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多苓:当彗星潜入画
2022-07-14何子维
何子维
成都一连数日都窝在初夏的太阳下,何多苓捡了便宜。
他的“带工作室的花园”热闹起来。花、草、树木肆意呼吸,自顾自地野蛮生长,根本不理睬什么疫情。
只是湿热难消,何多苓顾不上手指还沾着绿意葱葱的颜料,把他如古希腊雕塑般自然卷的头发捋到耳后,赶忙把画架和画布挪回了室内。
空调的冷气让何多苓冷静下来,半小时前以为就要中暑的担忧,变成了对刚刚完成的作品的欣赏。花园虽然被遗弃在室外,但花园的梦皆欢喜地转移到了画布上,静谧而壮硕。
郭熙?我指了指墙上的《早春图》。
何多苓点点头:“我很喜欢这幅画。”
《早春图》旁边是苏轼的《功甫帖》。这两件东西,算是这个工作室中最考究的装饰品了。
相比墨色的单一,挤满了画室的油画如画布上的颜色一样重重叠叠,浓烈而醒目。
這是何多苓的标志。这个被美术界后辈呼为“辈分太高”的画家,用这样的对比,暗示自己对中国字画的“喜欢”是不能一笔带过的。
但凡接近何多苓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谜,都有解谜的渴望,但何多苓不在乎。他的视线追着光的迁移,落在室外枝头的一只小鸟身上。
那只鸟回头瞄了我们一眼,抖了抖羽毛,腾空而起,翅膀翻卷着一道光,在花园的上空画了道无痕的轨迹。
何多苓说,为了起飞,小鸟几乎用尽了它全部的能量。
他总是这样述说,不论是说落在这个他自己画图建设的花园里的鸟,还是说半个世纪前掉入他的夜的彗星。
1969年,青年何多苓躺在大凉山的群峰之间,耳听松涛,仰望天空。即使在严冬,大凉山的草地仍然茫茫荡荡生长着,不枯萎。
多年以后,何多苓意识到,就在那无所事事、随波逐流的岁月中,他的生命已被不知不觉地织入那片草地。
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届考入美术学院的学生,何多苓在自己的研究生毕业作品中,把那片草地画进了《春风已经苏醒》里,画进了1980年代的中国。
“解冻”的烟气从这幅画的名称里冒出,盲目地簇拥着何多苓。人们擅作主张地把画中彝族少女的喃喃自语,解读成自己的青春,解读成梦想与初恋,以及为梦想与初恋所准备的迷茫与忧伤。
伤痕艺术的代表人物,被强行冠名的何多苓拒受这一称呼。
春风已经苏醒,不过是何多苓喜欢的舒伯特的一句歌词罢了。
无伤,又何以有痕。
当别的知青在想尽办法离开的时候,何多苓却把生活在大凉山的日子,视作一次意外,视作一场逍遥游,尽管其时他不过是一个中断了学习的高中生。
要说回忆,何多苓顾不上“拉仇恨”,他更喜欢搬出那段浪漫—彗星划向自己的夜晚。
大凉山的1970年,空空荡荡,并不舒展。当白天的劳作者晚上到床上躺平的时候,22岁的何多苓的夜生活却是爬上山坡,追着彗星一天天坠落。
在何多苓看来,他在瞧彗星,彗星也瞧见了他。
那个坠入黑暗的光明,足以令人惊心动魄。从那一刻起,何多苓觉得这些茫无头绪的东西,在教他认识宇宙的美丽。
何多苓认定,上天没有亏待他,并且坚信宇宙并不是只能如此,只是现在如此。
正值长身体的何多苓,开始对粮食如饥似渴,包括精神食粮。不管谁从家里带来了什么书,他都要翻个遍。
文学、音乐、绘画,尤其是那个从黄金时代奔向白银时代的俄罗斯,简直是在与何多苓做无意识的较量。
雨果、巴尔扎克、狄更斯、契诃夫、托尔斯泰这些大人物,被镌刻在何多苓的记忆中,到今天他都如数家珍,包括那批翻译这些大人物作品的翻译家的名字。
要说最喜欢的,当属安东·契诃夫。
何多苓偶然读到《带阁楼的房子》,就深深迷上了那种不留痕迹的诗意。他手不释卷,仿佛要把每一个字烙在心里。
“米修斯,你在哪儿?”
何多苓默念这句画家最后的呼喊。虽然英雄主义和激情澎湃归于沉寂,但身处大凉山的青年由此从有限走向无限,开始了一生的追求。
除了契诃夫,在成都,何多苓还偷偷听了不少黑胶唱片,读了很多极其专业的音乐书。尼古拉·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配器法》、柏西·该丘斯的《曲式学》,配上一把破的手风琴,就是当地一位准音乐家。
“前段时间,我的学生还给我淘了两本乐谱,就是那个时候读的。在车里,我去拿给你看。”
起了毛边的《红色娘子军》与《智取威虎山》,封面红得耀眼,内页黄得陈旧。
“你看,长笛、小号、大提琴、双簧管,它们各自为行,分配得多么漂亮,合起来又多么美妙。”
这些褪了色的五线谱,没有任何歌词辅助,在何多苓的眼睛里,却是一种心醉神迷。他喜欢它们,享受它们,结构复杂且效果丰满,尽管乐谱默不作声。
这些令人迷恋的声音,在思绪里翻滚、沸腾,捂热了何多苓的大脑,诱惑他想变得和大人物一样好,即使眼前只是一本本粗制滥造的印刷品。
或许可以说,像何多苓一般天生审美的人,不需要任何榜样的影响,就能符合“老庄”自然之旨:只消遇到一点范例,向他们展示自己一直渴求的不加雕饰的美,他们本身已经足够具备欣赏和再创作的能力。
但审美果真是天生的吗?
表达对象之形貌,其法有限,需要学习;表达对象之神韵,其道无穷,需要幸运。何多苓认为,自己的幸运不外乎两点。
一,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二,知道怎么去达到它。
从大凉山归来,何多苓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
美术,美术,是探索美与术的关系。画是靠整理的,要把对于自然的感受与思想呈现出来,需要将技法的惯例与责任,编织在一种较为正式的秩序里。
比如想到某种颜色,要迅速把它调出来,放在合适的位置。这需要激情。
但不能依靠激情。当初与何多苓一起画画的人,当初的一腔热血消失后,他们也消失了。
秩序有了,绘画的肌肉记忆有了,那些被常人熟视无睹、又惊扰何多苓多年的元素,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安顿。
彝族、女性、婴儿、庭院、建筑、花和草……它們让何多苓有一种渴望描述的激情,却又多年与他若即若离。
何多苓在渴望中等待,在等待中渴望,终于爆发了。
尤其2014年的俄罗斯系列,诗人翟永明说,是岁月一直在等待何多苓的爆发。
在俄罗斯森林面前,巨大的树无穷无尽,一直到天边,像一面一面的墙,让何多苓肃然起敬。
透过这些雾气重重的森林,何多苓看到了托尔斯泰在流浪、阿赫马托娃在忧伤、肖斯塔科维奇还在等待。
岁月就这样顽强地控制何多苓,让他身不由己。
如今,收藏界等着他卖画,教育界叫他去做教师,学生为了上他的课去考川音美,大众为了目睹他的画把美术馆塞得满满当当。
但何多苓始终记得1990年代,随着那场宏大的出国潮,在大西洋彼岸,画廊提出让他画印第安人而不是彝族人,否则画就卖不出去。
印第安人题材虽然不乏趣味,但当Arts与Business招而摇之地结姻,何多苓竭力握住自己的画笔,不苟同这种趣味,一声不吭地回了国。
作为当代人,何多苓也是焦虑的。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同样困扰他的创作。
幸运的是,何多苓在美国的博物馆看到了很多中国画真迹,尤其是宋代文人画的真迹。中国传统文人的气韵,仿佛突然在何多苓身体里调了个头,打通了任督二脉。
何多苓惊觉,古代东方和现代西方不仅并不遥远,相反,它们是一见钟情的关系,并且必然要培育出一代新人。
创造力的一个秘密,就是毫不留情地自我批评和重塑。改良主义者而非革命者的何多苓,到来了。
从生活态度、精神世界到艺术实践,何多苓都意识到一种新的技艺:画,理应长这般模样,像诗,像音符,聊写胸中逸气。
何多苓的艺术语言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传统油画喜欢厚薄的对比、肌理的对比,何多苓逐渐放弃了制造这样的对比,而追求起伏有致,呈现出虚化、扁平、冲淡的味道,不可言说。
八大的用笔、石涛的构图、徐渭的笔触,也皆被何多苓用油画的平头大排刷实现着,甚至带着一种打破规则的趣味。
“你看那幅画的右下角乱七八糟的线头,是地上的杂草,也是我看中国书法胡乱弄的。”
“你看那幅画中的白色立方体,是我看到的远方的房子。我想简化成建筑学中的基本符号,又想到了中国山水画中的亭台楼阁。”
谈起这些天马行空的技法,何多苓呈现出少有的强烈情绪。
多层画法的油画训练,加上皴、戳、揉、点等中式技法,让何多苓的笔长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劲。随繁而繁,就枯而枯,骨气十足。
但江湖,这个硕大的艺术江湖,却仍打算将何多苓摁在大凉山的冬天。
说不清是“新的何多苓”“新的技艺”让江湖没有准备好,还是艺术家之间紧张、竞争的状况,让不爱抱圈子但画功了得的何多苓,令江湖有些忌惮。
“何多苓到此为止了?”很多人发问。
“何多苓是谁?”很多人开始遗忘。
何多苓只身一人,单单地呆在西南一隅,仿佛不知有贰念。他把画笔绑在手上,打了个死结,就低头作画,从未成为任何潮流的主将或附庸。
对于宇宙来说,画布很小。对于画家来说,画布还是太大。
50年,悠哉悠哉,哪怕平面绘画的黄金时代已经远去了,已经74岁的何多苓依旧过着他的欧洲时间,半夜睡觉,第二天中午醒来,依旧每天去“带工作室的花园”画画,依旧每天画6个小时。
这是何多苓的工作,跟上班族没什么两样,除了必要的外出,从未缺席。
下班后,他尽量拒绝社交,把时间交给跑步机,快走3公里;
把时间交给建筑,思考人与空间、自然、功能的流转;
把时间交给音乐,在电脑上用作曲软件作曲。虽然谱一首曲子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但他把作曲当作闲暇时的一种冒险,轻易不予示人。
这样的节奏会让人穷追苦克:你为什么没有走向主流?
何多苓哈哈一笑,回答:我是一个梭边边的人。
各位看官,梭边边,成都话也,亲爱的你们去度度吧。
它,散漫,也浪漫。
它不消过分说明,只是以自我打趣的力道,精准传递出说话者的松弛。它实在太适合一个潮流的旁观者了。
何多苓这个顽固的手艺者,从来都不打算走入所谓的主流或潮流,而是将时间私有化。巨大的社会变革在他的世界中,最多是一个很模糊的轮廓。
这样的模糊一直贯穿在何多苓的绘画技艺中,一如他在画册自序中夫子自况:“回顾这些年来,我发现我关注的仍然是技艺。技艺意味着把自然、社会、个人、思想与行为在画布上—表面与深处—融为一个伟大整体的能力。这是一个不可企及的目标,执着于这一目标就不可能误入歧途。”
但命运,它又总给人制造种种歧途。
你若不知道如何光荣地战胜它,如何取舍它,便无法解放,无法纯粹地抬头看到彗星。
这就像枝头上要起飞的小鸟,脑袋如两倍豌豆般那么小,体内的能量就那么多。
要怎么分配,该怎么消耗,是很讲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