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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花园

2022-07-14芦芙荭

安徽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花草垃圾桶母亲

芦芙荭

星期天下午四点半,陆子期把车开到静泉路。

那时,街道上行人稀少,一辆运花车正停在一家花店门口,几个工人正忙着把一些花草从车上往下搬运。那些从遥远的南方运来的各种植物,虽然经过了长途跋涉,还带着南方泥土的潮湿的气息,枝叶依然保持着鲜活的姿态。老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可这些南方运来的花草却是越挪越活得滋润。也许过不了两天,它们就会进入到麻城一些人的家里,开始它们的全新生活。它们会像宠物一样被养起来,主人们给它们精心施肥、松土、浇水、杀虫。如果还有不适应的话,还会像对待病人一样给它打上点滴进行调理。然后,静待它们的花在枝头绽放,或者让那片绿一直在屋子里保持下去,给这北方的冬天带来些许春意。

陆子期把车在马路边上缓缓停下来,摇下车窗点上一根烟,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街道。

静泉路是麻城的一个花卉市场,整条街基本上都是卖花的,鲜花干花绿植奇山怪石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店主们为了吸引顾客的眼球,把店里最好看的花草都搬出来摆在店门外,就像是漂亮的门迎,不仅招揽生意,也招来了许多蜜蜂。这些本地的土蜜蜂见了南方的花草,自然有了一份新鲜、迷恋和贪婪。此时,有只蜜蜂正落在陆子期车前的挡风玻璃上,那薄薄的翅膀在午后的阳光中舞动着,它挥着前腿,似乎是要为陆子期弹奏一曲动听的歌。

大约一刻钟后,那辆运花车向前开去,开到了另一家花店的门前停下来。而先前下过花的几家门店,已开始清理那些刚刚搬下车的花了,那些完好无损的花草被放置在一边等着装盆,一些受了损伤的花草就放置在另一边,它们确实没有什么用了,就会和地上的那些残枝败叶一起用扫帚扫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这个时候,陆子期走下车,他回过身从车里拿出两只塑料袋握在手里,转身向街道上走去。

午后的阳光有点慵懒,像个没有睡醒的少妇。宽宽的街道有一半的阳光已被街道边高耸的房子遮挡住,陆子期刚好走在有阳光的一边,他的影子被长长地拖在地上,样子有点诡异,鬼头鬼脑的。远处的街道边两个环卫工手里拉着带轮子的簸箕,一边走一边清理着街道。陆子期走到一只垃圾桶跟前,回头四下里看了看,正要把手伸进垃圾桶时,从一家花店走出一个女孩儿,手里捧着一盆仙人指,花盆只有拳头那么大,那些仙人指像一堆肉肉的虫子。女孩走过陆子期身边时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陆子期赶忙掏出手机装作打电话的样子,连陆子期自己都不知道嘴里胡乱地说了些啥。一直等女孩走出老远了,他才将手机揣进衣袋里,转过身弯腰在垃圾桶里翻腾起来。

陆子期现在已基本掌握了静泉路花卉市场的规律。静泉路从东头到西头共有二十三家花店,门面的规模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十来平方米,主要是卖鲜花的,也捎带卖干花和一些多肉植物,来这些店买花的年轻人居多。相对来说,那些卖绿植的店面就要大得多,他们不仅门面大,店的气势也要大得多,后面还拖带一个很大的院子,一些名贵的花草都是放在院子里。院子里有假石假山小桥流水,还配有温棚,是为花草过冬准备的。这些店面的主人也都是老玩家,一株兰草动辄就要好多万。

鲜花是每天都有送货的,一般是在头天晚上送来,也有一早送来的。而绿植大约一周上一次货,是由专门送花的车送来。送花车共有三辆,一般都是在周日的下午或者晚上送来。在这个时间段,花店老板会将在运输过程中损坏的一些花草,或者是养了一段时间出现问题的花草,顺便丢进垃圾桶里。

陆子期翻垃圾桶的速度很快,并不是每只垃圾桶里都会有收获。他现在已有些经验,哪些东西有用,哪些东西没用,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来。没有用的垃圾桶他很快就放过,等哪只垃圾桶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了,他才把速度慢下来,他甚至会把垃圾桶放倒在地上,然后细细地在里面挑拣,连一个细小的枝桠都不放过。

很快地,陆子期就将花店门外的垃圾桶齐齐地搜寻了一遍。这一次还真有收获,一株茶花不知是什么原因,叶子变得枯黄,被店主无情地扔进了垃圾桶,店主在把这株茶花扔进垃圾桶前,还有意地将几节枝桠折断了,陆子期将那株茶花小心地拾起来放进塑料袋里,然后又把那些折断的枝桠一一找了回来,一起放进了塑料袋里。

陆子期提着那株茶花快速地离开那里,好像怕花店的主人发现了似的。他回到车上,将塑料袋放在副驾驶座上,抽了一支烟,这才开车往家里去。

陆子期回到家,保姆正在厨房择菜准备做晚饭。见陆子期进门手里提的塑料袋,就说,哥,你又去花卉市场了?

陆子期问,老太太呢?

保姆说,在楼顶花园里坐了半天,这会儿在房间里睡了。

陆子期手里提着塑料袋走到电梯口准备上楼顶,保姆说,哥,老太太又闹着要回乡下,她说不能把小哥一个人撂在乡下,她要回去陪着小哥。

陆子期没有说话,母亲的这种闹也不是一次了,他进到电梯直接上到楼顶。

楼顶是一个近百平方米的花园。当初买下这套房子,就是因为看上了这个大露台。那时候,陆子期想把乡下的母亲接进城里来住,这个露台收拾收拾,栽上葱蒜,再种上些苦瓜丝瓜之类的以及时令小菜,弄成个农家小院的样子。可好说歹说母亲就是不愿到城里来。就临时改变注意,将这地方弄成一个空中花园。房子是小弟陆子晏照看着装修的。陆子晏从小不好好上学,又不太听话,父亲病逝时就把他托付给陆子期,长兄为父,让他一定要好好照看好这个弟弟。陆子期就将陆子晏放在自己身边。陆子晏在公司里干别的事不行,干这个倒是在行,他按照陆子期的要求,请来了设计师对这个露台进行了精心的设计,空中花园里面亭台楼阁样样齐全。之后,又请了麻城最好的园艺师,对花园的花草树木进行布置,哪里种佛甲草,哪里种凹叶景天,哪里栽六月雪,哪里栽散尾葵,都很有講究。花园刚建成,陆子期买来了很多名贵的花草树木,每隔一段时间,陆子晏都会请来专门的园艺师,对花草树木进行打理。

陆子期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坐在竹椅上掏出一根烟点着。看着眼前的一百多个小花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一百多个花盆里的花草,都是这两年他从静泉路那个花卉市场的垃圾桶里淘回来的。当初,它们被捡回来时,都是枝残叶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要么是枝叶出了问题,要么是根系出了问题。他将它们捡回来,把折断了的枝桠接起来,重新栽进花盆里,它们才有了今天的勃勃生机。

一年前,陆子期去静泉路的花卉市场,想找个人请教一下养花的知识,看见一个店主将一株海棠的枝折断扔进了垃圾桶,那株海棠的枝叶变得有些枯黄了,但有一两枝依然绿着,陆子期看见店主将它扔进垃圾桶时,突然心就疼了一下。临走时,他偷偷地将那株海棠捡了回来。回家后,他在网上查了查处理方式,又跑到麻城的植物医院去求教,最后在那里买回了多菌灵、发根粉,按他们所说的方法进行处理,没想到,那株海棠竟然就活了过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陆子期只要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静泉路花卉市场的垃圾桶边,捡那些被店主们丢弃了的花草。那些花草像是一个个弃儿,被丢在垃圾桶里可怜兮兮的。刚开始,他把奔驰车停在街口就去翻那些垃圾桶,来来往往的人都拿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还对他指指点点,好像他的神经不太正常。一个开奔驰车的人竟然跑这里翻垃圾桶?他并没在意,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给他发来一张照片,是他在那里翻垃圾桶的照片,照片上垃圾桶被他放倒在地上,他撅着屁股将一只胳膊伸进垃圾桶里掏着什么。朋友在电话里问他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生意上出现了什么问题,或是有其他的什么变故?但不管怎样也不至于跑去拾垃圾呀!陆子期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确实有点滑稽可笑。之后再去静泉路花卉市场,他要么不开车走过去,要么就开着工地上用的车。

连陆子期自己都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间,楼上的花园里被他捡回来的花草已有几十盆了。它们挤在那些名贵的花丛中间,渺小却充满了生机。相形之下,当初栽进花园的那些名贵之花,就显得过于娇贵,有点高高在上的意思。就像個冷艳的美人,给人一种距离感。陆子期就做出了个决定,他让人将那些名贵的花全部搬走了,送了朋友。

这株茶花大概是根系出了问题,一些枝干的顶部开始枯萎,陆子期先对那些折断的枝桠做了消毒处理,再将它们接起来,用胶布缠好,缠好胶布的树枝看起来像是才从战场上回来似的。他又拿出生根粉按比例兑上水,将茶花的根泡进水里,这样泡两到六个小时,就可以将它移栽到花盆里了。

不是所有的花都能救活的,有几次,陆子期拾回的花,他费了很大的力,消毒,发根,最终那花还是死了,这让陆子期伤心了好长时间。

陆子期做完这些就下到楼下。母亲已起床,坐在沙发上目光呆呆地看着电视,电视里锣鼓喧天,一群大妈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在一个广场上扭着秧歌,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气,广场周围绿树掩映,陆子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麻城的江滨公园。这几年麻城的城市环境是越来越好了,穿城而过的丹江两边建起了江滨公园。整个麻城看起来就跟花园似的。

保姆已把饭菜做好,是母亲和陆子期都爱吃的模糊面,再配了两个清淡的小菜。见陆子期从楼上下来,赶紧把饭菜端到桌子上。

晚饭只有母亲和他还有保姆一起吃。妻子章芳早早就回寄宿学校去了。

章芳在麻城的一家寄宿学校当老师,多年前,陆子期就想让章芳辞掉那份辛苦的工作。那时,陆子期的公司正是开得顺风顺水的时候,拿他的话说,那钱就跟树叶似的往家里飘。章芳问他为什么要让她辞职?难道就是有钱了吗?当然,章芳不辞职还有一个很好的理由,那就是当时儿子就在那所寄宿学校上学,她要照看儿子上学。后来,儿子上了大学,陆子期再次动了让章芳辞职回家的念头,可还没等他的念头长出头,就又给她掐灭了。

母亲吃饭时,依旧要给弟弟陆子晏摆上碗筷。母亲亲自给弟弟碗里盛上饭夹上菜后,才开始吃饭。

饭自然吃得有些沉闷,保姆咀嚼饭菜时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怕弄出什么动静惊动了弟弟吃饭。母亲不停地给弟弟碗里夹小菜,陆子期知道,那些饭菜,弟弟无法吃了,最后照旧是倒进垃圾桶里。但只要母亲乐意,就随她去。有时候,他也会夹上一筷子菜,放进弟弟的那只碗里。

母亲说,你还是送我回乡下去吧,你弟弟一个人在乡下太孤单了,刚才我刚倒在床上睡觉时,他又来找我了。

保姆听母亲这样说,顿时紧张了起来。

母亲说,我刚躺在床上,就听见门响,我知道是你弟弟来找我了,就闭着眼没动。然后,就听见脚步声往床边走来。我感觉到床往下一沉,你弟弟坐在了我的床边……

那时,黑夜正一点点逼近麻城,从阳台上望出去,街道上各种各样的灯已渐次亮起。这个时间段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车辆的轰鸣声不断地从外面灌进来。

陆子期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母亲臆想的,绝对不可能发生。母亲是太思念弟弟了。

两年前,弟弟出事时,母亲身体不太好,陆子期怕弟弟的事对母亲打击太大,母亲承受不了,就一直隐瞒着母亲。

那时候,陆子期周末带着章芳回老家看望母亲,母亲总是问,子晏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陆子期只好撒谎说,公司在国外有个项目,我派子晏负责去了,得两年时间。开始,母亲还很高兴,说子晏终于懂事了出息了,能独当一面一个人去国外负责项目了。可时间一长,问题就来了,即使去国外也得有个电话呀,可陆子晏的电话一直都打不通。陆子期就说,那是非洲的一个小国家,通信条件不太好呢。直到两个月前,陆子期回家看母亲,母亲又问到弟弟陆子晏,按时间推算,陆子晏早该回国了。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陆子期,你弟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你们有意隐瞒着我?

这一下,陆子期有些慌乱了,有些事终究是掩盖不住的,纸怎能包得住火呢。

陆子期和章芳商量,看弟弟的事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章芳坚持要把实情说给母亲。陆子期知道,如果说出实情,那无疑是要了母亲的命。两人意见相左,最后闹到了不说话的地步,章芳索性待在寄宿学校,连周末也不回来了。

那些天,陆子期待在楼上的花园里,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无助。这么多年,无论在生意上多么艰难,他都挺过来了,可唯独这个弟弟真是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弟弟陆子晏从小就不让人省心,上初中时就和一帮社会混混搅和在一起,天天打架滋事,高中没念完就被学校开除了。父亲倒是好,面对这个儿子,双脚一蹬走了,把这个难题托付给了他这个当哥哥的。

陆子期将弟弟陆子晏带回麻城,他想,人只要有事做,有钱花,也许就会改变的。是的,几年下来,弟弟真的有不少变化。他就像是匹烈马,渐渐地收住了他的蹄子。可谁能想得到,那收住的蹄子偶然伸出来一次,就出事了,而且出的就是大事。

陆子期将那些花浇了一道水,然后开车出门。他把车一直开到戴云山的半山腰,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人钻进了树林里。

这是一片灌木林,经年的落叶已在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林子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树隙跌落在地上,已感覺不到温暖了,甚至还有些微微的凉。陆子期扒开落叶,下面全是腐叶沤成的肥土,松软而潮湿。这样的土养花最好了。他用袋子装了两袋,把它们运到车上,拉回了家。

陆子期将这些土用铁筛子细细筛过,除掉里面的杂质,又进行了一番杀菌处理再填进花盆里。一百多盆花整整花了他一天的工夫。这些当初被店主们扔进垃圾桶里的生了病的花草,在陆子期精心侍弄下,现在长势越来越好,它们就像是他的小孩一样,每一株是怎么捡回来的,当时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救它们的,陆子期都记得清清楚楚。弟弟出事后,是它们伴着他度过了那些难熬的日子。陆子期心情不好时,只要坐在它们中间,看着它们开出的一朵朵花,就像是小孩昂起的一张张笑脸,陆子期的心情立马就平静下来。

眼见着母亲的生日越来越近了,那是留给陆子期的最后期限。如果在母亲生日时弟弟陆子晏再不出现,事情终归是要暴露的。可是,弟弟已出事,是没有办法出现在母亲的生日宴会上的。最终还是朋友给他出了个主意。陆子期觉得朋友的主意不错,虽然狠了点,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陆子期开车到学校,把朋友出的主意告诉章芳,章芳虽然心里不能接受,可没再反对。看着陆子期为了这件事受尽了熬煎,也只能这样了。

一个月前,陆子期经过精密筹划,和章芳一起,带着弟弟的骨灰盒回到了老家。

在他们回村之前,陆子期其实已把弟弟的死讯传回到村子里。他想让这件不幸的事先在村子里发酵一下,就像是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似的,寒流来临之前先做个橙色预警。这样做对于母亲来说,是个心理上的缓冲。母亲也许先知道弟弟的死讯,再见到弟弟的骨灰时,悲伤能有所缓解。

正如陆子期预想的那样,那天,他带着弟弟的骨灰回到村子时,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早早赶来了,他们帮着在院子里搭起了帐篷,盘起了锅灶,为弟弟备好了棺材。

陆子期的车刚开到门前的公路上,村里人已在他家院外排好了队,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拉着一条大大的横幅,上面写着——

欢迎英雄陆子晏回家!

虽然陆子期心理上早有准备,但看到那条横幅时,他的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母亲被两个年轻女人搀扶着站在队伍的前面,她显然刚刚哭过,也许这两天天天都在哭,但当她看到陆子期手里捧着陆子晏的骨灰盒走下车的一瞬间,她脸上悲伤中隐隐有了几分骄傲。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虽然是死着回来了,但他的身上却多了一个英雄的光环,这多多少少给了她些许的安慰。

陆子期抱着弟弟的骨灰盒,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从人群中走过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弟弟陆子晏的丧事办得简单而隆重。

村里出了这样一位英雄,是村里的骄傲。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哪!

村主任坚持要给陆子晏举办一场隆重的追悼会,悼词是由陆子期写的,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子晏在施工现场为救一个工友而光荣牺牲的经过。村主任在致悼词时,几度哽咽。村主任的情绪很快地蔓延开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几乎都失声痛哭了起来。

有了英雄这个光环罩着,母亲失子的痛苦自然就减轻了不少。村里人由开始的安慰转为对这位伟大母亲的赞赏。虽然如此,毕竟是失去了一个儿子,陆子期怕母亲一个人在家容易胡思乱想,办完弟弟的丧事,就强行带着母亲一起进城了。

临走的那天晚上,母亲睡进了弟弟陆子晏的房子里。这么多年,虽然陆子期和弟弟陆子晏回家的时候少,但母亲还是给他们把房子留着,她把他们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被子拿出去在太阳下晒晒。母亲把每个周的时间都做了很好的划分,这个周在陆子期的房子里睡一晚,那个周就在陆子晏的房子里睡一晚,两个儿子无论哪一个突然回来了,房子都会是温暖的。

母亲进城后,几乎一半的时间都会待在楼上的花园里。那里视野开阔,还能晒上太阳。陆子期怕母亲寂寞,还去买了两只小仓鼠放在那里,两只小仓鼠也几近卖力,一刻不停地在笼子里折腾着。有时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吱吱吱的叫声。陆子期有时间了,也会陪在母亲身边,一边侍弄花草,一边给她讲每一盆花他是从哪只垃圾桶里捡回的,又是怎样给它消毒,怎样把折断的枝桠接上,它们又是怎样顽强地活过来的。

母亲还没有从失子之痛中走出来,无论是仓鼠还是这些花,并没能改变她要回乡下去陪弟弟的决心。隔上几天,她就会吵吵一阵子,实在不行,她就让陆子期给她播放那段看过好多遍的录像看。

那段录像是陆子期特意安排章芳录下的。录像全程记录了送弟弟的骨灰回家,到弟弟下葬的全过程。每次看到村主任给弟弟陆子晏致悼词那段,母亲的情绪才渐渐安静下来。儿子虽然走了,但他是为救另一个人走的。这多多少少让她的脸上有了光彩。儿子活得卑微,死得也算光荣。

一个月很快过去,转眼到了给弟弟烧七七的日子。这一次,母亲说什么也要回乡下去给弟弟烧七。母亲说,七七之后,弟弟的魂魄就彻底从人世间消失了。陆子期没有办法,只好和章芳一起陪着母亲又回到乡下老家。

回家的那天,天气非常好,他们刚一到家,村里人也都赶了过来帮忙。令陆子期没想到的是,弟弟刚刚长出新草的坟上摆满了鲜花。村里人说,陆子晏救人的事已在邻村传开,这个曾经让许多人害怕的人,现在成了救人的英雄,村里的学校,还有邻村的学校,都组织学生们来举行了祭奠,举办了多种向英雄学习的活动。看到眼前的情景,母亲当下就哭了,她没有想到,曾经是多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因了一次英雄的壮举而让人去学习。

烧完七七纸回到家里,母亲开始收拾屋子,村里的妇女们也动手帮忙,她们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有的人还从家里拿来了蔬菜。陆子期一看这架式,心里就明白,母亲是不会和他回城里去了。那天晚上,陆子期陪着母亲在弟弟的房子里住了一晚。

果然,第二天陆子期回城时,母亲说什么也不跟他回城了,章芳上前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方便,我和子期也不放心,还是和我们一起回城里吧。

村里的女人们围在母亲身邊,说,你们放心走吧,这里有我们呢。

陆子期回到城里的那天晚上,天空飘起了零星的小雨,一路上他和章芳都没有说话。他把车开到地下车库准备下车时,章芳一把拉住了他。

陆子期一愣,问,有什么事吗?

章芳说,子期,你没有觉得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很危险吗?

陆子期明白章芳说话的意思,却没有回答,他不是不想回答章芳的问话,而是连他自己都不知该怎样回答。

章芳说,当初,我之所以反对你这样处理弟弟的事,就是怕日后出事,有些事终究是隐瞒不了多长时间的。

陆子期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妈都这么大年龄了,子晏不死,妈还能见着他吗?我们那个村子小,相对也闭塞些,村里人又厚道,子晏死了,也许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章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但愿吧。

回到家,保姆已做好了夜宵。是小米粥和包子,他们已一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吃饭时,陆子期从手机上翻看了一下日历,今天是这个月最后一天。他让保姆去收拾母亲的衣服,又安排章芳明天去超市买些日用品,让保姆随公司的车一起给母亲送到乡下去。章芳说,她和保姆一起去送,她说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第二天是周日,章芳和保姆一起,一早就去乡下给母亲送东西去了。章芳心细,还跑到手机店去买了一部新手机,是那种老年机,电话号码存进手机里,只要按一个键,就是一个人的号码。母亲原来的那部手机也是老年机,有些旧了,按数字1是陆子期的电话,按数字2是陆子晏的电话。章芳这一次把数字2改成了自己。

章芳和保姆走后,陆子期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觉得心里也是空荡荡的。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寂。他乘电梯上到楼顶掏出一根烟点着,在仓鼠笼子前坐了下来。笼子里的仓鼠,一只卧在刨花中间,另一只正在跑轮上不停地奔跑着,跑轮呼呼地转动着,仓鼠可能以为它跑了很远了,事实上它却只是在原地奔跑着。这两只仓鼠本来是为了陪伴母亲的,而真正坐在这个仓鼠笼子前最多的却是他。他觉得人生就像是跑轮上的仓鼠,一直在努力地奔跑着,自以为跑了很远了,其实一直就在原地。

陆子期取了点食物丢进仓鼠笼,仓鼠立马从跑轮上跳了下来。他站起身走进了电梯。

电梯一直下到地下车库,陆子期坐进车里将车发动,接着打开导航,锁定目标位置:樊城。

车子从地下车库驶出时,已是上午九点多了,他从北新街将车开出了城外,直接上了麻樊高速。这条路陆子期已走过无数次了,导航显示是126公里,车程是两个小时十三分钟。实际走起来,得两个半小时。

中午快十二点时,陆子期的车开进了樊城。

樊城已属于黄河流域,这里的地势开阔,一眼望不到边际。樊城建在一个塬上,也算得上是一座古城,林立的楼房中,依稀可以见到几百年前这座城市的一些痕迹,一截残垣断壁的古城墙,几院飞檐翘角的已被保护起来的房子,还有一些据说已有几百年历史的古柏树,它们就像是放在这座城市的老照片,叫人一眼就能看到这个城市发展的轨迹。

陆子期在老城区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点东西,又把车开到樊城东郊。樊城监狱就在那里。办完相关的探监手续,陆子期见到了弟弟陆子晏。

两年前,弟弟陆子晏被判无期徒刑后就关押在这里。也许他的后半生都要在这里度过。

陆子期看见弟弟比上次见时白了点,胖了点,人看起来也精神了些。他显然知道陆子期会在这几天来看他,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两年多的时间,陆子期才真正地看到这个无知任性的弟弟正在发生一些变化,过去脸上的那股杀气也正在一点点减退。就像这座城市,只是在某个地方还能看到过去的骄横。这一次,当他见到陆子期时,眉梢上还隐隐有了笑意。

陆子期叫了声弟弟,就打开了手机,他先让陆子晏看他来时录制的楼上空中花园的视频。很显然,以前陆子期每次来看他时都是录制了空中花园的视频的,哪些草长高了,哪些花开了,陆子晏一眼就能看出来。

以前,陆子期在弟弟看视频时,先给他讲母亲的身体情况,再讲他最近又在静泉路花卉市场的垃圾桶里捡回了什么花,他是怎样处理的,那花现在的生长情况。这一次,陆子期一直没有说话,等弟弟看完后,他又翻出一段视频给弟弟递过去。

那是陆子期回老家安葬陆子晏的视频。

陆子期捧着陆子晏的骨灰进村,母亲以及全村人都在路边迎接,接下来是他的追悼会,村主任致悼词时全村人为他痛哭……

陆子晏看到“欢迎英雄陆子晏回家!”的横幅时,先是愣了一下,他甚至还惊讶地抬头看了哥哥陆子期一眼,那眼神里全是不解。

我死了?

陆子期没有说话。

陆子晏继续往下看,可看着看着,他突然叫了一声:妈妈!眼泪像潮水一样奔涌而出,糊满了整个脸面。

陆子期抬起手也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发现他的脸上也全是泪。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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