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与“文化的”
2022-07-11张华
张华
前些日,应邀参加了美国哈佛大学举办的几场全球校友学术活动。举办这样的活动,是哈佛大学一个延续了许多年的传统,我在《阅读哈佛》中有所记述。活动多由关系大学“经济命脉”的校友会(HAA- Harvard Alumni Association)负责规划和操办,新冠疫情之前几乎每两个月都会分别在全球各大区域安排组织此类活动,并提前至少三个月甚至半年向全球校友发布通知,邀请注册参加。受新冠疫情影响,今年的此类活动多数是以线上线下结合的方式举行,本次活动也是如此。活动方式与常规的大型学术会议没什么两样,有校长演讲、主旨发言和围绕不同主题的会议分论坛等,一般会持续三天左右。除此种类型的活动之外,哈佛大学还有各类其他组织主办的学术活动,这些组织多半与校友会关系密切,甚至不少都是校友会的分支机构,而主办的学术活动也是规模大小不一,形式多样。比如,约翰·哈佛社群(JHS-John Harvard Society)上月就主办了一次主题为“深层历史”的线上学术活动。
“深层历史”实际上是哈佛大学历史学科两位教授马修·利布曼(Matthew Liebmann)和丹尼尔·洛德·斯梅尔(Daniel Lord Smail)所讲课程的名称。活动开始,主持人尼克· 萨克拉里亚迪斯和朱莉·萨克拉里亚迪斯(Nick and Julie Sakellariadis)对活动和主讲人作了介绍,然后便分别是两位课程教授的讲座和他们的两位学生的期末项目分享。整个过程中,一位男生和一位女生的期末项目分享引起我极大兴趣。
这位男生的期末项目有关婚姻和身体,在身体部分他提到了中国,展示了一幅古代妇女裹足的图片,并说“足”是身体的一部分,是自然的(natural),而通过裹布使其变小则是文化的(cultural)的行为。这让我想起北京语言大学和美国南卡罗莱纳大学合作出版的刊物《中美比较文学》,其中2017年第3期是“身体与性”特刊,这期特刊的主题与美国比较文学学会(ACLA)2015年年会的主题一致,文章也是精选自这届年会。美国萨拉·劳伦斯学院的翁蕾华博士,以《身体与性:在比较研究中审视存在并探索可能的替代方案》为名,专门为此特刊撰写了导语。她写道,在文学研究领域,围绕各种文化、社会和政治话语的对话非常活跃且持续不断,这些对话一直在相互碰撞和激荡,以对身体和性画出边界、作出定义。然而,作为“自然的”生物和物理实体的身体和性,本质上是沉默寡言的,永远无力参与对话。因此,在文学和文化文本中所表达和揭示的身体和性的“文化的”现象,必然呈现出丰富的复杂性和激烈的争议性。这期“身体与性”特刊包括六篇文章,以不同的语言探讨身体与性,展现了文学文本和文化材料中所体现的多重意义。希望通过探讨古罗马、十三世纪中国和当代中国、现代日本、欧洲和北美的身体和性话语,这期特刊能在某种程度上传递出一种比较研究的信息,即审视现有的,探索可能的。
事實上,这样的探讨与学术领域内“文化的”导向(或语言主导)转向“自然的”导向(或物质主导)是有关的,也就是有学者更多主张物质(包括身体)本身的功能(Matter matters)。我作为《中美比较文学》杂志的中方主编,不妨把这期特刊中六篇文章的要点在此作一综述,综述也参考了翁蕾华博士为特刊撰写的导语。
除了导语之外,特刊另收录了翁蕾华博士的一篇文章。文章将宋明理学中的“修身”概念和福柯所勾勒的古希腊罗马文化中的“自我关照”相比较,讨论了新儒家哲学和政治修养概念中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关注的是身体的概念是如何被吸收和强化的;而艾琳·维克里(Eileen Vickery)的《企业家的男子气概和新厌女症》则着眼于当代中国小说,认为这些小说展现了中国放任自由经济发展如何强化了男性特权,并且同时剥削那些试图适应新经济次序的女性,刻画了经济发展给中国人及其社群带来的变化。在这些小说中,人们以女主人公的性魅力评估她们的价值。艾琳·维克里分析了作为中国经济一部分的女性形象如何被异化为欲望对象,被异化为欲望对象的女性身体如何成为男性展现其新的经济身份的象征,以及被欲望化的女性身份如何反映经济和社会价值极速变迁所带来的社会焦虑。
然而,关于身体和性的论述,一旦正常化,甚至制度化,是否会主导学术并拒绝其他声音?对于这个问题,本期特刊的文章给出了不同的回答。泰勒·特拉维利安(Tyler Travillian)的文章是对拉丁文本《普里亚佩亚颂歌》的另一种解读,阐述了如何以两种方式对主导力量发挥作用。泰勒·特拉维利安的文学分析表明,罗马人的性行为及其所有的偏差,不能简化为一个单一的系统。中尾诚吾(Seigo Nakao)在《乱伦的欲望》一文中,探讨了十九世纪的歌舞伎作品与二十世纪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研究了这类作家作品里乱伦主题的心理含义和社会文化含义,并且讨论这些作家冒着触犯道德禁区的危险描绘乱伦现象的创作动机。中尾诚吾认为,在一个极端父权制的社会中,男性对母权制的压抑渴望有时会以乱伦的形式出现。班尼特·傅(Bennett Fu)在他的《一束中国百合》中讨论了首位北美华裔作家伊迪丝·莫德·伊斯顿(Edith Maude Easton,1865-1914)以笔名水仙花所写的短篇故事集《春香夫人》,探讨了《春香夫人》作品中某些关键的族裔与性别议题,试图提出新的阅读方法,分析水仙花在书写中如何挑战将女性隐形或限制于传统角色的性别规范。班尼特·傅认为,受困于维多利亚的标准与中国文化的体统两种关于情欲互相冲突的价值,水仙花似乎更能认同中华传统,便可能选择了中国“自然的”姊妹情谊作为压抑情欲的伪装。在水仙花多数故事里的核心关注是那些走出父权社会阴影下的女人,班尼特·傅的论文对水仙花笔下女人主体性与族裔性相关问题的作出洞察和分析,指出性别角色与情欲,在当代亚美文学研究中仍是重要的议题。
实际上中尾诚吾和班尼特·傅都是在十九世纪日本和二十世纪北美的文化背景下探讨性的越轨本质,特别关注了女性气质与主流社会文化话语之间的龃龉和不协调,以及前者如何挑战后者并对后者进行修正和解构,而弗雷德里克—查尔斯·拜廷格(Frédéric-Charles Baitinger)则将对女性的讨论提升到了一个更具理论性的层面。在《相信哭泣:海伦·西苏与拉康、巴塔耶和德里达一起书写女性》中,弗雷德里克-查尔斯·拜廷格讨论了后现代女性主义理论家西苏如何机智而富有成效地利用巴塔耶的理论。正如拉康的性化理论那样,西苏对“女性”的定义也被人们指责有本质主义的弊端,因为它们都被认为是通过重现父权来定义“女性”的陈词滥调,虽然这样的重现是以一种倒置的方式进行的。弗雷德里克-查尔斯·拜廷格反对这样的阅读方式,他认为拉康在后期教学中通过脱离俄狄浦斯情结的临床研究,就已对“女性”的视角有所改变;而如果我们透过拉康后期思想架構来重新阅读西苏,就能发现她为对“女性”的阐释提供了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方式,而这一方式恰恰不能简化为本质主义对“女性”的定位,因为这种方式并没有从跟菲勒斯(the Phallus)缺失关系的角度去定义“女性”。弗雷德里克-查尔斯·拜廷格认为,拉康的定义是基于对阳具的更消极的关系,而德里达的定义则与拉康显然不同。于是,弗雷德里克-查尔斯·拜廷格在文中重新勾勒了西苏对“女性”的概念和实践,介绍了女性主义背景和心理分析背景,并在此基础上,展现出西苏的女性概念如何通过运用巴塔耶的普遍经济学理论及德里达的书写概念,来超越拉康对“女性”的具体阐述。
显然,在所有这六篇文章中,后现代理论,尤其是米歇尔·福柯的理论占有很大比重。翁蕾华对新儒家自我修养的考察,是在与福柯对希腊“自我关照”探究的比较中进行的。艾琳·维克里、中尾诚吾和班尼特·傅在对中国、日本和美国文学的文本分析中也使用了福柯的理论或概念。尽管泰勒·特拉维利安在他关于罗马性行为的文章中没有明确说明,但其中关于性和社会权力结构的讨论也是从福柯的角度进行的。最后一篇文章中,弗雷德里克-查尔斯·拜廷格的研究更是如此。
除了独特的视角和一套研究话语外,我们还可以从哪些方面借鉴福柯的研究?如果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在各自的文学研究中讨论和考察的社会和文化话语构成的,那么通过我们的工作,我们每个人是否只是在各自现有的文学研究中增加了另一层话语系统?我们对性行为的“文化的”研究还有其他目的吗?翁蕾华博士在特刊导语部分发出了上述疑问。随后,她写道,这期特刊中涵盖不同讨论主题的文章,作为一项比较研究项目,将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即通过描述和审视这些话语,我们可以探索过去没有过的可能性。虽然没有在现实中呈现,但仍然可以通过我们对现有话语的考察向人们揭示“身体和性”。根据福柯的理论,话语伴随着权力。当我们描述一种文化和社会现象时,我们很可能会将其归属于某种形式,并重申其存在,因此,这样做可能会排除其他可能的选择。但是,如果我们以对这些选择的充分敏感性来开始我们的研究,并在比较的框架内进行,即在我们的研究范围内进行比较,定会展现出一定的前景,毕竟“身体和性”既是“自然的”又是“文化的”。
福柯晚年在他的性史研究中转向了古代希腊罗马,因为另一种伦理学建立在主体自身的意志之上,而不是像现代伦理学那样服从于先前存在的社会规范和秩序。换句话说,后来的福柯致力于通过其他方面进行探索。在探索当代现有现代伦理的可能替代方案时,它与此时此地存在的伦理在时间上或地理上都是不同的。我们是否能够将他在其他文化中探索替代方案的方法应用到我们自己的文化和文学比较研究中?如果可以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仅仅是通过各自的研究来重申什么是性话语,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将进行自我反思的探索,通过对“他者”语言和文化中的文本进行比较研究,寻找其他可能性的选择。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