了，现在正睡在咱家里，他打呼噜，听起来像个老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