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
2022-07-15王永功
王永功
“芒种芒种,连收带种。”每年芒种过后不久,就是小麦成熟和收获的季节,也是地处豫东大地上的村民们一年之中最为忙碌的日子。小时候,我对芒种这个节气没有确切的概念,但是却对一个节日的记忆格外深刻,那就是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之所以记忆深刻,倒不是在这一天会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而是每年的这一天,我肯定会和大人们一起在麦田里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干一个孩子在收麦的季节里力所能及的农活,为长达二十多天的麦收奉献着一个孩童的力量。
麦收忙碌而又紧张,要抢收抢种,在大热天里拼命干,汗滴禾下土;在阴雨天里和老天爷抢粮食,颗粒归仓。麦收时繁忙的场面,咬着牙坚持不叫苦的亲身体验,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就铭记于心了。
到了每年的农历四月底,天气一天天转暖,乡亲们也脱下了夹袄,换上了薄薄的外套、衬衫。在烈日的烘烤下,升温明显,从田间地头吹来的风也没有一丝凉意,只有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滚过麦田,麦穗上的麦芒一根根支起来,像钢刷一样随着热浪翻滚着,相互摩擦着,唰唰唰,唰唰唰……每当村民们听到麦芒弹奏的这曲交响乐,便焦急起来。他们会踏着小碎步,一次次地来到田间地头查看,又一路小跑往家赶。他们希望自家的麦子早一天成熟,可心里又有点担心麦子一下子都成熟了,而麦收的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好,会有点措手不及。还有那些布谷鸟们,像上紧了发条的闹钟,每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会准时在村头的白杨树上叫个不停,那叫声听起来很像“割麦割稻,割麦割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庄稼人为即将到来的麦收做好准备。
时令正处在暮春和初夏的交汇期,树木苍翠,树叶绿得能挤出水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小路上、田埂上,野草刚刚将嫩芽全部舒展开来,野花陪衬着绿叶,引得蜜蜂、蝴蝶上下翩飞。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就会把在麦收季节所有会用到的农具从牲口棚里找出来,一把一把地仔细检查一遍,哪里松动了,赶忙找个钉子钉上去加固;需要维修而自己又处理不好的,他会立刻蹬上自行车,风急火燎地往集镇上赶,赶在小贩们收摊之前全部修理好,一刻也不敢耽误。他还会把镰刀一把一把地在院子里摆好,端一脸盆清水,蹲在一块石头前,嚓嚓嚓,嚓嚓嚓……磨几下就会停下来,用布满茧子的大拇指摩擦着刀锋,试一下是不是锋利,直到每一把镰刀都被磨得崭新锃亮,再一一收好,整齐地挂在窗台下。他还会赶到村子里的小卖部,搬回家一箱啤酒、一箱方便面,再提上几十个皮蛋,这些快餐食品在活重路远,又没工夫回家吃饭的时候能当午饭充饥,在地里凑合一下。最后,他一定不会忘记把家里的胶皮轱辘架子车推出来,用打气筒给两个轮胎打足了气儿,再把捆绑麦秧的绳子整齐地盘在架子车上。父亲和村里的乡亲们一样,终于为麦收做好了一切准备,但他们却仍然不敢松一口气儿,就如同赛跑的运动员已经弯腰弓背跨在了起跑线上,焦虑地等待着发令枪发出的那一声脆响,前面还有长长的跑道在等着他们去比拼一样。
其实,没有人会为麦收发出一声号令,也没有人规定哪一天可以挥动镰刀去收麦子,经验丰富的老乡们早就将麦收的农时节气记于心中了。俗话说,“麦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他们清楚地知道,应该在麦穗弯下腰的第几天开始下地动镰,因为早一天麦子还泛生,晚一天麦粒会很容易脱落到地里。就在那一天的凌晨,天还未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父亲从睡梦中推醒。
“收麦子了,收麦子了,快,别睡了!”
“我和你娘下地去,你们仨把早饭做好给我们送到地里去。”
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我一听到“收麦”两字,睡意全无,一下子坐起来,赶紧穿衣下床。
收麦子了,今天开始收麦子了。每家每户都行动起来了,在村子的道路上,年轻的小伙子拉着架子车快步地往田间走去,后面三三两两跟着手拿镰刀、肩扛木叉的村民们。他们目光坚毅,摩拳擦掌,好像为麦收已经积蓄了很久的力量。田野里,不时传来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还有牲口的嘶鸣声,以及村民们相互打招呼時兴奋的叫喊声。沉寂了一个冬天的麦田,一下子沸腾起来,成了一个摩肩接踵的集镇。
大人们下田干活了,我们小孩子肯定不能在家睡懒觉,早就按照事先的分工做好自己的工作。哥哥做饭,姐姐烧火,我往地里送饭。等做好了饭,我简单吃过,就戴上草帽,提上装好的饭盒往地里送。麦田里,一片又一片的麦子早就被割倒并整齐地码放成两垄,等待着装车。父亲圪蹴在麦田里,三下五除二吃好了饭,就开始用木叉子将躺在地上的麦秧一叉又一叉地挑到架子车上。而我的工作就是牢牢抓住架子车的车把,让架子车保持平衡,这样父亲摆放麦秧时就比较顺手了。等架子车上隆起了像小山一样的麦秧,我的手臂似乎就不能驾驭车子的平衡了,感觉到车把会猛地翘起来把我甩到空中,我这时会担心地大呼小叫。父亲终于停止了装车,用又粗又长的绳子,在架子车的尾部分成“八”字形状,再猛地一甩,两根绳子飞过“小山”的顶部落在车子的前端,我会和父亲一起将绳子拉得紧紧的,直到绳子深深地嵌进麦秧里,留下两条绳沟,再将绳头牢牢拴在车把上。这样,一架子车麦秧足足有几百斤重,父亲在前面弯腰弓背地拉着架子车,我则在后面撅着屁股费力地往前推车,架子车的橡胶轮胎在鲜软的麦田里碾出两条深深的车辙,在我们前拉后推的努力下,那车轮缓缓地,极不情愿地碾过麦田,往前移动,我们的汗水就一滴一滴地滴在那深深的车辙里。
等我们一车车地用架子车把一大块地的麦秧都拉到打麦场里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十点钟了。这个时候的太阳晒在身上,火辣辣地疼,空旷的田野里一丝风也没有,偌大的苍穹如同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将劳作的人们、农作物还有牲畜都扣在里面烘烤。父亲和我早就汗流浃背,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格外难受。再难受也不能把衣服脱下光着膀子干,否则,那针尖一样的麦芒扎在身上更难受。成熟的麦子上一般都布满黑黑的一层麦锈,割麦子的双手早就像抓过木炭一样乌黑,再用手去擦拭汗水时,额头上、面孔上也会留下一道道乌黑的印记。所有参与劳作的人都是一个模样,灰不溜秋、黑不拉几的,谁也不会嘲笑谁。也没有人怕热,因为太阳越是火辣辣的,越容易把麦秧晒焦,麦秧晒得越焦,麦粒越容易被碾压下来,就能把成熟的每一粒小麦收获,不会浪费粮食。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我和父亲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父亲用木叉将车上的麦秧一叉叉地挑下来,让麦穗朝上并平整地铺在打麦场里。我人小,还用不了长柄木叉,就用双手抱起一摞又一摞的麦秧,来回奔跑着。那尖尖的麦芒很快就将我的手臂、下巴扎得通红。还有隐藏在麦秧里的臭虫、麦蛾子、七星瓢虫,它们在我的抖动下会四处飞舞,时不时在手臂上叮咬一下,格外的疼。麦秧全部铺好后,也基本上到了正午时分,哥哥在家里应该做好了午饭,而我会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场子,让父母回家吃午饭。
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没有一棵树可以乘凉,只有火球般的太阳,不过这难不倒我。我会将架子车推到麦田里,拿几个麻袋搭在车把上,像支起来的帐篷,正好有一片阴凉地儿,用几个麻袋铺在车子底下,躺在上面像铺着毯子一样舒服。因为早起和过度的劳累,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立刻打起架来,很快就会在麦秆被晒爆的“噼里啪啦”的伴奏声中进入梦乡。
“收麦如救火,龙口把粮夺。”麦收的季节,都会格外珍惜好天气,天阴下雨会让农民遭殃。父母吃过午饭就急匆匆地往地里赶,顺便将午饭给我带来了。我还在吃饭时,父亲戴着草帽,母亲头上裹着一块绿头巾,两个人手持一把木叉,投入了翻晒麦秧的工作。我也狼吞虎咽地吃完饭,顶着午后的烈日,和父母一起干起活来。虽然我力气不是很大,可毕竟人多力量大。这个时候,应该是一天当中温度最高的时候,地面的热气往上翻滚,上面的太阳在炙烤,劳作的人们很快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的地方。等打麦场里的麦秧全部翻晒一遍,父母每人要喝掉一大壶水,然后躲在架子车下面短暂休息一下,我们小孩子又飞快地跑回家灌水。
大概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麦场的麦秧已经完全被晒焦了,此时正是碾場的最佳时机。父亲叫来了一辆四轮拖拉机,拖拉机后面拉着一个石碾子,一遍又一遍地在麦场里转着圈子,直到麦秧被压得像一张纸一样平整地铺在场地上。父亲和母亲每人一把木叉,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一叉又一叉地把下面的麦秧翻到上面来,再让拖拉机继续碾压二十多分钟。最后,将上面那层麦秧轻轻挑走堆在一边,留下一层麦粒和麦糠的混合物,我们一起齐上阵,有拿木锨的,有拿簸箕的,将麦糠和麦粒的混合物归拢到一起,像小山一样堆在打麦场的中央。剩下的工作,就是扬场,也就是借助风的力量,将麦粒里裹着的麦糠、麦芒吹出来,这样干净的麦粒儿就会呈现在眼前。
傍晚时分,太阳像一个红彤彤的火球慢慢挂在了村子西边的白杨树上,渐渐失去了它火辣的威力。光线也会慢慢暗下来,在闷热了一整天的田野里,一阵阵凉风慢慢吹过炙烤了一整天的面颊,那舒适的感觉就像吃了冰棍一样,一下子沁入了心扉。是扬场的时候了,父亲会拿着木锨站着麦堆前面,母亲则拿着一把大扫帚站在父亲对面,他们矗立在那里,在等待风儿慢慢变大。等太阳完全隐入西边的地平线,黑暗笼罩大地的时候,麦堆旁边的竹竿上会挂起一盏煤油灯,在风里摇曳。终于,风大起来了,父亲手持木锨铲起满满一锨的麦糠,微微倾斜地使劲儿抛向空中,那麦糠就像从空中倒下的水一样,在下降的过程里,重量轻的麦芒和麦皮随风飘向一边,而沉甸甸的麦粒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迅速落下。在父亲的木锨还停留在空中的间隙时,母亲会用那把大扫帚将麦粒上面遗留的一部分没有被风带走的麦芒和麦皮拨到一边。他们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互相配合着。麦堆在父亲手中的木锨一上一下的扬起中慢慢隆起,在母亲手中的扫帚一左一右的滑动中,慢慢地变高,再变高,这个慢慢隆起来的麦堆在煤油灯下发出暗黄的光,却是那样诱人。扬场结束了,看着一整天的劳动成果,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母亲会亲切地捧起一把小麦,凑到油灯下像盯着初生的婴儿一样,仔细地端详着,再用手指捻着几颗饱满的麦粒放进嘴里,咀嚼出麦子的香味,喃喃地说:“麦子打下了,今年不会饿肚子了。”
扬场是大人的活,也是个技术活,在农村,一个男人如果不会扬场,或者扬场扬不好,那是要被别人嘲笑的。在父母扬场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会忙着将麦子收进麻袋,我的工作就是帮助他们撑开麻袋的口子,让他们用铲斗顺利地将小麦倒进麻袋。父母扬场结束后,会用麻绳将一个个鼓囊囊的麻袋的口子扎紧,再把麻袋一个个地搬到架子车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般应该是在晚上八九点钟吧,所有的小麦都颗粒归仓了,一天的劳动总算结束了,我们也要回家吃晚饭了。十多岁的我毕竟是小孩子,从天蒙蒙亮一直忙到深夜,和大人在田地里劳作了一整天,又累又乏又饿,拖着两条像灌满铅的腿,跟在架子车后面挪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感觉回家的路好远啊,村子的影子在夜色中摇摇晃晃,我也左右摇摆着身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终于到家了,瞌睡反而战胜了饥饿,我一口饭也不想吃,便直奔卧室,脱下鞋子爬到床上,头刚一碰到枕头就深深地睡去,任凭谁也叫不醒我。
明天又是忙碌的一整天,直到五六亩小麦收割完毕。
就这样,整个麦收季节要持续大概十五至二十天的样子。其间,如遇天气突变,大雨将至,男女老少,都会像抵御洪水猛兽一样迅速行动起来,他们顾不上吃饭,顾不上休息,直到把所有扬出来的小麦一包包地拉回家,将来不及脱粒的麦秧一堆堆叠好,上面盖上塑料布,再将农具用架子车拉回家,避免被雨淋湿。一场大雨可以让农民在家里获得短暂的休息,也会无限期地延长麦收的时间。
我读大学后,已经很少和父母一起参与麦收了。大学毕业后,随着农业机械的普及,麦收中大部分的体力劳动都被一体化的联合收割机取代,“出大力流大汗”的劳动盛况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可小时候,我们一家老小一起在麦田里劳作的场景,时常会像放电影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令我久久地沉浸在麦收时酸甜苦辣的滋味里,无法忘怀。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