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乃居谈艺札记罕见张岱信札折射人生骤变
2022-07-15胡西林
胡西林
张岱是由明入清的著名散文家、史学家,一生著述宏富,《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石匮书》《夜航船》等均出自其笔下。其中,《陶庵梦忆》最为著名,著书时已经龙旗易帜,张岱笔濡情深,所记为大多亲身经历之明朝旧事,种种世相,描声绘影,喜怒哀乐,无不动人。《陶庵梦忆》不愧为笔记小品之楷模。
但是张岱墨迹鲜见。以其文思之隽永,想来写字应该从容蕴藉。幸运的是,笔者曾在读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中读到了一通张岱信札。信很短,两页,因为走访“乳生社兄金太史”索要草花种不遇而作,全文如下:
走访仁兄不遇,怅甚。旧年蒙许弟草花种,弟不敢多望,祈分剪秋纱、雁来黄、老少年数本,长春开花者一二本,使弟堦前秋色,红黄烂然,皆出自尊赐也。临楮拳拳。弟张岱顿首尚。
乳生社兄金太史。
倘有奇本,不妨多惠几种,尤感盛情。
该信札文辞简约,一如其笔记小品,书写则不激不励,舒缓行笔,见其字可想见其人。
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又号蝶庵,绍兴山阴人。他出身望门,高祖天复、曾祖元忭、祖父汝霖三代都是进士,曾祖元忭还是明隆庆五年(1571年)的状元;父亲耀芳虽然科举不得意,但在南明的乱世中曾经做过鲁献王的右长史,颇受尊重。生长在这样一个世代富贵的家庭里,张岱少年时并不积极科举,功名仅止于举人。他追慕忘返的是当时纨绔子弟的种种繁华享乐,过的是优游闲适的生活。但是中年明亡,环境骤变,幡然悔悟时生活处境已是两重天,辛酸咽肚,唯有对自己既往生活严加解剖,事载《自为墓志铭》:“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这让笔者想起了弘一法師及作为其前半生的李叔同。事因虽不尽同,两人性情却相类。中年的李叔同洞彻红尘,剃度皈依佛门,修成一代佛学大师。而中年的张岱则因遭遇朝代更迭,拒绝为新朝效力,“ 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据刘耀林校注《夜航船》的前言所述,此时的张岱早已“身无长物,委弃无余”“ 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常常‘瓶粟屡空,不能举火’;一些势利的故旧见了他,犹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因此他痛感世态炎凉,曾经‘作诗自挽,每欲引决’。”而之所以没有自决,是因为已经写了17年之久的史学巨著《石匮书》尚未脱稿,他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人生磨难如此,造就的却是一代笔记小品、史学大家!李叔同在前半生不知后半生有弘一,张岱前半生不汲汲功名,富贵令其沉沦,后半生之际遇却成就其《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石匮书》、《夜航船》……命乎?运乎?逻辑乎?
从抒情回到这通信札上来,信未署年月日期,如何厘定大致年代?
张岱籍绍兴,但是长期寄居杭州,明亡之前生活优裕,所谓“好精舍,好美婢…… 好古董,好花鸟”乃当年浮华。明亡之后,“ 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身无长物,委弃无余”“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常常瓶粟屡空,不能举火”则为其后半生的真实生活写照。其人命硬,寿高八十又八,明亡之后雅心犹存,雅兴却无;而此札字里行间透露的都是闲雅,虽然无以确说书札年月,写于明亡前,即其中年所作应该是符合情理的事。
求教方家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