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经典
2022-07-14林永辉
摘 要:作为经典小说《傲慢与偏见》和《简·爱》的重写文本,新维多利亚小说《浪博恩》和《藻海无边》采用平行故事的重写策略,将目光转向原文本中的边缘世界,重点关注其中边缘人物的生活,分别重述了一段被排斥在维多利亚时代主流之外的性历史与殖民历史,体现了新维多利亚小说强烈的历史与政治关怀。两部重写小说对原文本的反思、传承与补充,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考察经典文本的新视角,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
关键词:重写;新维多利亚小说;浪博恩;藻海无边
20世纪后半叶起,一批重写维多利亚时代经典小说的小说相继问世,简·里斯的《藻海无边》、彼得·凯里的《杰克·迈格斯》和芭芭拉·金索沃的《毒木圣经》等小说是其中的代表之作。这几部小说以迥异的视角分别对原文本《简·爱》《远大前程》和《黑暗的心》进行了创造性解构与重写,这类重写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文本是新维多利亚小说的一种创作形式①。作为当代显赫的文学运动,新维多利亚小说要求作者从当代语境出发有意识地自觉重写维多利亚时代的故事与历史,在安·海尔曼与马克·卢埃琳看来,“新维多利亚”这一名词包含着“在某些方面自觉的重新解释、重新发现与重新审视维多利亚时代”[1],即在当代语境中对这一历史时期进行回顾与批判。之后,卢埃琳也进一步指出,“新维多利亚”是“通过代表边缘化的声音、新的性历史、后殖民主义观点与不同版本的维多利亚时代历史来重写那个时期的历史叙事”[2]。由此可见,新维多利亚小说并非是单纯的文学运动,其背后交织着作者复杂的文化、政治与历史动机,通过重写和颠覆维多利亚时代文本与历史的正统叙事来对维多利亚时代的意识形态进行反思与批判。新维多利亚小说的优秀之作《浪博恩》与《藻海无边》是对经典维多利亚女性小说《傲慢与偏见》和《简·爱》的重写②,两部重写小说都采取了相同的平行故事重写策略,聚焦于对原文本中边缘人物生活的重新挖掘。在此基础上,重新书写维多利亚时代历史的不同侧面,具有强烈的历史与政治意识,在当代语境中皆与原文本形成了独特的互融与互补。
一、《浪博恩》:起居室外的仆人世界
在《浪博恩》中,作者乔·贝克并没有破坏原文本《傲慢与偏见》的故事发展,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浪博恩起居室外仆人的生活,聚焦于女仆莎拉与两位男仆托勒密和詹姆斯之间的情感纠葛,并在其中穿插大量《傲慢与偏见》的故事情节与之形成平行发展的结构。在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中,女主人公莎拉的主体意识不断增强,结局以其为爱情出走追寻詹姆斯而告终。
关于创作这部小说的动机,贝克指出:“《浪博恩》中的主要人物是《傲慢与偏见》中幽灵般的存在,他们的存在是为了服务家庭和故事。他们传送便条和驾驶马车;他们在没有人愿意出门的时候跑腿——扮演着代理人的角色,在倾盆大雨中为尼日菲尔德的舞会去镇上取舞鞋上的装饰玫瑰。但是,至少在我的脑海里,他们也是人。”[3]366换言之,《浪博恩》中的主要角色都是从属于《傲慢与偏见》中的边缘人物,几乎未显露真实的面目,贝克所做的便是讲述他们的生活。因此,不同于《傲慢与偏见》的光彩耀目,《浪博恩》在整个故事发展上十分灰暗,读者无法看到上层阶级的闲适生活,只能看到仆人日复一日辛苦劳累的体力劳动——洗衣、清洁、烹饪与照顾禽畜,其中不乏大量肮脏和令人作呕的劳动场面。作为浪博恩的一名女仆,莎拉的生活便是在这类劳作中循环往复,毫无生气。莎拉代表着这一时期大部分下层女性的工作出路,成为一名依附有产家庭的女仆。然而,这类女性无论是在经济地位还是社会地位上都处于一个边缘的状态,据记载:“所有工作的女仆可能早上六点开始工作,晚上十一点才睡觉。她们的工资待遇很低,一些世纪中期的女仆一年只有十一到十四英镑。她们的标准假期為一年休假两周,周日休息半天,每周外出一晚,每月休息一天。她们睡在狭小、过热或冰冷的阁楼房间里,在潮湿、阴暗、太冷或太热的地下室工作,确保不妨碍主人和其它家庭成员。”[4]有鉴于此,盖斯凯尔夫人在其小说《南方与北方》中就对这一时期仆人的生活感慨道:“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一个不公开的世界里,只有在主人和主妇忽然心血来潮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好像才存在”[5]。无疑,仆人这一底层边缘群体的生活状态犹如幽灵一般游离于大家的视线之外。
贝克关注到《傲慢与偏见》中仆人的缺场状态,重点描写了以莎拉为代表的浪博恩仆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意识,突出表现了莎拉自我意识的发展和突破。在小说中,莎拉为新来的男仆詹姆斯和托勒密所吸引,前者是浪博恩的新男仆,后者是宾利先生的混血男仆。之后,随着托勒密的离去,莎拉与詹姆斯开始了一段私密的恋情,在两人的交往中,不乏大胆的性爱书写。在詹姆斯的逃兵身份被发现后,莎拉毅然辞去女仆的工作,重获自由,前往北方寻找失踪的詹姆斯,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女性。
在对小说人物性意识的表现上,贝克打破了传统维多利亚小说中压抑性爱的惯例,大胆书写这种隐匿在文本之后的性爱关系来彰显人物的个体意识。《浪博恩》中对莎拉与詹姆斯性爱关系的描写是二人自我身体与意识解禁的标志,并且莎拉在这段关系中并非是被动的一方,贝克这样写道:“她的嘴唇被他的嘴唇缠绕着;她的身体记得他的压迫,她的第二次亲吻和第一次完全不同。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解开衬衫的扣子、亚麻布从他的后背脱落、嘴唇压到他的锁骨时尝到皮肤的咸味。”[3]177在这段描写中,莎拉的行为完全颠覆了维多利亚小说中传统的女性形象。贝克的性爱书写在奥斯丁小说中是绝对不会触及到的领域,尽管在奥斯丁生活的时期,性观念未及维多利亚中期保守,但如此公开谈论性仍是不道德的行为。在对莎拉与詹姆斯越轨行为的书写上,贝克采用的都是间接的写作策略,两人之间的亲密场景常常以回忆的形式浮现,从而造成了一种文本上的沉默效果,因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无法对外诉说,他们之间的亲密行为也只能在隐匿中发生,不能被人群察觉。与二人情形类似的还有浪博恩的老仆人希尔先生与希尔太太,他们也被作者塑造成保守社会性观念下的沉默者。前者为了掩盖自己同性恋者的身份选择了异性婚姻,只有在临死前他的同性恋者身份才被揭露;后者与主人未婚先孕诞下私生子后为了保持体面只能选择交由他人抚养,并与希尔先生在现实生活中扮演起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这种种的描写与叙述不仅反映了仆人作为边缘群体生活隐秘的另一面,也反映了被排斥在维多利亚历史之外的性历史。贝克在小说中对性问题的书写是对维多利亚时代性纯洁观念的直接解构,将被性纯洁观念压抑在历史视线之外的婚前性行为、未婚先孕和婚外恋等性问题进行了重现。
贝克在《浪博恩》中对仆人的阴暗生活与各种性问题的大胆揭示颠覆了奥斯丁小说中的优雅与体面,将起居室外的世界纳入了读者的视线当中。历史中被忽略的一面得到了重新挖掘,特别是在对待性历史上,婚前性行为、未婚先孕、同性恋等被掩盖的问题得到了重视,这使得《浪博恩》成为《傲慢与偏见》在当代的响亮回声。
二、《藻海无边》:帝国边缘的殖民世界
里斯的《藻海无边》同样采取了平行故事的重写策略,叙说在《简·爱》中的疯女人伯莎·梅森如何陷入疯狂的故事。与贝克不同的是,里斯将目光投向了大英帝国彼岸的殖民地世界,揭露了一段被湮没的殖民历史。在《简·爱》中,伯莎总是处于一个被凝视和被言说的他者地位,是不可发声的边缘人物,在勃朗特的笔下她就是邪恶野兽的化身。然而,里斯抨击了勃朗特对克里奥尔人的偏见:“为什么她会认为克里奥尔女性是精神失常和不可理喻的?将罗切斯特的第一个妻子写成可怕的疯女人是十分可耻的。”[6]因此,里斯通过创作小说《藻海无边》对《简·爱》的关于疯女人的叙事进行了颠覆性的否定,揭示了伯莎疯狂的根源。
在《藻海无边》中,伯莎原名安托瓦内特,自小生活在帝国统治边缘的殖民地西印度群岛。自从奴隶制废除后,作为一名克里奥尔人,安托瓦内特与母亲的混血身份不仅受到英国白人的歧视,更受到本土黑人的仇恨,她们是白人眼中的“白皮黑鬼”,也是黑人眼中的“白蟑螂”。因此,安托瓦内特无法被本土文化所接纳,也无法认同未曾接触的英国文化,成为两种文化之外不被看见的边缘人物。里斯作为一名出身西印度群岛的克里奥尔人作家,在她看来,安托瓦内特的经历恰恰揭示了处于双重文化夹缝当中、被排斥在帝国视线之外、无从言说和被扭曲的克里奥尔人的历史,她需要在当下语境中对此给予重现。
安托瓦内特除了受到因殖民历史原因造成的身份认同错乱之外,里斯还关注到以罗切斯特为代表来自宗主国的对她的压迫,其中就包括了种族与性别压迫,这两种压迫相互勾连并都与帝国扩张事业紧密联系。罗切斯特与安托瓦内特的婚姻是纯粹依靠三万英镑的利益驱动,“我并不爱她,我渴望得到她,可那不是爱。我对她没有几分温情,她在我心目中是个陌生人,是个思想感情的方式跟我那套关系不同的陌生人”[7]65。而且在罗切斯特眼中,安托瓦内特作为曾经的奴隶主女儿的身份是不道德的,这种不道德早在奴隶制废除后已成为英国本土的共识。不仅如此,在罗切斯特以欧洲为中心的文化观念中,安托瓦内特的混血身份也是可疑的,“她可能是純英国血统的克里奥尔人,不过眼睛既不是英国型的,也不是欧洲型的”[7]42。因此,安托瓦内特的身份一开始在罗切斯特眼中就具有非道德和可疑的双重属性。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在两人的矛盾中不断加剧,演变成罗切斯特对安托瓦内特的污名化,在安托瓦内特还未陷入疯狂的时候就称其为“疯女人”,特别是在对安托瓦内特性的污名化上,罗切斯特还移植了一套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性别规范话语施加到对方身上,听信谣言将她称为“淫荡的妻子”。然而,罗切斯特在指责安托瓦内特放荡的同时,却与家中黑人女仆偷情,这种对待性的双重标准也浸透着维多利亚时代性别规范的虚伪特性。罗切斯特的所作所为强烈刺激了安托瓦内特的精神,之后罗切斯特再通过囚禁的方式,剥夺她原本的身份,使她最终发疯成为被完全控制的他者“伯莎”,以此接管对方的财产。这种控制身体的行为在福柯看来与权力关系的运作密不可分。“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身体,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某些仪式或发出某些信号。”[8]安托瓦内特身体所受到的规训背后的权力关系不仅有直接来源于罗切斯特的种族与性别压迫,也有来自帝国的殖民压迫。凯瑟琳·伦克认为,这种用疯狂和性的污名化来控制殖民地妇女精神与身体的行为就隐藏着帝国通过污名化殖民地的邪恶达到对此监督和治理目的的殖民思维,以安内托瓦特为代表的殖民地妇女疯狂背后往往与种族与性别的剥削密切相关[9]。安内托瓦特的疯狂导致表达自身能力的丧失,代表着她的失语,最终被罗切斯特隐藏在阁楼之上。在这个过程中,罗切斯特扮演了一个隐性殖民者的角色,对安内托瓦特和殖民地实行剥削。福柯曾从谱系学的角度指出身体对历史变迁的反映,安托瓦内特身体所受到的控制既是帝国殖民过程的产物也是殖民历史在个体上的具现,在这个基础上,帝国的殖民过程与身体侵犯问题达成了某种特殊的联系。
安内托瓦特的经历不仅是作为一个殖民地边缘妇女被剥削的历史,也是殖民地的被剥削历史。然而,这种剥削的历史却被《简·爱》排除在外。罗切斯特通过捏造和强调自身在与安托瓦内特这桩不幸婚姻中受到的欺骗,将压迫行径合法化,从加害者摇身一变成为受害者,这是对历史真相的扭曲和掩盖。里斯的《藻海无边》挖掘了深藏于加勒比马尾藻海下缺失的被殖民历史,针对《简·爱》中的殖民思维进行了反思与批评。劳拉·希尔卡斯奇也进一步指出,里斯文本的意义不仅在于针对了特定文本,还在于针对文本所处的整个话语场域进行批评,向勃朗特文本产生和消费的帝国逻辑和常识结构进行了回应[10]。
三、结语
斯皮瓦克曾在《底层人能否说话?》一文中否认了底层人特别是第三世界底层妇女能够发声,他们往往因为殖民、阶级与性别压迫而失语,成为被代言的对象。然而,新维多利亚小说《浪博恩》与《藻海无边》两者不约而同地采取平行故事的重写策略,关注到经典小说中边缘世界的底层人物,并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表达了他们的意识与对压迫的反抗,讲述了一段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的边缘历史,并以此发掘维多利亚时代不同的历史侧面,体现了在后现代性别、后殖民等语境下新维多利亚小说对维多利亚历史的重新想象与建构。沉默的边缘维多利亚人被当代作家赋予了话语权,尽管这个话语的真实性是存疑的,究竟是真实的边缘声音还是作家自我的声音仍是个复杂的问题。但是,两部小说都体现了对前文本中的边缘人物高度的历史与政治关怀,这是值得肯定的。与此同时,两者对前文本的反思、批判与改写并非是否定了它们的文学价值,反而是对其的传承与扩容,是讲述同一个故事的不同侧面,与前文本形成差异与张力,为读者提供更为广阔的审美与批评空间。
注释:
①新维多利亚小说包括“经典文本重写”和“从当代视角书写历史小说”两种创作形式。
②广义上的维多利亚小说指涉的时代包括了整个19世纪与20世纪早期,而非限定在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时期(1837-1901),因此,奥斯丁的作品通常也被划入维多利亚小说当中。
参考文献:
[1]Heilmann Ann,Llewellyn Mark.Neo-Victorianism:The Victorian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1999–2009[M].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0:4.
[2]Llewellyn Mark.What is Neo-Victorian Studies?[J].Neo-Victorian Studies,2008(1):164–185.
[3]Jo Baker.Longbourn[M]. London:Black Swan,2013.
[4]Pool Daniel.What Jane Austen Ate and Charles Dickens Knew[M]. 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3:421.
[5]蓋斯凯尔夫人.南方与北方[M].主万,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605.
[6]Rhys Jean.An Interview by Diana Vreeland[J].Paris Review,1979(1):230-245.
[7]里斯.藻海无边[M].陈良廷,刘文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8]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27.
[9]Renk Kathleen J.Caribbean Shadows and Victorian Ghosts: Women’s Writing and Decolonization[M].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99:89.
[10]Ciolkowski Laura E.Navigating the Wide Sargasso Sea: Colonial History,English Fiction,and British Empire[J].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1997(3):339-359.
作者简介:林永辉,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