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画:古代女子生活图鉴
2022-07-11孟晖
文孟晖
十宫词图·齐宫 绢本设色 清 冷枚 故宫博物院藏
莲花随步生
你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有鲜花随之盛开—我们愿意想象,世界上就是有如此标致的美人,美到足以唤起大自然的热情,以至步履所至之处,立刻有花朵破土而出,迎风绽蕊。
这种天神般的美丽形象,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出现在佛经故事《鹿女夫人缘》中。鹿女是母鹿所生的美丽少女,她每走一步,地上就会出现一朵盛开的莲花。一位国王打猎路过此地,看到这一情景非常惊讶,便一路顺着莲花寻踪深林,最终找到了美丽的鹿女,将她娶为王妃。
这则故事有个非常有名的效仿事件。南北朝时,南齐昏君萧宝卷命令工匠将金箔錾刻成莲花的形状,一朵一朵贴在宫殿、宫道的地面上,然后让自己的宠妃潘玉儿在这些金莲花上行走,美其名曰“此步步生莲花也”。萧宝卷的做法不仅奢侈靡费,而且缺乏诗意。
从史料记载来看,明代晚期,有女子终于发明出妙法,让花朵的形象随着自己的步履隐约显现。清人余怀在《妇人鞋袜辨》中就提及:“至于高底之制,前古未闻,于今独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明清时期的女性不仅缠足,还要穿一种高跟鞋,当时称之为“高底鞋”。
当然,高跟鞋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年代。在三国至南北朝时期,由于江南地区湿热多雨,上层社会的女子流行穿屐。当时的屐,有一些和今日的人字拖类似,也有一些采用鞋的形制,只是下面装有木或金属的齿跟。那时的上层社会标榜女子举止舒缓,认为从容不迫乃是优雅风度的表现,于是出现了齿跟超高的屐。江西南昌东吴高荣夫妇墓曾出土一对木屐,屐长25厘米,跟部高达6厘米。
此外,唐代还流行一种重台履,据推测也是一种高跟鞋,大概接近清代女子所穿的“花盆底”“马蹄底”,整个鞋底加高,由此让女子的身形更显高挑颀长。
恰恰是利用鞋的高跟,明清时期的女性创出了许多新鲜花样。比如,有人把鞋跟掏成中空,在其底面和侧面做出镂空花纹,然后在鞋跟里安一个小抽屉,里面放上香料,让香气从鞋跟的镂空花纹中向外发散。还有人会在掏空的鞋跟里放个小铜铃,人一走动,脚下就丁零丁零地轻响。
宫女游园图(局部)
宫女游园图 绢本设色 211.1cm×101.3cm 元 佚名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梅花仕女图(局部)绢本设色 131.4cm×63cm 元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红色缎绣菊花纹花盆底夹鞋清 故宫博物院藏
品月色缎绣菊花纹元宝底夹鞋清 故宫博物院藏
还有一种更精妙的做法,是将鞋跟里的小抽屉底部与鞋底雕出一致的镂空花纹,再将一只装满香粉的绢囊置于屉内。穿上这样的鞋子盈盈迈步,就会有香粉从鞋底的镂空花纹中一点点儿掉落,每走一步,都在地上印出一个莲花或兰花的图案。于是乎,佳人虽远去,留下的脚印却暗香萦回。
因此,并不让人感到惊讶的是,纳兰性德在其词作中两次提到“屧粉”,也就是鞋跟中的香粉留下的印记。他在一首《虞美人》中如此吟道:
西厢记图页(局部)绢本设色 18.5cm×38cm 明 仇英(传)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
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清代江南文人顾瑶光的《竹枝词》中,描绘姑苏城的女子到佛寺进香的场景:“长廊转处笑相迎,朵朵兰花履印轻。”何以如此?作者注云:“高底鞋刻空,入以胡粉(即化妆用的妆粉),一步一兰花也。”另一位文人周文燏的《闺中竹枝词》中也有句云:“镂花高底步莲生。”可见,在明清的日常生活中,一位女性在身后留下一串散发着香味的花朵形印记,并不是罕见的景象。
莺莺与环佩
《西厢记》里,张生与崔莺莺的邂逅非常仓促,根本没有机会互相搭话。一对青年男女只是彼此打了个照面,大家闺秀莺莺便按照当时的礼制要求,带着红娘转身离去。美人虽然走了,但张生有那么一瞬间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甚至更为强烈地意识到她的魅力,因为“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
有意思的是,在后续的情节中,莺莺听到隔墙传来张生的琴声,也不禁产生了这样的联想:“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通过这几句唱词,莺莺的形象变得十分真切:她发髻上的花钿轻颤不已,簪钗的一端垂下玲珑的坠饰,随着耳环一起轻摇,并连同手镯、禁步一起发出悦耳的轻响,馥郁的香气在她的周身轻轻飘散。
刺绣荷包清 故宫博物院藏
斜倚熏笼图 纸本设色 清 禹之鼎 大英博物馆藏
翠佛手佩 清 故宫博物院藏
也许还与她隔着一道珠帘,也许她还在回廊转角的那一侧,你已蓦然闻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暗香,听到了独特的金玉饰物的和声。然后她出现了,眉如远黛,双鬓形似蝉翼,身着轻纱薄罗,风拂杨柳般翩然而至,头上花钿微颤、流苏轻荡,加上轻轻飘动的裙角、飘带、锦帕、荷包……让你顿觉目光似乎难以聚焦,眼前的人儿像云中仙子一样梦幻。然后她过去了,身后留下久久不肯消散的香气;还有渐渐远去的环佩之声,每一声都在牵引着你的心,召唤你追随而去。你还没有回过神,却又看到,她走过的地面上留下了两行白色的莲花印痕。
白玉镂雕凤凰坠佩宋 故宫博物院藏
金嵌宝凤凰挑心 明
古代的女性深刻领悟到,自身的美以及魅力,不仅来自精致的五官与窈窕的身材,而且可以借助巧妙的化妆手法与华美的衣裙,更取决于一个人所能创造的风致、氛围。而这些又如何形成?古代女性的要旨是,通过暗示,通过视觉、嗅觉、听觉的绝妙体验,在旁人的心中留下一抹印记。
按当时的礼教规矩,女性必须举止端庄,不能轻言妄动。也许正是为了打破由此造成的呆板形象,传统女子的周身偏要点缀种种容易晃动的饰物,她们将天然的或者由珠宝、绢罗等制成的花朵、蜂蝶缀在金属丝上,簪在髻畔,使之伴着脚步摇来晃去。此外,襟前、裙侧也常垂挂由金银珠玉做成的长佩。有了这样的饰物,女子便宛如一束亭亭玉立的花枝,哪怕是一丝微风的轻拂都会引发花叶的摇曳,从视觉上,让人感知她们的纤秀、轻盈。
最有意思的是,古人尤其重视利用悦耳的声音来赋予自身魅力,所以自先秦起,无论男女,都会在身上佩戴用玉牌与珠子穿成的长串玉佩。为了营造与众不同的声音,女性身上的声源是多样的,钗头、鞋帮、裙带、飘带上都可以系上铃铛,步摇、耳环、长佩上则多用金叶或玉片,甚至鞋跟里也会安放小铃铛。于是,“环佩叮当”便成了古代女子的“标配”之一,以至在古典文学中,“环佩”一词也被用来代指女性。
仕女图(局部)明 蒋乾
仕女图 绢本设色 明 蒋乾 大英博物馆藏
香气亦是营造氛围的经典利器。古代女性熟谙香的使用方法,她们身上的香源也是多重的,衣裙要在熏笼上熏香,抹胸夹层中则可以暗藏沉檀香粉或者排草、干玫瑰花瓣。此外,香囊亦必不可少,系在裙边或内衣襟上,也常常掖在袖内。很重要的是,每一样化妆品也都添加香料,包括头油、面脂、眉墨、胭脂粉、口脂、润手膏等。于是,对古代男子来说,最具魅惑力的体验之一,便是当女子依偎着他窃窃私语的时候,她唇上口红的独特香气随着话语一起发动暗袭。正如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中所记:“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
审美,是一种心理感受。传统女性也许不会进行长篇大论的剖析与思辨,却在实践中精妙地把握住了其要旨。她们深知,女性美是声、光、形、色的综合效果,甚至衣饰上金银丝线的光泽、不同质地织物的彼此映衬,也是不可忽视的细节。她们的美不仅被看到,也被嗅到、听到,是让他人不得不调动所有感官来接收的信号,因此,她们的美强烈而浓郁,如刻痕般令人无法忘记。
胭脂泪,寄深情
“我把眼泪寄给你”——听来很像当代流行歌曲中的歌词。这句话如果真由歌手唱出来,我们肯定会觉得,句中的说法只是一种比喻、一种伤感的表达。其实在古代,女子把自己的“泪痕”作为最真挚的爱的信物寄给心上人,真的是一种流行风尚。
在宋代,有位叫张君房的文人编写了一部言情故事集,其中一篇即为《寄泪》。这则故事随后被转录在宋代皇都风月主人编著的小说集《绿窗新话》内,题目改为《灼灼染泪寄裴质》。故事的女主角灼灼,史上真有其人。唐人韦庄作有《伤灼灼》一诗,称其为“蜀之丽人”。围绕这位美人演绎出的“寄泪”故事则交代,灼灼是一位官妓,因才艺超群而名动锦城。在一次宴会上,她与御史裴质偶然相遇,彼此一见钟情,可惜此后二人便两地分隔,再无见面的机会。思念让灼灼“以软绡多聚红泪”,寄给裴质。
美人春思图 明 唐寅(传)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十二金钗图册·妙玉赏月 绢本设色 20.3cm×27.7cm 清 费丹旭 故宫博物院藏
眼泪怎么会是红色的?又如何能用柔软的手帕收集起来,再寄送出去?其实,如果了解古代女子的化妆品,就不会感到惊奇。恰恰是那时特定的化妆方式,催生了“寄泪”这种奇妙的示爱方式。
古代女子化妆时,常将红色的妆粉扑在双颊上,让颊色红润可人。这种妆粉的主要配料为白色铅粉与朱砂细末,二者与其他香料和具有美容功能的中药粉混在一起,成品称为“红粉”“胭脂粉”“桃花粉”“芙蓉粉”等。如此,女子上妆之后,一旦哭泣,泪水滑过脸颊,就会流下“红泪”,亦即所谓的“胭脂泪”。
这类情况对古人来说似乎颇为常见,唐宋诗词中多有提及,如“手持金箸垂红泪”(唐代刘言史《长门怨》),“别酒更添红粉泪”(宋代贺铸《玉连环》)……倘若与钟情之人长久分离,女性在寂寞难耐的时刻难免泪水长流,这时当然要用手帕揩泪,于是,帕子便被染上一抹又一抹的胭脂泪痕:“近水远山都积恨,可堪芳草如茵。何曾一日不思君。无书凭朔雁,有泪在罗巾。”(宋代刘过《临江仙》)
大约在唐代,巧慧的女子发明出一种独特的表达深情的方式,那就是把浸染了红色泪痕的手帕直接寄给情人,让对方知道,思念如何折磨得自己泪流不止。元稹的《鱼中素》一诗便细腻地描述了这一传情过程:“重叠鱼中素,幽缄手自开。斜红馀泪迹,知着脸边来。”诗中说,某位男子—也许就是作者自己,收到一封信,里面装有一条折叠仔细的帕子,打开之后,发现其上并无一字,只是印着几抹斜斜的红色染渍。这让他一下子悟到,这手帕曾经为心爱之人揩去颊上的泪,还留着从她面庞传递而来的余温。
陶穀赠词图 绢本设色 168.8cm×102.1cm 明 唐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般传情方式在宋人当中也很盛行。“有情奈无计。漫惹成憔悴。欲把罗巾暗传寄。细认取、斑点泪。”(宋代杜安世《卜算子》)直到元代,徐再思《寿阳曲》中仍道:“香多处,情万缕,织春愁一方柔玉。寄多才怕不知心内苦,带胭脂泪痕将去。”女子认为对方不能体会自己为情所困而经受的心理折磨,便把沾满了红色泪痕的手帕送过去,用触动人心的证据向其控诉。
“灼灼寄泪”的传说出现之后,一度颇为流行,显然,那个时代的无数多情男女都在这个故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联想到了自己曾经的真实经历,所以很容易产生共鸣。沁了红泪的手帕在晾干之后,淡淡的胭脂染痕就如印花一样留在绢面上,不会轻易消退,虽不着一字,却胜过千言万语,道尽了深藏的心迹。
人面桃花图 绢本设色 101.2cm×49.7cm 明 张纪 大英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