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爱永生
2022-07-15燕茈
燕茈
1
夜半,周围静悄悄的。
小乖每天夜里都要哭醒几次,醒来就坐在床头,对着嫲嫲的房间哭喊:“嫲嫲,阿嫲嫲。”(嫲嫲,是客家方言中对奶奶的称谓)直到嫲嫲过来,喊句:“组惹(怎么了)?妹妹。”折腾好久,第二天要早起上班的我最后苦不堪言地骂她几句:“再不睡觉妈妈不要你了,你走。”她嘴巴一瘪,哭喊着“嫲嫲,阿嫲嫲”,扑向嫲嫲怀里,各种委屈撒娇。我伸手抱她,她哼一声将我的手拍开,头歪在嫲嫲脖子上,好不傲娇。嫲嫲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满眼都是怜爱,给她放儿歌,一起学猫叫,学老虎叫……给她念客家童谣:“哦哦训,旯田圳,旯到两角米,转去喂鸡仔。”“磨谷、锤茶,淘米、煮茶,煮茶、烧锅……”嫲嫲温柔的声音伴着她人梦。半夜梦中醒来没有看到嫲嫲,又要哭喊。
小乖很早就学会了走路,说话却很迟。什么都听得懂,就是不说。但是她能清楚地分清妈妈和嫲嫲的区别,从来就没叫错过。
2020年春节,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爷爷复工推迟了一个月,复工时,嫲嫲要一起去深圳几天。深圳是一座国际化的移民大都市,大家商量着暂时将小乖留在老家,留在我们身边。小乖听懂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嫲嫲,直到爷爷嫲嫲拖着行李箱,她终于意识到爷爷嫲嫲不肯带她一起走了,立马放声大哭,抱着嫲嫲的腿,索抱抱。最后强行把她撇下,爷爷嫲嫲走到地下车库,电话里传来小乖声嘶力竭的哭声,边哭边吐。心疼得不得了,戚戚然折返回来,最后决定带她一起走。刹那间,她破涕为笑。
我脑海中一直回想小乖声嘶力竭哭得那么无助,哭到失声,哭到吐的样子,心里很理解这种难过。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除了嫲嫲之外,家里每个人都要上班,都会长时间或者短时间离开她,但是嫲嫲不会,一直在身边,只有嫲嫲才能够给予她足够多的安全感。
想起小乖刚刚出生那会,整个月子里,都是嫲嫲在照顾我们母女。怕我得月子病,用艾叶姜叶煮水给我冲凉;用姜煲娘酒给我喝,祛风驱寒。担心小乖有胎毒,用金银花煮水给她冲凉;用鸡蛋衣烧成灰涂抹在小乖的肚脐眼,预防发炎;将长裤倒挂在蚊帐上,说可以调整宝宝睡眠,晚上好睡。许许多多现在没人用的民间土方法被嫲嫲搬了出来,恍惚间我感到了年代的错乱。小乖也长得越来越像嫲嫲,她两手叉腰扭着小屁股跳广场舞的样子,端着脸盆搓洗衣服的样子,拿着拖把来来回回拖地的样子,拧干抹布细细擦桌子的样子,干杯喝完杯中水,仰头大笑的样子……我仿佛看见一个小家婆在一本正经地做家务。
以前饭后我主动洗碗,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晚辈,分担家务是应该的。现在我主动洗碗,是我从小乖身上看到了嫲嫲辛苦操劳的影子。
2
我亲爱的小女孩,很庆幸你知道嫲嫲的好,和嫲嫲亲。妈妈也有嫲嫲,妈妈嫲嫲的故事,我细细讲给你听。
在我还是小女孩时,我也曾像你一样,跟在嫲嫲身边。她喂猪的时候我就舀猪食倒进猪槽,倒得满地都是;她挑水的时候,就用小袋子装两小袋水,给我一根竹竿让我有模有样地挑回厨房,厨房总被我折腾得湿漉漉的;她去种菜,会给我一把小锄头,我学着她的样子翻土,锄坏了多少小菜苗……
家门前有一棵苦楝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自我懂事起,就记得它,高高的,直耸云霄,树形优美,枝丫極力向四周延伸。我喜欢春夏之交看它慢慢开出淡紫色的花朵,美丽地散发着淡香。我拿着竹竿一勾,苦楝树的枝丫就被勾下来,伸手就可以摘下一束花,我拿着小绳子,缠缠绕绕鼓捣半天。阳光透过叶子掉落在树下,斑驳迷离,我一个一个地数着阳光跟着跳格子。嫲嫲通过厨房的窗可以清楚地看到苦楝树下小小的我,还有那些幼稚的举动。她一边做家务一边照看我,我通常就是一个人在她的眼皮底下自娱自乐。
她做好饭后,会对着窗口喊:“阿妹吃饭了。”
我就会第一时间跑到厨房,端过嫲嫲给我盛好的饭。
“阿嫲,为什么没有鸡蛋?”嫲嫲就会立马煎个鸡蛋夹到我碗里,我心满意足地咀嚼着这幸福的滋味。嫲嫲一脸笑容地看着我吃,额角爬满皱纹,头发发白,眼中却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
嫲嫲到小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会嘱咐我坐在苦楝树的树根上等她,我就安静地坐着,那树根鼓鼓的,我就鼓鼓地坐着,看嫲嫲在小河边的大石头上洗衣服。她不放心,时不时回头看看我。我会很骄傲地告诉她:“嫲嫲,我在这里等你。”(言下之意,我很乖)嫲嫲回我微笑。路人笑,“别把小女孩宠坏了啊。”我的嫲嫲就笑,“菜刀往下切(客家方言切与疼爱的疼同音),爱往下走……”我不关心菜刀怎么切,我只知道嫲嫲疼我。
记忆中,那通往小学路旁的坟前开满了大红花。第一次见那样的花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然后和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抢,我们给它取名“大红花”,那时候的我们管很多红色的大朵的花都叫大红花。带回家后,大人们说这是阴曹地府的花,是死人的花,是鬼花,叫我们赶紧扔掉,不然就会倒霉。虽然不舍得,我们还是震惊了。那个时候的我们,除了坟墓前,也的确没有在其他地方看见过这种花。那一团团看似妖艳的火红却让人感受到死亡的气息,美丽的外表包裹着恐惧的幽灵,似火,如血,美艳……却从不被人喜爱。但是嫲嫲对我说,这不是鬼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花,叫“雷公蒜”,好人的坟墓才会开花,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坟前就不会有的。但是雷公是神,我们摘花就是得罪了神,雷公会生气的,会惩罚我们。
“怎么惩罚?”
“大人就会睡不着,小孩夜里会尿床。”嫲嫲这个解释让我深信不疑。第二天醒来,立马去看床单湿了没有。嫲嫲坐在破旧的木藤椅上,没了牙齿,笑眯眯的,说我是傻孩子,说雷公也不舍得惩罚乖孩子的。我不知道得罪了雷公的孩子还是不是乖孩子,但是我很感激雷公的大发慈悲,没有让我尿床。
往后的很多天里,嫲嫲会自己去摘一把把没有叶子的“雷公蒜”给我玩,她一步一步走向墓地,步履蹒跚。我问嫲嫲怎么不怕惩罚?
嫲嫲依旧笑眯眯,“嫲嫲老了,雷公不惩罚也睡不着了。”
“睡不着我陪嫲嫲说话。”
“老人家不怕睡不着,是怕睡不醒啊!”
“睡不醒我就陪嫲嫲做梦。”这个时候的嫲嫲是最幸福的,脸上的笑容是灿烂的。不晓得这段时光,是我在哄嫲嫲开心,还是嫲嫲在哄我长大。
多少年过去了,我很想告诉妹妹,“雷公蒜”就是彼岸花,光听名字就已经很美好。我的嫲嫲离开好久了,她真的醒不来了。我又常常开始做关于她的梦:我背着双肩包包,穿着格子衣服,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是那条小路,很多狗尾巴草,也有很多小石子,很多绿色的玻璃碴。父亲劈柴的那个晒谷场旁边,放着父亲亲手给我做的木凳子,已经残破不堪。
我带着给嫲嫲新买的衣服鞋子,还有她爱吃的包子,到处找她,一遍遍喊“嫲嫲”。她从老屋出来,在晒谷场那站着回我:“阿妹,你回来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白花花的头发绑成一个发髻,额头的皱纹皱成一朵花,好看的嘴唇弯成慈祥的弧度。
嫲嫲是不是八十七岁了?我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嘀咕,“年纪这么大了还活着,真好。”我的房间门锁了,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房间,小木窗对着小山坡,山坡上有一棵开着红花的树……
责任编辑:孙晓雪
插图选自《外国黑白插图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