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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出好书的“传薪人”

2022-07-14张竞艳

出版人 2022年7期
关键词:资治通鉴书局大变局

记者|张竞艳

“努力将做一名‘学者型编辑’和出好书的‘传薪人’,当作自己为传承中华优秀文化贡献微薄之力的核心要务,未曾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舒新城、张相、金兆梓、黎锦熙、陈乃乾、宋云彬、杨伯峻、周振甫、赵守俨、傅璇琮、程毅中……中华书局110 周年的历史长河中,一个个名字灿若星辰。在学者型编辑传统的氛围熏陶下,一代又一代编辑用一本本好书擦亮了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

时值中华书局110 周年之际,老中青三位编辑(中华书局编审柴剑虹、上海聚珍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贾雪飞、中华书局历史编辑室副主任胡珂)讲述了他们与中华书局的故事。“身在中华,与有荣焉。”守护这份荣誉的背后,有“板凳甘坐十年冷”的执着和定力,也有直面市场开疆拓土的勇气与智慧。

1973年春,“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点校组部分学者与中华书局工作人员在北京王府井大街36号中华书局合影。姓名标注为启功先生亲笔

“细校精刊传伟绩”

“细校精刊传伟绩,无敌,青箱荩箧不胜收。”这句话出自启功先生在中华书局75 周年写就的一首《定风波》。启功先生曾称中华书局是他的“第二故乡”,与中华书局渊源深厚。柴剑虹当年曾从启功先生那里把这首词抄录下来,并夹进启功先生的一本著作中收藏下来。时隔35 年,重读这首先生的“佚作”,柴剑虹不禁心生感慨。在一篇回忆文章里,他这样写道:先生以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万古愁”,借寓古今中华民族所遭受的磨难,当然也包含了书局与他个人的曲折历程,而在1912 年至1987 年这75年“弹指一挥”的“蓦然”之间,却可一朝“同销”——这正抒发了他为国家进步、为书局庆贺,也为自己庆生的喜悦心情。“细校精刊”以下三句,则精练地写出了中华书局在传承优秀文化中的丰功伟绩与古籍整理出版界无可匹敌的卓越地位。

在这首《定风波》的下半阕,启功先生简要回顾了他于1971—1977 年在书局参与“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点校工作的“旧事”。柴剑虹记得启功先生常常对他说起,当时得以从学校里挨批斗的酷烈环境中脱身,到相对平静的书局办公楼从事古籍点校工作,实为平生一大幸事。翻阅启功先生保留下来的日记,对 他1971—1977 年在书局参与“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点校工作的“旧事”可以略知一二。他于1971 年8 月30 日在北师大中文系的军宣队处开了证明信,到王府井大街(当时改为“人民路”)36 号的中华书局办公楼报到,被分配参加《清史稿》点校工作,平时就住宿在楼里,工作之余,晚间还可以和其他一些先生到附近的小酒馆用餐或回办公楼宿舍聊天、小酌,所以有“擎杯共醉办公楼”之句。其间,他虽然因患严重的颈椎病、美尼尔氏综合征要去医院治疗,他夫人也因病重住院,后于1975 年初去世,他仍兢兢业业地从事《清史稿》点校工作和《诗文声律论稿》的著述,除了参加日常的“政治学习会”外,有时一天点校超过1 万字,还有文字的复核工作。1977 年9 月,启功先生结束在书局的点校工作回到北师大,为恢复高校招生后的教学工作做准备。

而他对于书局的深厚感情也影响了学生柴剑虹的人生。1966 年,柴剑虹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志愿赴新疆任教10 年,1981 年北师大研究生毕业后由启功先生推荐到中华书局任编辑,曾任《文史知识》编辑部主任、汉学编辑室主任,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出版有《西域文史论稿》《敦煌吐鲁番学论稿》等十余种著作,主编了“中国历史宝库”“走近敦煌”“浙江学者丝路敦煌学术书系”等丛书。自1993 年10 月起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

“从1981 年启功先生推荐我成为中华书局的一名编辑,至今也已整整40 年了。”作为一名老中华人,柴剑虹亲历了中华书局40 年日新月异的蓬勃生机:从神州大地沐浴改革开放春风呈现万千新气象,到中华民族进入百年新征程的社会主义新时代,书局从计划经济框架下的分工从事古籍整理与学术著作编辑出版的事业单位,转变为坚持守正出新,需要自负盈亏、上缴利润的国有企业;正式员工人数从他进局时的不足百人,到目前在岗的358 位,新生力量日趋雄厚;一年出书品种也从20 世纪80 年代的一二百种,飞速增长为近期的每年一千五六百种(如去年新书533 种、重印书934 种,今年新书近500 种、重印书约1100 种),其中为读者青睐的好书层出不穷。他说:“十年前我奉命与李爽、杨一两位负责编辑《中华书局百年总书目(1912—2011)》时,统计书局百年间的出版物约3万种,如今已超4 万种,发展之快,变化之大,难以细说,但诚如启功先生词中所云,依然保持了‘细校精刊’的好传统,创造了‘青箱荩箧不胜收’的文化伟绩。”

“高起点”成就“中国好书”

“中华书局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2012 年底贾雪飞从复旦大学毕业,时值中华书局“百年再出发”,回到上海成立分公司,也就是现在的上海聚珍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海聚珍”),贾雪飞有缘经过面试入职,成为中华书局大家庭的一员。

做编辑前,贾雪飞虽然有八年多的工作经验,但都和出版无关。入职做编辑时,因为已过而立之年,所以特别有一种时间上的紧迫感,再加上对编辑工作的热爱,其后这些年,她像是一直在跑步前行——2013 年1 月入职,8 月上海书展举办时已出版责编的图书四种;其后又陆续策划、责编了《晚明大变局》《前尘梦影新录》《〈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铸以代刻》及“重写晚明史”系列等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丰收的图书。同时,她个人也在书局前辈和同事的鼓励、培养下快速成长,2019 年开始负责上海聚珍的全面工作。“很多人问过我职业成长比较快的原因,我把它归结为‘高起点’——我是站在中华书局的高平台上,聆听着业界‘高手’的对谈开启职业生涯的。”贾雪飞说。

据贾雪飞回忆,2013 年1 月6 日是中华书局上海公司成立的日子,在成立仪式前后几天,中华书局前总经理李岩、时任总经理徐俊、总编辑顾青和上海公司的总经理余佐赞一起进行过几次对出版业现状、前景方向及工作看法的谈话,她有幸在场聆听。“我对出版业和编辑工作最初的定位和思考,就是来自他们的讨论。每每回想起来,这个起点不可谓不高。当认识到这一点后,我更加珍惜自己的这份幸运,并努力把这种高起点的幸运传递给上海公司的每一位同事。”

在贾雪飞编辑出版的众多图书中,《晚明大变局》对她的影响很大。

自从贾雪飞入职上海聚珍做编辑,她的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的樊树志先生就把他的新著交给她出版,一是为了支持她的工作,二是为了支持中华书局的上海公司。《晚明大变局》是樊树志研究晚明史几十年的结晶,2014 年初完稿。但2014 年,贾雪飞刚刚从零开始做编辑一年。“‘在游泳中学游泳’的我,那段时间几乎呛水呛得上不了岸,驾驭如此厚重的学术大著,编辑过程颇为艰辛。”好在挺过一番磨砺,《晚明大变局》于2015 年8 月上海书展与读者见面后,顿时洛阳纸贵,广受学者、媒体和读者朋友的关注和好评,当年实现销售6.5 万册,创下了近年学术图书销量的新高。

随着《晚明大变局》一书广受关注,作为责任编辑,贾雪飞也配合各媒体做了一系列的推广活动——撰写编辑手记、联系举办各种讲座和读者见面会、应读者要求安排作者签名图书、制作各种形式的推广文案等。从图书刚出版时的被动配合,到几个月后开始主动联系,经过约一年在营销方面的摸爬滚打,贾雪飞总结了一套营销思路和营销方案。“这套营销思路成为我们日后图书推广工作的基础;经过后来经验的不断填充打磨,这套营销思路也成了如今中华书局上海聚珍学术大众图书运作的基本框架。从这个角度说,《晚明大变局》一书的成功经验,不仅于我个人在中华书局的经历至关重要,甚至对于中华书局学术大众出版也是一个具有标志性的里程碑。”

关于《晚明大变局》在出版方面取得的成功,很多人将其归功于内容介绍和图书价值提炼得比较到位。贾雪飞自己也比较认同这一点——图书的价值提炼,是学术大众类图书的灵魂,如果这一点做好了,图书就会熠熠生辉,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她说:“《晚明大变局》之所以在这方面有比较出色的表现,不能不提到时任中华书局总编辑的顾青老师。”2013 年,顾青以局领导的身份分管上海聚珍。“他在上海公司开业典礼的那几天,以及其后到上海时,总是利用各种时机向上海公司的同事强调图书价值提炼的重要性,以及编辑如何培养自己价值提炼的意识。记得我曾经两三次在顾总来上海时,鼓足勇气抱着找不到提炼中心的书稿向百忙中的顾总请教。正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开始对书稿一片茫然、毫无思路的我,经过顾总的启发,慢慢找到了价值提炼的思路,《晚明大变局》可以说是向前几年的学习所交的作业。”

上海聚珍是中华书局成立100 周年之际,书局“百年再出发”迈出的一步。自公司成立起,“守正出新”一直是其工作的指导思想。在贾雪飞看来,上海聚珍要守住传统的“正”,出版高品质、正能量、强引力的硬核图书;同时要与时俱进,在出版思路、出版内容、出版价值上“出新”——体现时代特色,引导阅读风尚,令大众喜闻乐见。“这里的‘新’具有内、外两层含义:内部的‘新’,是指上海聚珍的出版方向对书局的出版是创新和开拓,不是重复和叠加;外部的‘新’,是指对业界的发展和开掘,不是抢地盘、不是彼消此长。”

在这种“守正出新”思路的指导下,上海聚珍依托中华书局优势和编辑的学术背景,确立了打通学术研究和大众阅读之间鸿沟的出版定位。经过几年的探索,逐渐形成了依托高校学者的“学术大众化”和“传统文化普及”两条主线的产品线。“学术大众化”产品线是以原创学术为核心,出版当今人文社科界高水平的前沿学术专著。代表作有周振鹤教授的《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十六讲》、樊树志教授的《晚明大变局》、葛剑雄教授的《黄河与中华文明》等。“传统文化普及”产品线是依托高校学者出版大众普及类图书,包括名家讲解传统经典系列和高校学者书写历史文化的通俗之作两大类。前者代表作如清华大学张国刚教授的《〈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不仅荣获了“2016 中国好书”的殊荣,而且销量逾20 万册,迄今畅销不衰;后者代表作如江晓原教授的《中国古代技术文化》、刘钊教授的《甲骨文常用字字典》等,不仅荣获国家、省部级荣誉,而且也取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

据贾雪飞观察,近几年大部头的著作越来越令读者望而生畏,有情趣、有温度的轻阅读图书成为阅读市场的主流。活跃在市场一线的上海聚珍,敏锐地洞悉这一趋势,凝聚公司的编辑力,相继打造出图文书《符号里的中国》《食色里的传统》《古人的生活世界》等,广受读者好评。“在中华书局110 周年之际,上海聚珍正在进一步开拓出版思路,创新出版内容,以生生不息的求新意识和不断突破自我的求新行动体现‘百年再出发 创新向未来’的内涵,努力为社会提供更多的优质文化读物。”贾雪飞说。

从“不期而遇”到修订《资治通鉴》

本科和研究生都就读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中国古代史专业的胡珂,在求学的过程中,经常会与中华书局不期而遇。

“我们的专业书单上,常出现书局出版的古籍和学术著作。”据胡珂回忆,她的硕士生导师赵冬梅曾送给她一套宋史专业必读书——中华书局点校本《续资治通鉴长编》,这是1979—1993 年间陆续分34 册出版的旧版,是赵冬梅老师自己读书时反复阅读、留下笔记的。这套书至今仍在胡珂的办公室书柜里。“老师们有不少是中华书局的作者,例如我的本科班主任刘浦江教授,是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项目中《辽史》的主持人,我经常看到他在北大朗润园中古史中心的教室组织学生读《辽史》。在那时,中华书局作为中国古代文史专业出版重镇的形象已在我的头脑中确立。”

经过在北大历史系七年严格的学术训练,胡珂逐渐明确了个人职业方向,即希望为中国古代文史学术的研究、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弘扬和传播贡献绵薄之力。于是,到中华书局求职成为自然的选择。2010 年9 月,胡珂通过北大未名BBS 看到中华书局历史编辑室招聘兼职的消息,立刻投出简历,很幸运地被录取,由此对中华书局的具体业务内容、工作氛围有了初步了解。2010 年底,她参加了中国出版集团的应届生招聘,次年7 月正式入职中华书局历史编辑室。

“在中华书局学做编辑的几年,像是又读了一轮大学,因为要审读加工古籍整理文稿或学术著作稿件,仅靠在学校里储备的知识还远远不够,必须在工作中持续、广泛地吸收中国古代历史、文献学的相关知识。”据胡珂介绍,中华书局会给新入职的员工安排前辈同事作为导师,“我的导师是文献学专家、中华书局编审许逸民先生,他当时刚出版了《古籍整理释例》。这是一部系统介绍古籍整理理论和具体工作方法的专著,我有幸收藏了一本签名本,日常放在办公桌上翻阅,也一直会推荐给新同事学习”。

在历史室担任编辑工作七年后,胡珂在书局领导和同事的帮助和信任下,自2018 年开始主持历史编辑室工作,至今已经是第五年。于她而言,“努力推动中国古代文史典籍的深度研究整理和编辑出版”是职业,更是志业。

胡珂所在的中华书局历史编辑室,负责维护中华书局的很多重要历史类典籍,这些书曾深刻地影响了中国近现代学术史,其中又以点校本“二十四史”和标点本《资治通鉴》为代表。她入职之后发现本部门有不少同事都在参与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工程的编辑工作,她对此充满好奇。

“2013 年,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工程的第一个成果《史记》修订本面世了,并且取得了广泛的社会反响,时任总经理的徐俊先生是修订项目的负责人,他曾在多个场合介绍过修订工作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随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工程的不断推进,不少阶段性成果推出,这让胡珂和同事意识到,已经通行了60 年的标点本《资治通鉴》,也应当并且有条件推出一个符合现代古籍整理标准的新点校本。2017 年,他们一起在《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上发表了《关于修订〈资治通鉴〉标点本的几点想法》(2017 年第8 期),提出了由中华书局组织学者修订标点本《资治通鉴》的建议和初步操作方案。修订《资治通鉴》的建议获得中华书局领导和学术界的大力支持,2019 年11 月8 日,标点本《资治通鉴》修订工程正式启动,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陈尚君团队承担修订工作。

“标点本《资治通鉴》是中华书局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古籍整理产品,至今仍然是历史编辑室的核心资源。我想,未来《资治通鉴》修订本出版,会让这一优秀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以全新的面貌呈现给广大读者。”胡珂说。

在胡珂看来,中华书局的“守正”是坚持为社会提供优质的文化产品这一核心价值,而形式上的不断“创新”是“守正”的途径。“维持一家百年企业,如同逆水行舟,要靠不断向前,才能一直屹立。中华书局的历史上,无论是创始人陆费逵在民国肇始之时推出的新式教科书,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书局转型成为古籍专业出版社,还是近年来紧跟数字化、大众化的潮流,不断产出符合新时代更广大读者需求的文化产品,都是这种‘守正创新’的体现。”胡珂表示,就具体工作而言,“我们历史编辑室在为之努力的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和标点本《资治通鉴》修订工作,是为了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为读者提供一个体现新时代学术研究新进展的升级版本,这是我们在具体的工作中对‘守正创新’之路的实践”。

关于中华书局编辑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精神的薪火相传。正如在中华书局工作了30 余年的柴剑虹所言,“自觉虽做不到‘一岁一回头’,没有更多值得回忆和‘回味’的‘前尘’,但是始终牢记着恩师启功先生的谆谆教诲,努力将做一名‘学者型编辑’和出好书的‘传薪人’,当作自己为传承中华优秀文化贡献微薄之力的核心要务,未曾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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