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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百花深处

2022-07-15衣名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7期
关键词:百花

花,其古字亦如花。用简笔画的线条几道转折就勾勒出花团的花瓣,两道横是花托,供花一瓣一瓣安放,而一条线蜿蜒一下,连带花蕊花枝都一脉承下,于是一朵花成。

古人词,“春风携酒看花去”“花深树密无径入”。

而我在一个白露为霜的清秋,与百花谷素面相识,遇见这座边陲小镇最深处的美。一眼惊鸿,倾盖如故。

清晨,从千万棵斑斓的落叶松中醒来。

日照温柔,秋风浅起,金粉色的光线在百亩花田间流转如诗。

大山沉静,溪流深壑,延伸到远方……

白桦林深处一片寂静。千千万万的秋叶从万山中飞起,在空寂的山谷静静回旋,漫天飞舞如春日蝴蝶。

傍晚,云霞低垂凝練。薄暮四合,星河鹭起……

百花谷的秋天,是宋元最好的山水长卷。长卷里,是山,是水,是云,是松风林影,是连绵到天边的纷呈花海。

秋雨连绵,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植物的香味。

穿林打叶声,虫鸣声,还有狍子踩在松针上细碎的脚步声……谱成一曲天籁。雨后的夜,月亮硕大,金黄。银辉洒在花上,一颗颗清露从花叶上滚落……就想收几瓮露珠,采几朵雪菊,或玫瑰。在月下煮茶。

你一定要在百花谷停留四日。

一天在花间流连忘返,和蜂蝶一起呼吸,起舞。一块块七彩的画格,村落有致。大地变成了浓艳的棋盘。

一天从原始森林徒步,从晨雾弥漫到落日返景。

山坡上百万棵落叶松,重重叠叠,寂静而梦幻。躺在绵软如被的松针上,看远山长,云山乱,晓山晴。有所思?无所思?

背靠着一株白桦,阳光从林梢射入,点点光斑落入你的手心,你会怦然心动,在如宣纸的白桦树皮上写一首诗,寄给远方。

还有一些野生的灌木虎榛子、山杏、黄栌树……你可以摘几颗红色小果子解渴,汁水酸甜浓郁。也会情不自禁地拾几片红叶,夹进书页……

一天夜宿幽山深谷,守候漫天如雨的星河。慢慢地找,也许你会看到与自己对应的星座,欣喜若狂……也许有一颗流星滑过,拖着长长的光的尾巴,又稍纵即逝。美好而短暂。遇见流星的你,一定会幸福。

最后一天,你一定要在高山草甸草原上放逐灵魂。骑马,打草,放歌,捡蘑菇……

夜雾升起,村庄沉浸在玫瑰色的天空。牧羊人赶着羊群,赶进金黄的草地与黄昏……

你会在马背上邂逅一场长河落日。辽阔,壮丽,恢宏。

也许当你走遍山川湖泊,看尽花开花落,行至百花谷,你会停下脚步。恍如千里归家的温暖与安闲。

一草一木。

一山一水。

草原,森林,花谷,群山,溪流……在这里,你看到万物伊始的模样。

白绸般的晨雾,从高山一直缠绕到深林,天苍野茫的草原,像是被马匹啃食过,深深浅浅。

如果足够幸运,你会遇见狐狸、狍子和鹿。它的眼神如此温柔,当和你深深对望的瞬间,你会想起恋人的双眸。

百花谷,是一幅流动在心里的油画。

陌上花开,缓缓行

广阔绵延的山谷,花田无边——最妖娆的薰衣草,最浪漫的虞美人,最摇曳的格桑,最阳光的花菱草,最妩媚的矢车菊,最缤纷的百日草……

这些生长在千山万壑的花,兀自开放,遗世独立。它们野性,桀骜,不驯。目之所及,如天边铺陈的云锦,灿烂而磅礴。

风轻轻地拂过,把花的鼻息喷向山野。那一刻,仿佛东晋时的桃花源,循着时光的河,涉江缓缓而来……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你来或不来,花都在自己的节令里纷纷开落。

如果不想错过这一场缤纷的花事,就请你和我在初夏出发……

在百花谷住下来。

花在空谷处,花在草地上,花在山脊线上蜿蜒成优美的弧线。风中起伏的花,日光倾城的花……捡一朵落花,插在发上,采几朵雪菊,放入箩筐……用竹签把花串成项圈,围在胸前。

一个被花簇拥的山谷,花是爱,花是祝福,花是喜悦,花也是静静的哀愁。

看花开看呆了,就会想起法国画家莫奈。六十岁时,他开始画自己的花园。画亲手培植的睡莲、鸢尾、萱草、玫瑰、百子莲……晴天里的,雨雾里的,月光下的,落日余晖中的……或绽放,或凋零,或在风中飘舞……可是,我没有画家的笔墨,只能留几张晚照。却没有足够的广角收尽。

春分前,薰衣草陆续开花。馥郁的蓝紫色小花,如小麦状,有着细长的茎干,花上覆盖着星形的细毛,花枝疏离,花序颀长秀丽,散发着木头的甜香。我用45度角静静仰望天空,很蓝。俯身看脚下,是唯美的薰衣草田,像是紫色的雾。朦胧,浪漫,无边无际。

这时,爱情,一定不远。

矢车菊,色彩纷呈,寂美。

深紫,湖蓝,淡粉,雪白……在达利的画里,它是水晶瓶中那一丛幽幽的蓝。

在安徒生的童话里,它是小人鱼蔚蓝的眼睛。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

它神秘,梦幻,深邃。我想在秋天收下一包花籽,邀秋风,邮寄给来年的春。转过身来,大片百日草在秋阳下开的正好,如火如荼。它收尽大自然的颜色,令人瞬间失语。

莫名地想起海子的一首诗:

在无数个清晨与夜晚

他可以想象中无数次不同的邂逅

以一支黄色的开始

而同样以一支黄色的结束

在另一个世界里

而他却只是带着只拥有的绯红与洋红

笨拙地想要那一支玫瑰的火红

而他,只为了你那一抹纯白

洋红与绯红能换来什么呢

不过是一株斑驳

我望着一大片百日草,美如此来临,心中悸动,却无以名状。

美令人喜极而泣。同时,也看到了盛放与凋零,繁华与幻灭,不禁热泪盈眶。

下一个秋天,我们再约定向深山去吧,让自己在漫山遍野的花前发呆,让自己词穷……

格桑花临风而立,摇曳成一剪秋。

在百花谷,我遇见潮涌一样的格桑,遇见你,遇见幸福。

格桑花有很多种颜色,当地人也叫它五色梅。在和煦的阳光下,它发出淡淡的微光。芬芳,决然。

那一抹明媚秋阳下的格桑花,开满在你来时的路上。

它最长情,一生只为等候最适合绽放的一季。

花菱草,是一个多么美的名字。橙黄色的花,四枚扇形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成一片片鸟羽。

花菱草初绽,远远近近,一缕一缕清香袭来。淡雅,清幽。在一阵一阵风中,若有若无,不徐不疾。那么淡远的香,好像可以抓在手中把玩的细丝,然而,鼻子贴近花瓣,却什么也闻不到了。我想,它的香只愿意浮在空气中,流淌在山间吧。

掉在地上的花菱草,我总要拾起一两朵,带回去,置放于书桌一角,陪伴我磨墨写字。

当夕阳落了山,最后一点赭红的光在山谷里渐渐隐遁,天色暗到不辨路面,只有花菱草皎洁明亮,在风中静静摇摆。

“回眸一笑百媚生”,只想借用这一句唐诗来形容虞美人。它袅袅娉娉,花瓣质薄如绫,光洁似绸。花冠轻盈,因风起舞。

虞美人在古代寓意着生离死别、悲歌。“因火成烟,散在两字姻缘。我若将这情字重写,你可会放下执念,悲欢两全?此生虞美人在百水山间,与他纸鸢。”

虞姬,缟衣綦巾,只愿陪伴项王山高路长。

初夏的夜里,虞美人一朵一朵开放。山谷寂静,在星空下慢慢走,很容易就能听到花瓣迟迟疑疑渐次绽开的声音。古书上关于“花拆”的记载,想必也是这样子的。

花自深情,候你碧山人来!

深林人不知

走过铺天盖地的花海,向南,你会邂逅漫山遍野的原始松林。

年深日久,松长得高大参天,苍翠葱郁。即便夏日成暑,一入林间,便觉清凉幽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新生和腐朽植物的浓郁香味。

松,是老松。这样亭亭又曲折。树干粗粝而有诗意。参差着很多斑驳。斑驳是一种时间的厚度。枝干旁逸斜出,似乎在寻来路和去处。苍劲,清宁,孤寂。

山峦绵延,峭石兀立。松就是这深山的隐士。又仿佛古画里那个在大雪中煮茶的人。所有的孤独成为独特和美感。松叶在风里簌簌作响,我摘了几枚松果……

一条原木小径半掩在层层叠叠的松林间,曲折,悠远。小径依照山势的高低起伏向远处延伸……令人想起北宋范宽的巨幅立轴《溪山行旅图》。

大山笃定沉静,一线飞瀑直下。松林密密层层。天地如此寂静。

清晨,太阳是一枚硕大的橙子,光线倾泻而入的瞬间,松林渡上了一层明晃晃的金黄。阳光,一束束地洒落林间,经过树叶的筛滤,斑驳摇曳。金色和绿色混合着幽微的光。在树下画出各种形状——棱形、椭圆形、三角形、梭形。闪闪烁烁,不断变化着颜色和光影,像极了油画的笔触。华丽,灿烂。

地上积着一掌多深的针叶,柔软,厚實,踩上去如巨大温暖的棉被。就这么席地而坐,晒晒秋阳,一朵云悠然飘过。风过林梢,松针发出动人的交谈。忽有一颗去年的松果落下来,砸在肩上,厚重,苍老,散发着辛辣的松脂味。

我透过秋天的暖阳看它,叶梢有一些微黄。你说,秋色渐显。其实凋零也是美。秋收冬藏,万物都有自己的秩序。秩序是一种合理,是一种美。

树下潮湿,蕨类、苔藓蔓延,雨后腐叶重叠,抽出许多蘑菇。宇宙的磅礴生命,包容大,也包容小。大小相依相存,秩序井然。在生生灭灭中形成循环。四时行焉,万物生焉。

在云深不知处的松林间,我赤着脚走在月光下,听着松间的风声,感觉走着走着,走成了一棵苍老的松。万事皆可忘,事了拂衣去,且听松涛声。

旅人说,一直不知道山深处,长着如此广阔的松林。

我就想,松是高士,隐藏在春风江河里,隐藏在无限江山中。

从松林小径折回,向西南行,你会遇见绵延不绝的山岭。山上覆盖密密的白桦林。

天蓝,云淡。一望无际的风,广阔的原野,山溪,草坡温柔,古村落,洁白的蝴蝶落满山径。

在这一片亘古中,生长着千年的天然森林,原始,茂盛。

这里的白桦全是野生的,枝干修长,向上升起,线条干净优美。叶片苍绿,三角形,像铺开的羽扇,在微微的风里静静地起伏沉浮,姿势飘逸,优美,树身银白如霜。

白桦,应是汉代的隐士,孤,高,曲寡。是林和靖在孤山的遗世,孤傲,清绝。白桦还是我的春风少年,白衣胜雪,他伫立山尖,临风玉立。

日出东山,阳光在一瞬间点燃山尖。橙红耀眼。桦树林仿佛笼罩在一个橘红色的温暖的梦里。那是一种迷蒙内敛的光芒。带着秋的黄铜色,沉静,有厚度。白云在山腰流动,天空是有层次的蓝。风过时,仿佛裁了一幅欧洲油画。

贪看林间树梢阳光迷离婉转。山路高高低低,曲折迂回。一路慢慢地走。一路闻到一阵又一阵扑面而来的幽香。幽香里带一点点甘甜。淡淡地在风中飘散。若有若无,不时袭来。用心去找,却又杳无踪迹。

一直到落日隐没在山后。累了,斜靠一棵白桦树,眯起眼……忽然在树林间,出现了一轮又大又白的满月。

大片大片的月光,像许多破破碎碎的镜片,在桦树间闪耀映照。明明灭灭,一片雪白。

此刻,树林如此寂静空白,苍凉洁净。

和你说,发薪南山,盖一间小木屋,养花,种田,放牧,酿酒……春播种,夏赏花,秋扫叶,等冬天大雪封山时,就劈柴,生炉,温酒,看雪。一心只为岁月染白头。

在古代,桦树常常用来做独木舟。“桦船携趁渡头忙,来往轻飞逐鸟翔。收拾烟波人散后,一肩帆影荷斜阳。”

古人还剥取桦树皮来抄写四书,画工用桦树皮烧烟熏纸,来做古画。在燃烧成灰中,桦树的幽香在风中淡淡飘散逝去,是不是遗忘比记忆更好?而赫哲族能够在一张薄薄的桦树皮上,用原始的镶刻,让莲花、菩提叶栩栩如生。

总想记下每一片时光,每一片色彩。包旭先生说:“等层林尽染时,你再来,山里的黄栌树、山杏,叶子经霜变红。海红果挂满枝头。”

我可以想象无边无际的林木,几日里,飒飒秋风走过,飞扬起千千万万张叶片。整片山林,从靛绿、变橙、变黄、变红、变紫褐、变绛赭,变成一片斑斓的秋。一片迷离,一片光的闪烁,如琥珀琉璃,如云霞烟岚,层层叠叠,交错摇曳,变成无从下笔的光和色彩的重叠。

深秋如金,不只是枫叶红了,白桦黄了,松针落了。百花谷中一株平常的草,也散发着金黄色的光。

即将收割了,八月下旬,麦子的颜色有很多层次,叶子的青绿,麦穗的金黄,成熟饱满的麦粒泛出喜悦的赭红。收割后的田里剩下一列一列整齐的麦梗。田地在清晨日出时明亮,金黄。一条长长的云绵延在山脉脚下,如行云流水……

我想刻一把木头钥匙,精巧有样子,把百花谷锁住。

我想盖一间松树房子,硕大,有落阳,把秋天贮藏。

我还想编一张席子,柔软有云朵,用汉时的青铜炉,酿一瓮松花酒。不喝,闻一闻,就醉了!

星垂平野阔

是谁说过,我想有一天和你去旅行。去那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行李,没有背包,不带电脑更不要手机,坐在最高的山顶上,捕捉最后的流星,可以听音乐,聊电影,吃东西,只要我们在一起,随便是什么都可以……

在百花谷的平野处,搭了一顶橘色的帐篷,温暖,静谧。住在里面,一夜无眠,拉开帐篷的一面,看星星升起。

南山的天空开始有星星出现,明亮而低垂。云雾渐散,星座在慢慢升高。天琴,牧夫,白羊,天蝎……层层延展的山峦,幽林,石径。光影清辉,白桦廓然。风过时,枝叶簌簌有声。

躺在防潮垫上,头枕着交扣的双手,仰面凝视夜空,一动不动。星光闪烁,孤独如眼泪。此刻,世界是一座神秘的花园,生长着鸢尾、铃兰、矢车菊……夜雾弥漫,上空是宝石般的星斗织成的布幔。

我辨认着少数可以识别的星座,北斗,犬夫,英仙……每一个星座由数颗或十几颗星星组成,在天空中一起流转移动。一点一点星光,有着不可分离的缘分,数百亿年组成一个共同流转的共同体。

秋风在林间飒飒,看得久了,觉得星星竟然像萤火虫在四周飞舞。跳跃的光点,那么轻,那么静。黯淡又复亮,消散又聚拢。带一点浅蓝微白。它是为赏花煮茶而秉烛吗?还是在广阔的平野传递一点细微的心思?

曾经有一位朋友说,萤火虫发亮,是寻找频率相近的同伴。

那星星也是要回到星座,和同伴彼此映照吗?

夏末,天蝎座最早出现在南方,最引人注目。它的形状像一只蝎子,尾部指向东南。座内的“心宿二”是一颗1等星,星光呈红色。古代称它为大火。天蝎座内有亮于4等的星22颗。从地面上观看,它们似一颗颗晶莹的眼泪,汩汩而涌。

十点之后,万籁俱寂的百花谷,群星密集,倾泻如水,一条绚丽的光带横贯东西,如明亮的壁毯垂挂下来,美得恍惚是一场幻梦。

恰好是七夕节的第二天,预报有今年最大的英仙座流星雨。

夜凉如水,我在帐篷里裹了厚厚的毛毯,眯着眼睛,仰望星空。明亮,深邃。仿佛坠入眼里,熠熠生辉。

忽然,一颗一颗拖着长长光的尾巴的流星划过夜空,如一道晶莹的雨,倾泻而下。

密密层层的星河,一整条莹莹晃耀而又如此安静的流星滑落夜空,绚丽神秘,又稍纵即逝。

天文学者说,光一秒钟的速度行走三十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七圈半。只是,我们一眨眼的时间,流星瞬间滑落山谷,而光已经绕了地球七圈半。令人惊愕唏嘘。

停留不下来的光,如同茫茫时空隧道里的一寸光阴。

也许长夜漫漫,但我在百花谷观看流星雨的这一夜,仿佛一生中的六十秒。如此美好,也如此短暂。

漫天流星雨,大漠平野,静到如此,仿佛听见阒寂中只有星光划过宇宙的声音。

看过一夜的星河流转。在清晨的阳光下,我看着自己寂静的手心,空洞。生命的苍凉和绚丽,皆是自己的选择。

起风了。蓦然看见东边山顶升起一轮浑圆的太阳,硕大,通红。粉红的朝霞下,一棵老树,树枝斜逸,疏落,姿势很美。原来,我走了这么远,是为了看见最初,最美的太阳。

那一刻,心安静,柔和。

人与自然在一起,与闲花野草在一起,一颗心,是笃定的,也是淡泊的。

作者简介:衣名,本名刘伟,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太原局集团公司大湖东电力机务段。作品散见于《人民日報》《作品》《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诗刊》《散文世界》《山西文学》《草原》《人民铁道》报等报刊。有作品先后被《读者》《小小说选刊》等杂志选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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