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的雅俗变化及原因探析
2022-07-15韩茹梦吴艳艳
韩茹梦 吴艳艳
一、引言
雅俗之变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也是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命题。《文心雕龙》中首次提出了“雅俗异势”的观点,自此以后,雅俗对立就成了雅俗观的中心,并以此形成了崇雅尚雅的文学传统。但是到了宋代却发生明显变化,它在延续尚雅传统的同时,又能够在实际创作中呈现俗的层面,由此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审美趣味,也改变了以往雅文化一统天下的格局。宋代的文体,无论是诗、词、文,还是小说,因受整个社会大环境的影响,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雅俗融通的趋势,以诗歌最为突出与明显,诗歌反映出的雅俗关系可以更直观地看出宋代雅俗观的转变。从某种角度上说,雅俗之间的融合与互通可以说是宋代文化最外在和最深刻的变化。故本文以宋诗为例,探究宋代文学中的雅俗变化以及形成的原因,以便更加深入理解宋代文学的发展不仅仅是由雅变俗的一种简单转变,而是形成了一种雅中有俗、俗中有雅的互补关系,同时,也可以领略宋代文学雅俗互通的艺术魅力。
二、宋诗中雅俗互通的转变——以俗为雅
纵观宋代文学,从雅俗之间的对立转化为雅俗互通交融的关系,这在宋诗中的表现尤为突出,主要体现在“以俗为雅”这四个字上。“以俗为雅”的宗旨不是使诗歌单纯地朝着世俗化的方向发展,相反,是要创造出一种“新雅”,让这种雅更能贴合人的现实生活,拉近文学与受众群体的距离,并以此为桥梁,实现外在人生与内在风神的相通。宋代诗人往往能够以理性和绝妙的精神来调和所謂的“俗”,从而达到另外一种高雅的境界。具体而言,宋诗的“以俗为雅”主要体现在题材、语言和审美追求等几个方面。
宋诗的“以俗为雅”最先在题材和语言上的体现,就是把眼光投射到对俗物和俗语的运用上。宋代以前,对生活中的俗事与俗物都鲜有关注,认为把这些内容写入诗中会降低整首诗歌的韵味。到了宋代,梅尧臣和欧阳修首先开启了雅俗之间的变革,援日常生活中的俗事和俗物入诗,但是这在梅诗中只是一种尝试,还并未成熟,所以缺乏韵味,同时,也经不起推敲。比如其诗作《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以及《扪虱得蚤》,都是选取世俗生活中的俗物入诗,虽然略显粗糙,但是这也是一种积极有益的尝试,体现了宋人开拓进取的精神。随之,欧阳修不仅以俗事俗物入诗,更把雅趣熔铸到诗歌的内涵之中,但是把这种做法发挥到极致的莫过于苏轼,苏轼的诗歌反映的是诗人所处的的生活环境,在他的笔下,市井、田园和山水丛林等统统可以入诗,切实地体现出诗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观点。比如其诗作《惠崇春江晚景二首》把春天的景色写得栩栩如生,并被他那种悠然自得的精神所感染。他这种旷达、悠然自得的心境正是宋代文人的写照。诗歌自产生以来就是抒发个人抱负与理想的载体,然而宋人却将许多非常日常化的题材引入诗歌中,正如王水照先生在其著作中写道的:“苏轼总是兴趣盎然地去写肉、鱼、蔬菜、汤羹等家常菜肴和饮酒、喝茶等生活细事,他爱好猪肉,也钟情鱼虾,写过东坡羹、菊羹、谷董羹、玉叶羹,而笔下的蔬菜更是品种繁多:有春菜(蔓菁、韭菜、荠菜、青蒿)元修菜、笋菘等等。”[1]宋诗的日常化书写扩大了题材和歌咏对象的范围。宋代文人对日常化题材的运用,反映到语言上,会导致诗作出现对大量俗语、方言的运用。比如黄庭坚的《颜徒贫乐斋二首》其一中有“论事直如弦,观书曲肱卧。饥来或乞食,有道无不可”。[2]整首诗对俗语和口语的运用,都非常明显,从而使诗歌更加贴近人们的生活。
继而,与题材、语言世俗化取向相匹配的就是在审美追求上的以平淡为美。“在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中……平淡作为一种理想风格而确立,并成为一种理论的自觉,应该说是始自宋代。纵观两宋的诗话诗论,崇尚平淡是比追求雅健更为普遍的倾向,不仅在观念形态上受到高度重视,而且在艺术实践上也得到充分体现。”[3]这种平淡为美的取向主要体现在对陶渊明的尊崇上,因为陶渊明代表了闲情文化,陶渊明所代表的这种文化模式深刻地契合了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封建士大夫独特的文化心理。[4]故宋代文人对陶渊明的喜爱远远超过前代,他们不仅仅学习陶渊明的诗歌技巧,更为重要的是对其人格的推崇。苏轼对平淡观有很经典的论述:“他在《评韩柳诗》中说: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5]他认为陶诗不是一味平淡,只是看似平淡,实则含义隽永、深刻,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宋人都以平淡美为追求。“宋诗的描写越发细致,没有唐人粗率的毛病了;宋诗的描写特别冲淡,没有唐人一味豪迈义气的毛病了。”[6]在日常生活题材创作的基础上,北宋诗人在创作上不断深入探索,色彩的清淡,语言的平淡,韵味的古淡,逐渐发展成了一个涵盖面极为广泛的诗艺境界,为宋诗能够得到长足发展提供了强大基础。
概而论之,前代都是力求超凡脱俗的,而宋代却不避俗,主动地把世俗中司空见惯的现象融入雅的范畴。正如王水照在其著作中提到的:“从现象层来看,曾被前代审美理想视为粗俗而拒之门外的题材、物象、意象、句式、词语等纷纷闯入诗歌王国了,宋诗题材的日常生活化、语言的通俗化……许多‘古未有诗’的题材源源不断地出现在诗中,引起过巨大的震愕和不解,其实正体现出宋人审美情趣的深刻变化。”[7]这也是宋人的伟大之处,他们能够用包容的眼光去接纳万物,故能够在平凡中获得哲理与启发。由此可见,宋代所追求的新雅是植根于当时的世俗社会的,与宋人的崇雅传统并不违背,以俗为雅只不过是宋人追求雅的一种途径而已,那些世俗化的题材、通俗易懂的方言俗语,经过宋人的加工,使之具有了高雅的审美趣味与精神指向,这才是“以俗为雅”的真正目标。
三、宋诗中雅俗变化的原因
宋代文人一直恪守尚雅的传统,比如苏轼就曾说过:“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8]作为江西诗派的领军人物——黄庭坚也曾表述过:“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9]二者的观点出奇一致,都表明一种崇雅避俗的态度,但是纵观其诗作,却又似乎与之相矛盾,处处表现出世俗化的倾向,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雅文化与俗文化开始了碰撞与交融,究其原因,主要是由当时的全民尚学风范与文学内部发展规律相互作用的结果。
雅俗之变首先取决于全民尚学的风范。在宋代,文人的地位提高,宋代普遍重用文人参与国家治理,同时,设立的冗杂的任用机制,保障了文士的社会地位以及物质待遇,加之宋代印刷业发达,书籍的获取相较而言更加便捷,因此,贫民阶层也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形成举国上下皓首穷经,探讨知识学问的尚学之风,这也是宋代文人得以博览群书、提高自身文化水平的契机。此外,宋代文人崇尚及时行乐,流连于瓦舍勾栏,这与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是分不开的。市民阶层由于娱乐生活所需,也使文人创作的眼光聚焦于花街柳巷、寻常巷陌。因此,创作视角也较之前的亭台楼阁、闺房情愫,或是严肃的家国之事而言,更为开阔,尤其是柳永大力创作市井之词,促进了宋代文学审美由雅到俗的过渡。早在北宋时期,苏轼文风的汪洋恣肆、以议论为诗、酣畅淋漓的创作方式、朴实平淡的文风,到柳永留恋烟花柳巷,对市井女的描摹,再到江西诗派黄庭坚师法韩愈“陈言务去”、杜甫句法精工,转益多师之后的清新自然的诗风,无不在诉说与唐代文学大相径庭、趣味平淡、崇尚以俗为雅的宋型文学。创作主体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沁润下成长起来的文人,但他们创作的心态与表现形式已经随着时代的变化,默默发生改变,宋代文学在前代文学的基础上另辟蹊径,发展成独具特色的文化范式。
雅俗之变也受当时文学内部发展规律的影响,唐诗作为唐代的代表性创作体裁,受到当代和后世的欣赏和推崇。不仅诗人和诗作数量众多,而且名家、名作数不胜数,唐诗的创作范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泛程度,宋代文人也明了这一状况,因此,在诗歌创作上另辟蹊径。在诗歌题材上,宋人创造性地以生活琐事、细物入诗,为普通事物注入诗性。如梅尧臣的《秀叔头虱》,通过写儿子因母亲早亡,疏于照管而头生虱,委婉抒发自己对妻子的怀念和对生活的感叹。此类写作风格,在前代是从未出现过的。在宋代文学中,不仅是宋诗风格出现转变,以俗为雅的倾向,在宋词中表现得也尤为明显。尤其是柳永的词,在当时受到普遍欢迎和传唱,因此,便有“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一说。在柳永的词中,其大量运用市井俚俗的语言,描写对象也多是市井之中的烟花女子,并且大多从女性视角出发,采取长词慢调,刻画意境,大量创作自度曲来表情达意,将女子内心的期盼、相思、离别之情刻画得生动传神、感人心绪。这种有关市民阶层的情感与生活,又以俗为雅的审美风尚和表现形式与唐代文学大相径庭又殊途同归,成为独具特色的宋代文化的代表。故宋人在题材上的成功开拓就是使诗歌更加贴近生活,从生活中挖掘新意。比如梅尧臣的《扪虱得蚤》,选取虱和蚤的意象入诗,表面看非常俗气,但是对其诗细细品味就会发现,实际上是在借助生活中的俗物表达对妻子的思念之情,这和高雅的情趣是殊途同归的,只不过换了一种表达方式而已,虽然借助的是俗物,但是表达的感情依然在高雅的范畴——是以雅的精神为尺度和标杆的。这样一来,雅和俗也就贯通互融了,也就出现了上文论述的宋人的崇雅传统和其实际创作看似矛盾的情况。所以雅俗之变在宋代已经成为一种必然,也是文学发展的必经之路,正因如此,宋诗才可以和唐诗媲美,成为诗歌界的两大高峰。
总而言之,宋代文学的雅俗变化与当时创造和传承文化的主体以及文学发展规律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文学受众群体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使文学作品做出相应调整,呈现出通俗化的特征。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因素,比如受格物致知思潮的影響,等等,都对宋代文学的雅俗之变产生了一定影响。
四、结语
宋代诗人在思想人格上虽然一直恪守尚雅的传统,但是他们在实际创作中,对俗事俗物和俗语的运用似乎和他们高雅的追求相背离,对宋代文学作品进行一个简单的梳理与研究,就会发现宋人所追求的雅已经不是和俗相对立的雅了,而是在时代和社会阶层深刻变动下合力形成的新雅,这种雅对平凡普通的世俗之物不再嗤之以鼻,而是积极打通二者之间的界限,开始了相互交流与融通,形成了一种更为高阶的雅,从而构成了宋代独具特色的审美趣味。
纵观整个文学的发展史,每个时代的文学艺术都包含雅和俗两个方面的内容,只不过到了宋代,雅和俗已经不是矛盾体了,而是开始了双向的联系与交流,在宋诗发展过程中,正是因为融入了“俗”的因子,才使雅的内涵更为丰富与饱满。宋代这种雅俗贯通的审美境界为后代提供了范式与借鉴之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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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裕锴,著.宋代诗学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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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郭绍虞,主编.王文生,副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胡云翼,著.刘永翔,李露蕾,编.胡云翼说诗[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8][宋]苏轼,撰.[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9]凌郁之,著.宋代雅俗文学观[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韩茹梦,女,硕士研究生在读,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宋元文学;吴艳艳,女,硕士研究生在读,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宋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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