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古界的鸡鸣
2022-07-15肖智群
踏上家乡木古界的土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进村公路不仅硬化了,而且宽了许多。仍然是绿的树,青的山,却不是记忆中的样子,树明显多了,山更加青了。木板的房子与院落的土路还在,但木房中间挺立起了几座砖瓦房,流光溢彩。环顾四周,他在心里感叹,木古界啊木古界,如今终于有了些生气。
望得见自己的家了。屋檐下,年迈的母亲迈着碎步正在赶鸡。走近去,分明可见母亲的步子又比先前要沉重了一些。是啊,母亲老了,早好几年就端不起那沉沉的猪食盆了。还是在自己的劝说下,母亲才极不情愿地放弃了喂猪。但无论再怎样劝说,她始终坚持要喂鸡。记得当时母亲说,要不是喂的那几只鸡,你能长得这般强壮?能考取学校,呷上“国家粮”?此时想起母亲的这些话,别有一种滋味涌上心头。
远远地,有久未听见的声音传过来。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格外地响亮,格外地动听。雄鸡报晓,母鸡报喜。他知道,是谁家的母鸡又下蛋了,在这高远寂静的山村“炫耀着”自己的功劳。他还知道,那是乡亲们听上去悦耳、看上去悦目的炫耀!
桑梓地母鸡的欢叫還真是有一些神奇的,眨眼之间,就让他心中冰封已久的少年记忆得以消融化解……
他想起了当年,母亲喂养的那一群接一群的芦花鸡,是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因为它们能够接连不断地下蛋。鸡一下蛋,就会给家里掀一点波澜,给全家人添一丝喜气。虽然每年家里最热闹、最开心的时候应是杀猪那天,可每年只会杀一头猪啊!鸡却能轮流着下蛋,经常地下蛋。因此,只有这鸡,就成了昔日那个家,那些平静无边日子的调节剂、催化剂。
在他的记忆中,鸡蛋是他少年的希望和欢乐。小时候,母亲能给他煎一个鸡蛋吃,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每逢自己的生日,还会享受到两个甚至更多鸡蛋的口福。那时吃鸡蛋别提有多香了!上学后,每次考试前,母亲总是默默地给自己端上一个煎鸡蛋吃,那是母亲对儿子唯一能反复做的事情,饱含着一个母亲对儿子所有的爱与希望。
在镇上念初中,在县城念高中时,临行前母亲总会在他的书包里塞进两三个煮熟的鸡蛋。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次,从家里下得山来,好不容易站上了山镇开往县城的最后一班客车。那天人格外多,车上挤得水泄不通,年少的他无力顾及身前的书包。下得车来,一摸书包里的鸡蛋,早给挤成了一团软软的蛋粑粑了,鼻头一酸,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躲闪到一边,将那蛋粑粑小心翼翼地抓出来,细心地清掉细碎的蛋壳,然后一口吞下,擦着泪水朝学校走去。
高中改读文科后,带着老花镜的语文老师摇头晃脑地讲授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按理说,读此诗的时候,应该想到的是母亲缝补衣服的镜头,可他心里老是想起母亲煮鸡蛋的样子,同时浮现出一个个亮闪闪的椭圆形鸡蛋……
后来大考在即,关键时刻,母亲托人带来了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是几个颜色清亮的熟鸡蛋。吃了这几个鸡蛋,他浑身洋溢着使不完的劲,考场上思路异常清晰。
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城市的天空下,衣食无忧,舒心得很,却再也找不到那种对鸡和鸡蛋的依恋感了。身处城市,天天应酬,桌上摆的是美酒佳肴,谁还在乎那些不起眼的鸡蛋?偶尔吃过几回鸡蛋、鸡肉,总觉得那鸡蛋蛋白不香、蛋黄太噎,觉得那鸡肉质地太松,粉渣渣的,吃得没劲。对老婆从超市里买回来的那些个用精饲料喂养的鸡下的蛋,他更是心存隔膜,总也提不起想吃它们的兴致。加之这些年他又将母亲接来城里照料孩子,直到半年前才回去。其间,他也没有回过木古界。渐渐地,他的心离大山越来越远了,木古界的那些炫耀的鸡鸣,美味的鸡蛋也越来越模糊了。于是,妻子买回来的那些鸡肉和鸡蛋便经常地冰冻在电冰箱中,无人问津。而木古界那些记忆中的鸡鸣和鸡蛋也就长久地冰冻在了他的心中。
不料,昨天一只同样的芦花鸡,一包同样的鸡蛋,又让他想起了木古界的鸡鸣……
前天傍晚,四爷的小孙子树娃进城找上门来,让他帮着找家好一点的电脑学校。来时,四爷特地将家里喂的一只芦花鸡婆捉了来,并捎话说,木古界的鸡吃的是青饲料,比城里的鸡要好吃。母亲挂念孙子,也让树娃带来了一包裹自家的鸡下的蛋。
昨天晚上,一家人就与树娃一起炖了那只鸡吃。吃着吃着,他还果真吃出了木古界鸡肉的味道,又香甜又紧口。儿子剥开了一个熟鸡蛋的壳,尝一口后就狼吞虎咽起来,连声说:“好吃!好吃!木古界的鸡蛋比冰箱里的蛋好吃多了!”
深夜躺在床上,木古界的鸡鸣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久久挥之不去。他好像看见了鸡笼前,母亲喜不自禁地从笼中掏出鸡蛋的样子;他好像看见了夜幕中,母亲迈着碎步唤鸡进巢的情景;他好像看见了母亲在柴火的映照下正在给自己煮鸡蛋……他一夜无眠。于是,今天一大早就告别老婆孩子,独自走向了木古界。
作者简介:肖智群,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