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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世的能源书写:论阿特伍德的“疯癫亚当”三部曲

2022-07-11唐建南

关键词:新能源石油

唐建南

摘要:随着能源人文学的兴起,能源成为文学研究的崭新领域。从人类世框架探讨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疯癫亚当”三部曲,考察其中三种能源形式的书写,可以发现:以石油为主要代表的化石能源是跨国石油资本主义实现全球资本积累的重要来源,其广泛使用导致了全球变暖、人口剧增、食物匮乏等人类世危机;以垃圾油和太阳能为代表的清洁新能源有望缓解石油枯竭和环境污染问题,但是,建立在旧能源文化基础上的消费型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导致社会变本加厉地挥霍其他资源,加剧了人类世危机;面对社会生态困境,人力与畜力等生命能源的回归不仅肯定了身体的主体性,抵制了消费主义,也推动了自给自足的多元再栖居社区的建构,人类、非人类自然与后人类组成的异质联盟构成了再栖居叙事的典范。

关键词:阿特伍德;石油;新能源;生命能源;消费型资本主义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2)03003907

一、引言

随着生态危机的恶化与环境人文学(environmental humanities)的崛起,人文学领域的能源研究也在20世纪末悄然萌芽。2014年,加拿大学者伊姆雷·子曼(Imre Szeman)和美国学者多米尼克·博耶(Dominick Boyer)首次将这个新兴的跨学科领域冠名为能源人文学(energy humanities)①,它“力图打破已有的能源缺席的学术和文化书写现状,突破定势思维,寻求和推动能源研究的‘文化转向’、‘伦理转向’和‘话语转向’”[1]。而能源也由此成为文学文化研究的崭新视角,帮助人们洞察能源与权力政治、环境变化、文化理念等之间的紧密联系。具体在文学领域,人们探讨文学作品中人类与能源关系的书写,揭示能源在塑造人类自然史与世界发展趋势中的重要作用,聚焦能源想象(energy imaginary)如何阐释当前的地缘政治冲突、人类世危机和消费型社会的形成,思考文学创作如何帮助世界建构摆脱化石燃料的后石油时代(post-oil age)。目前,相比国外的能源人文学研究,国内的能源文学批评还大有发展空间,核能文学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 [2-3],石油文学研究从20世纪80年代就已开始,虽然时间跨度较长,但是也仅停留在介绍性阶段,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 [4-5]。

能源书写是“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关注点,但是众多针对阿特伍德作品的研究很少关注其作品中的能源书写,比如其“疯癫亚当”三部曲传达了作家对能源的关注,可是对其研究的焦点主要局限于作品的题材特点 [6-8]、科技伦理 [9-10]、生态观念 [11-14]、权力政治关系与跨国资本主义 [15-16]等。有鉴于此,本文将以人类世为框架分析阿特伍德的“疯癫亚当”三部曲:《羚羊与秧鸡》(Oryx and Crake)[17]、《洪疫之年》(The Year of the Flood)[18]、《疯癫亚当》(MaddAddam)[19],探讨三大能源形式在作品中的书写,论证以石油为主要代表的化石能源与人类世危机的内在关联,讨论新能源技术与旧能源文化共存状态下的困境,思考生命能源的回归对于建构再栖居社区的重要意义。

二、石油与人类世危机

斯坦芬妮·拉美娜杰(Stephanie LeMenager)曾经指出现代人类“深陷”石油时代,“与石油共存”,我们的衣食住行与石油息息相关,甚至呼吸的空气中也弥漫着石油分子,20世纪作为美国崛起并主宰世界的世纪就是一个“石油现代阶段”,其现代文化就是一部石油影响文化的历史。[20]6但是,大量使用化石燃料正是人类摧毁环境、导致人类世危机的重要原因,而21世纪我们正面临“石油峰值与全球变暖交汇”的问题,石油资源正在枯竭,人类如何超越当前严重依赖廉价石油的文化,如何应对化石燃料带来的气候变化,是决定人类未来走向的关键问题。[20]68拉美娜杰指出的这些问题也是阿特伍德在“疯癫亚当”三部曲中所思考的,而且,她利用推理小说形式将这些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即使人类超越了廉价石油,是否可以超越当前石油文化的遗留影响,是否可以摆脱人类世的阴影呢。对于这些问题,阿特伍德并不乐观,在其笔下,廉价石油已经成为过去,但是石油帝国尚未瓦解,人类世危机正将世界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也正因为如此,阿特伍德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不尽如人意的石油书写。

印度著名作家阿米塔夫·高希(Amitav Ghosh)是首位揭示文学领域石油缺席问题的学者。在他看来,石油是20世纪最具代表性的商品,但是国际上普遍对其保持 “缄默”,这不仅出于政治原因,还因为我们“尚未掌握展现石油经历的文学形式”,石油是驱动现代社会的关键能源,却又是难以再现的抽象存在,书写石油很容易落入支离破碎的语言困境,所以这块领域也成为现代文学不敢触及的禁地。[21]为避免这一书写困境,阿特伍德回避了文学现实主义的写法,未将石油公司和权力冲突具象化,而是有机结合了象征、反讽和白描的写作手法,将化石能源问题融入到其推理小说的科幻语境中,以此披露跨国石油資本对人类世危机恶化的巨大影响。

象征手法主要运用于塑造《疯癫亚当》中的神父和其主持的石油教堂上:神父的虚伪、贪婪和残忍暴露了石油资本的阴暗血腥,而其教堂就是石油帝国的象征。神父用《圣经》的宏大叙事为其石油崇拜正名,将石油开采号称为神圣使命。他借用《马太福音》中耶稣所说语句。“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 [19]112根据神父的逻辑,在拉丁语中,“Peter”指代“石头”,而“oleum”表示“油”,所以石头下沉积上亿年的石油就是耶稣授予圣彼得建立信仰的基石,而这也是上帝“预测石油时代到来的预言” [19]112。神父通过引经据典力求证明其教义是神性的表达,石油就是上帝赐予的“光”,而开采石油就是将上帝丰厚的“馈赠品”传播到 “人类主宰的星球上”,否则就是违背“神道” [19]112。在此基础上,神父也用实用主义说服他人理解石油的重大作用。他指出人类的生存离不开石油,食物的整个生产过程就是典型案例,从耕地到运输,从购买到烹饪,保障人类生存的食物与天然气在内的石油产品密不可分。可是,宗教只是神父粉饰其贪婪残酷的谎言。尽管石油已经匮乏,油价急剧攀升,神父却依旧富可敌国,他恬不知耻地接受石油教徒奉献的不义之财,疯狂地购买石油股票,享受着高耗能的豪车别墅。表面上他宣扬上帝的宽厚仁爱之心,实则是一个恃强凌弱的“施虐狂”[19]114,他秘密谋杀前妻,将其掩埋在自家庭院;他谩骂侮辱孩子,用语言暴力肆意地伤害其自尊。当精通黑客技术的大儿子泽布发现了父亲谋财害命的秘密,选择离家出走后,神父利用其强大的国际势力,对泽布暗中进行为期多年的追杀。神父背后的国际势力就是跨国石油资本,而他的虚伪、贪婪和残忍就是石油资本的真实写照。

在一定意义上,跨国石油资本是导致人类世危机的一大根源,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等人将这种以疯狂资本积累为目的攫取全球石油资源、导致人类世环境危机的主体称之为“能源帝国主义”[22]77。在三部曲中,阿特伍德更多采用白描的手法展现石油资本给全球环境带来的巨大破坏。在石油开采过程中,海上钻井平台将垃圾直接排放到海水中,导致了水污染。依赖石油的工厂和汽车是废气和毒物的排放源,虽然石油的繁荣期已成为历史,但是正在转向清洁新能源的世界依然被石油使用留下的严重雾霾所困。人们到城市里需要佩戴可过滤污染颗粒的鼻罩,居住在城市的低收入边缘人群更是空气污染的直接受害者。对于石油工人而言,环境污染甚至危及其生命,他们可能吸入有毒空气患上不治之症,在气候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工作可能会导致身体变异,比如皮肤像盔甲一样坚硬。当一个地方的石油资源枯竭后,留下的就是荒凉的“鬼城”,本有丰富石油资源的北极也已经被洗劫一空,散落的空油桶、生锈的汽车和冰川融化后演变而成的荒漠就是20世纪石油文化留给后代的创伤记忆。[19]71石油资本也是反生态的。学校给石油子弟提供的《石油生物学》课程并非鼓励学生真正推动节能环保,在泽布看来,其宗旨在于鼓励学生“学习生物学后再推翻它” [19]120。这实际也是石油资本对环保的一贯态度。当清洁替代能源开发出来后,跨国石油企业竭尽所能地进行抵制,以保障石油的能源格局主导地位和石油帝国的霸主身份。他们将新能源称之为“上帝神圣石油的敌人”,认为太阳能光板就是“撒旦的作品”,“生态等于变态”[19]117,如果采用这些新能源,人类将陷入黑暗,而只有那些无恶不赦的人才会相信全球变暖的谎言。但是,阿特伍德的三部小说不仅证明全球变暖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已经成为困扰物种生存的严重问题,它就是跨国石油资本带来的一系列人类世问题之一。

炎热天气贯穿于三部小说之中,虽然它并非作者聚焦的主题,却是该末日小说系列中挥之不去的黑暗氛围。三月的室外已经如同炼狱一般酷热,即使在“秧鸡”制造的瘟疫病毒消灭了人类之后,幸存者还是需要戴墨镜、涂抹防晒霜,用床单包裹全身,寻找荫蔽处躲避炙热的阳光。全球变暖也在导致全球地质环境发生巨变。在《洪疫之年》中,地中海南边曾经肥沃的农田变成了沙漠,曾经物种丰富的亚马逊热带雨林遭受了灭顶之灾。在《羚羊与秧鸡》中,吉米的母亲谈到火山爆发引起的海啸吞没了多个海边城市,出生于佛罗里达的她感伤地提及家乡的残酷变化:受干旱影响,葡萄园土地干裂,美国第三大淡水湖——奥基乔比湖变成了臭水坑,著名的大沼泽国家公园整整焚烧了三个星期。尽管化石燃料的广泛使用引发了全球变暖,生活在高科技世界、进入后石油时代的人们却依然将石油驱动的生活视为过去的美好时光:人们可以驱车自由驰骋,可以乘坐飞机周游世界,可以在连锁店吃到夹着真正牛肉的汉堡包……对于“真正牛肉”的向往也是整个小说系列中人们表达对真正食物的向往,而这背后却是更为复杂的人类世问题:一方面,随着医疗科技的高速发展和廉价石油的出现,世界人口出现了飞速增长,人口剧增需要更多的能源支撑,也需要更多的食物作为保障,也意味着会释放更多的二氧化碳,这就会加速气候变化;另一方面,全球变暖会毁灭无数生命的栖息地,人类的食物来源更难以得到保障,就需要从自然中攫取更多的资源以满足生存需求。如此以往形成了难以化解的恶性循环,已有技术生产的食物已经难以满足人类的需求,石油在内的化石资源以更快的速度枯竭,全球变暖问题不断升级。在《疯癫亚当》中,北极冰川融化就是人类世危机的典型案例。由于冰川融化,北极熊或饥饿而死,或向南迁徙,它们与南方的灰熊交配,而这两种动物在过去20万年中是不可能在大自然中相見的。人类世存在的各种危机让技术天才“秧鸡”绝望至极,这也成为他灭绝人类、重启世界的动机。对他而言,高科技才能帮助他实现这一愿望,在小说中高科技也的确在化解石油枯竭的危机,新能源技术正成为人类社会继续前进的驱动力。

三、新能源技术与旧能源文化

阿特伍德在“疯癫亚当”三部曲中创造了一个高科技世界,如果说新能源技术正在创造一个人类摆脱石油的后石油时代,那么人类世的环境危机是否就能因此迎刃而解呢?在作者笔下,虽然技术实现了新能源的开发,但是因为依恋旧能源文化,人们不愿意摆脱高能耗的生活方式,所以他们面临的只能是生态末日。

在小说中,阿特伍德主要以垃圾油(garboil)和太阳能为例想象未来的能源格局。垃圾油是“garbage”和“oil”的混合词,人们将饭店的泔水、屠宰场的废弃物、塑料制品等投入大锅炉内煮沸,分离出油和水,前者就可以转化为能源。垃圾油企业在石油匮乏之后开始蓬勃发展,主要是对垃圾进行循环利用,而这种废物利用的新能源在实质上既是应对人类世垃圾问题的技术经济策略,又是社会矛盾和生态危机恶化的潜在原因。一定意义上,“垃圾是人类世的能指,而人类世是唯一以人类为中心的时代” [23]123。垃圾油的制作原材料——垃圾,是人类世高能耗社会的产物,人口剧增需要更多的能源支撑其衣食住行,过去廉价石油已经让人类习惯了高能耗的生活方式,从而导致垃圾巨幅增长,大量的能源又需要消耗在垃圾处理上。《疯癫亚当》中提到,在垃圾油出现之前,人类需将大量垃圾运送到北极,以此解决垃圾的存放处理问题。可是,垃圾油的制作隐藏着残酷的社会机制和更大的生态风险。首先,小说中垃圾油的处理总是与社会中的边缘群体关联,毒气弥漫的废市群居着大量社会底层人士,而他们的生活空间描述总是离不开散落在城市之中的垃圾桶。这些底层人士就是苏珊·西涅·莫里森(Susan Signe Morrison)所谈的“垃圾人”(wasted humans),他们被视为无用的累赘,一旦成为主流阶级的统治障碍,当权者就会像垃圾清理者一样将垃圾人变为“无施事能力、无身份、无主体性的物件” [23]102。《洪疫之年》中,“垃圾人”的尸体经常被抛弃到垃圾桶中,成为垃圾油制造公司的原材料,这揭示了垃圾油制作后面隐藏的残酷社会机制。其次,垃圾油技术的成功开发让人们误认为科技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人们可以继续高能耗的消费型生活。这种技术乌托邦的想象方式也是当前广受追捧的能源危机解决方案,科技万能的理念只会导致人们变本加厉地消耗已有资源,也因此加剧了人类世的生态危机,在这一点上,太阳能的开发利用有相似之处。

在小说中,太阳能作为可再生能源是后石油时代的能源拯救者。阿特伍德在聚焦故事情节时,并不刻意讲述太阳能本身,而是将其演变为石油一样的抽象存在,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我们的生活背景之中,我们虽然对其视而不见,但是却深陷其中。在这个新能源世界中,人们无法割舍以石油为代表的旧能源文化,传统的能源消费观念依旧根深蒂固,通过能源消耗,可以获得出行的自由、购买使用商品的愉悦。在三部小说中,太阳能驱动的自行车、汽车、房子、玩具比比皆是,而新人类“秧鸡人”的孵化器也依赖太阳能。以研发高科技盈利的大院具有最新的太阳能开发技术,人们生活在太阳能膜覆盖的房子中,享受着该能源驱动的各种便捷电气设备。在提倡节能环保的伊甸崖,人们严格遵守淋浴用水的规定,《洪疫之年》中的卢瑟恩从伊甸崖回到大院后,认为终于可以随便使用热水淋浴是件幸福的事。卢瑟恩的想法隐藏着消费型社会对高能耗生活的欲望,而太阳能就可以满足人们的欲望。可是,虽然太阳能是清洁的可再生能源,人们不用担心其资源枯竭和污染环境的问题,但是在无止境地利用该能源时,却会导致其他资源的巨大浪费,比如水资源,由此加重人类世的危机。因此,这种技术乌托邦在阿特伍德小说中只是一种虚幻的解救人类危机理念,在其生态末日叙事中,如果不从根本上瓦解子曼所提到的“消费型资本主义体系” [24],人类最终只能走向湮灭。在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等人看来,这种资本主义体系最具体、最致命的形式就“帝国主义世界体系”[22]86。即使太阳能可以从技术上解决人类能源的使用问题,但是以争夺资源、攫取利益来实现霸权统治的跨国资本主义还是会大肆鼓吹消费型社会给予人类的自由与幸福,怂恿普通大众在消耗大量能源的同时挥霍其他资源,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跨国资本可以源源不断地在全球进行资本积累。鉴于当前的生存危机,福斯特等人提出“真正的生态革命必须是反帝国主义的” [22]86。

不过,在阿特伍德笔下,“秧鸡”所进行的革命是反人类主义的,他一厢情愿地使用瘟疫病毒消灭了人类,在他所创造的后人类世界中,生命能源再度成为生存的主要来源。

四、生命能源与再栖居叙事

马丁·伍尔夫(Martin Wolf)曾经指出:“技术上关键的转折在于从人力与畜力等在内的生命能源向风能、水力、化石能源等无生命能源的过渡。” [25]这种能源转向也象征着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过渡。不过,在阿特伍德的三部曲中,随着人类世危机的加剧,以绿色宗教伊甸崖为典范,出现了一股回归生命能源的力量,而这种生命能源也成为后人类时代赖以生存的能源形式,它与新能源太阳能的利用相结合,成为后人类时代建设再栖居社区的驱动能源。

在三部小说中,由亚当一号创建的伊甸崖是一个致力于节能环保的宗教组织,它号召人们自力更生,提倡自给自足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人力支撑,而这种对生命能源的呼唤也是释放身体能量(energy有“能源”和“能量”两种含义)、实现身体主体化的过程,与社会上贬低身体的观念形成鲜明对比。小说中所描绘的消费型资本主义社会致力于将身体客体化,以牟利为目的的资本家鼓吹可以帮助人们采用各种手段管理身体,通过服用药物或进行生化治疗使人体抗击衰老、抵制病毒,或者将身体商品化,让身体沦为纵欲的工具,让罪犯在互相屠戮中满足观众嗜血的欲望,甚至将人肉制作成赖以充饥的汉堡包。与此相反,伊甸崖将身体视为具有能动性的主体,充分运用人力这一生命能源保障生存。人们亲手种植蔬菜、养蜂酿蜜、烹饪食物、调制药剂、加工肥皂,等等。这不仅能保障大家自给自足的生活,而且能帮助人们建立与内心、与非人类自然的密切关系,以此解构西方传统意识形态中心智—身体、人类—自然的二元对立关系。以小说中的托比为例,她原来在废市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被亚当一号拯救后来到伊甸崖,初时非常怀疑这里的教义,她机械般地和众人劳作,认为自己随时都可能逃离。而在人类毁灭、后人类时代开启后,托比已经深受伊甸崖教义的影响,在利用生命能源劳作时她将其他物种视为亲人挚友,将自我托付于自然的呵护与指引:养蜂时,她像对待亲密朋友一样与蜜蜂交谈;为了生存,她杀猪取肉之后怀着愧疚之心祈祷得到动物的宽恕;播种时,她会默念伊甸崖有关“种子圣人”的教义;当疑惑时,她来到爱戴的指引人皮拉的坟冢,尝试与其灵魂进行心灵交谈。托比的系列变化是生命能源得到充分应用的过程,也是分裂的心智与身体重建联系、重构完整独立自我的过程,也是她与非人类自然建立密切关系的过程。通过释放生命能源,托比与他人一起战胜各种生存困境,也由此告别了过去废市中忍辱负重的分裂身份,在自强自立中感受到身心融合的巨大力量。

生命能源也帮助人们摆脱了消费型社会的欲望,对他们而言,继续已有的旧能源文化所支撑的高能耗生活无疑会最终導致毁灭,只有重新依靠身体本身的巨大能量,才能获得生存保障。就像亚当一号所说:“当无水洪疫降临,所有的买卖都将停止,我们只能在上帝的伊甸园中自食其力。” [18]126这里所指的自食其力的关键内容就是生命能源,与高能效的非生命能源相比,利用生命能源的产出过程更漫长、更复杂、更辛苦,因此人们往往会珍惜所得产品或拥有的资源,而不会像廉价石油所支撑的消费型社会一样挥霍已有资源。所以伊甸崖的人们非常珍惜自己种植的蔬菜、酿制的蜂蜜,他们简单生活、敬畏生命,与整个社会的消费主义主流形成了鲜明对比。当人类灭绝后,幸存者更是珍惜有限的资源,并利用身体内在的生命能源保障自己的生存。在一定意义上,伊甸崖的生活模式也是巴特·威灵(Bart Welling)关于“再栖居叙事”的构想,为了抵制石油驱动的消费型资本主义社会,威灵认为有必要建构一种立足生态区域的再栖居模式,“在这个生机勃勃、自给自足的多元社区,人们与非人类邻居互惠互利、亲密相处……重新栖居生命之地” [26]445。

在《疯癫亚当》中,这种再栖居模式更为凸显。在这个平等、自足的多元社区,人力与畜力两种生命能源得以充分利用。为了追杀十恶不赦的逃犯,保证自身生存不受到威胁,幸存者与转基因猪在后人类代表“黑胡子”的协助下建立了联盟。转基因猪本是食物匮乏的幸存者猎杀的对象,也是人类中心主义占据上风时的受害者,但是转基因猪具有人类的基因,其智慧也能威胁到人类的生存。而当逃犯已经威胁到大家的生命安全时,转基因猪主动找到友好的幸存者,具有通灵能力的“黑胡子”斡旋其中负责语言的翻译沟通,最终制定了合力追杀逃犯的计划。追捕过程中,吉米无法行进,转基因猪主动提出背着吉米前进,他们共同抵达目的地后,幸存者、转基因猪和“黑胡子”完美配合,对逃犯围追堵截,最终成功将其捕获。在整个过程中,人类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关系不攻自破,人类、非人类自然与后人类一起利用内在的生命能源共同完成生存任务,并在处理逃犯后,人类与转基因猪达成了协议,即前者不再将后者作为食物,而后者也不再威胁前者。这种协作的过程也推进了人类“生成—动物”的进程。在德勒兹(Gilles Deleuze)与瓜塔里(Felix Guattari)看来,生成动物并不是指人类要变成某种动物,而是不同物种之间实现“异质共生”或“异质联盟”。[27]而这种由人类、非人类自然与后人类组成的异质联盟就是小说中再栖居社区的建构基础,驱动该社区的就是生命能源。在一定意义上,生命能源体现为对生命的尊重、对生命力的呼唤,这也是再栖居叙事建构“生命之地”的根本所在。梅丽莎·海恩斯 (Melissa Haynes)将人力与畜力统称为“动物能源/能量” [28]。由于“动物”(animal)与“生命”(animate)来自于拉丁语的同一词根“anima”,表示“给予生命”,因此生命能源与动物能源可以说一脉相承,都与“生命”紧密相连。在阿特伍德构建的后人类时代,随着人类的灭绝,消费型资本主义体系崩溃瓦解,人类、非人类自然与后人类和谐相处,人们不再奢望利用更多能源满足自身贪婪的物质欲望,而是发挥其内在的“动物能源”保障基本的生存,他们不再需要非生命能源准备食物、制作工具等,仅需要利用内在的生命能源食草果腹或交配生子。“秧鸡人”还与人类幸存者交配,他们所孕育的新新人类加入了这个告别石油及旧能源文化的社会,以此进一步丰富了再栖居社区的多元性。

五、結语

在“疯癫亚当”三部曲中,阿特伍德建构了一个由生命能源驱动的再栖居社区,这有利于修正现有的消费型能源文化,缓解人类世的生态社会危机。可是,如此以来,阿特伍德也从毁灭人类的生态末日想象转向了生态乌托邦的建构,而乌托邦总是因为过于美好而偏离现实:让人类放弃高科技,回归没有欲望、无需化石能源的农耕生活,总会被诟病为逆转历史的简化做法。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对于沉浸在 “石油乌托邦”[20]74中的现代人类,告别便捷交通工具、大型购物场所、远郊舒适房屋等主要由石油驱动的现代生活方式,却是一种噩梦般的未来,再现这种景观的能源书写则可以达到警醒世人、反思当前能源文化的目的。换而言之,阿特伍德用文学作品证明“人类与石油的关系已经让这个世界糟糕透顶”,而我们所有人都将陷入这“一团糟”之中。[26]456从这层意义上讲,“疯癫亚当”三部曲证明科幻小说也许是思考当下和未来能源危机的“最佳体裁”[29]111,因为它用压缩的时空尺度预示了当前能源文化理念指导下人类文明的发展轨道,揭示了人类期待以“永恒动力”驱动现代世界欲望的虚妄性[13]141。当然,在未来的能源文学研究之中,也有待不同体裁的作品重构能源观的现实价值。另外,不管是重读经典,还是分析当下越来越多自觉建构的能源文学作品,都可以发现能源已经嵌入文学想象之中,而建构能源批评、从能源视角“全面重塑已有话语和已有研究对象”是人类认同自己的“能源主体”身份,加深理解能源、权力、文化、环境等内在联系的关键使命。[30]有鉴于此,能源文学创作和能源文学批评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透过文学建构的能源景观,如阿特伍德小说中建构的想象空间,沉浸在石油文化中的读者可以发现建立在石油资源上的社会如同流沙上建造的世界,人类有必要理性地看待当前的人类世生态困境,有必要“理智地追忆石油现代阶段与全球变暖之前的世界” [26]456,并开始“重新栖居世界与重构文化的任务” [26]456,只有这样,人类与其他物种才能真正享有源源不断的生命能源。

注释:

① 尼克·博耶与伊姆雷·子曼在石油叙事研究的基础上于2014年首次提出“能源人文学”的概念,并在后期出版的论文集或专著中进一步阐释该概念,比如子曼与博耶合编的论文集《能源人文学选集》(Energy Humanities: An Anthology)、子曼与其他学者合编的论文集《能源驱动文化:能源环境101条关键词》(Fueling Culture: 101 Words for Energy and Environment)、子曼于2019年出版的专著《石油文化:全球化、文化与能源》(On Petrocultures: Globlization, Culture, and Ener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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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Imre Szeman. Towards a Critical Theory of Energy [C]// Matú Miík,Nada Kujundi’c. Energy Humanities. Current State and Future Directions. Springer, 2020:29.

The Energy Writing in the AnthropoceneOn Margaret Atwood’s MaddAddam Trilogy

Tang Jiann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 Beijing 102200, China)

Abstract: With the emergence of energy humanities, energy has become a new perspective to study literature.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the Anthropocene, an energyoriented analysis of the MaddAddam Trilogy by the Canadia writer Margaret Atwood will be conducted to explore three forms of energy illustrated in the series. First, oil as the dominant fossil fuel is a key source of capital accumulation for the oil imperialism. The widespread use of oil results in global warming, population explosion, and food shortage etc., which prove that the transnational oil capitalism is held accountable for the aggravation of the Anthropocene crisis. Second, though the clean new energy sources such as garboil and solar energy can ameliorate the problems of oil depletion and environmental crisis, the consumerist capitalist system based on the old energy culture prompts the society to waste more resources. Last, to counteract the overwhelming Anthropocene crisis, the return of animate energy such as human and animal labor can acknowledge the subjectivity of the body, resist the influence of consumerism, and promote the establishment of a selfsufficient and diversified reinhabitary community. The alliance of humanity, nonhuman nature, and posthuman serves as a good example of the reinhabitary narrative.

Key words: Margaret Atwood; oil; new energy; animate energy; consumerist capit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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