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籍中石油的地位变迁与文学意象的生成
2022-07-11李杰训丁鹏
李杰训 丁鹏
主持人语:能源文学,是一个很值得期待的研究领域。能源在人类发展中占据着不可替代的特殊位置,是自然与人类、个人与社会、肉体与心灵各种关系的聚焦点,是社会发展状况的棱镜;当下,能源转型、能源危机等问题又格外引人关注,激发广泛的思考。这组笔谈文章是近年来能源文学研究实绩的集中展现,也显示了学界在深度、广度上推进这一研究的努力。李杰训、丁鹏的文章对石油在中国古籍中的出现、作为文学意象的生成进行了细致的文献梳理,将最早的“石油”记录上推到《汉书》,是拓荒的工作,富有开创性。时移事易,当下最新的能源文学形态——网络石油小说,展现出与传统石油小说不同的风神。毛思敏认为此类文学的核心是“权力”,她的文章揭橥了从石油行业扩展到金融领域、辐射到社会各个层面套层结构的权力之网,分析了其中的变与不变以及由此带来的独特阅读体验,是富有新意的“及物”批评,突破了既有石油文学批评的藩篱。阿特伍德的“ 疯癫亚当” 三部曲、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长篇纪实小说《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是能源文学的巨制。唐建南的文章立足人类世的角度对前者进行了研究,认为从石油、清洁能源到生命能源,置身于不同能源时代的人们面临着不同的问题、寻求着不同的解决方法,但焦虑是共同的,在巨大的欲望面前所有的努力都是虚妄。孙大满、蒋婷薇则通过对后者的分析,从自然、社会、精神三个层面揭示以核能为代表的现代能源技术灾难给人类和自然造成的惨痛后果以及随后引发的社会失序和政府公权力信任危机,提醒人们:殷鉴不远,要警钟长鸣。翟莉的文章,是经典作品新读,从能源角度分析英国文学史上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的作品,阐发“火”“老虎”等意象的隐喻含义,揭示了能源的两重性——既孕育着“力与美”、又暗藏着“暴力与毁灭”,这既是能源文学研究的新作,又丰富了经典作家作品的研究。能源文学研究方兴未艾,本次笔谈的几篇文章,对象丰富,视角各异,方法多样,但都共同地给人以新意、深度、力度的冲击。此外,这组文章或许能引起文艺研究界对其中涉及的一些相关问题的关注和兴趣,引发进一步的研討,这正是我们所共同期待的。(主持人:孙书文)
摘要:中国古籍中记载石油始于东汉,迄于清末,两千年间石油的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其地位变迁大体分为三个阶段:五代以前为“石漆”时代,石油仅被作为某地特产而记载,带有一定猎奇性质;五代和宋代为“猛火油”时代,石油上升为重要战略物资,并成为彰显国家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元明清为“石脑油”时代,石油的军事地位下降,医学价值凸显,开始进入普通人生活。与这种地位变迁相应,石油在融入文学的历程中经历了由浅到深的变化:首先是单纯作为咏物对象,进而作为历史的见证,最后参与诗歌意境之营造,逐步发展成为古典文学中的成熟意象。
关键词:古籍;石油;文学;地位变迁;文学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6.2;TE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2)03002507
石油的发现和利用给人类带来了许多便利,具有极重要的价值。世界上有关石油的记载,现在我们能见到的最早的文字是我国东汉著名文学家、史学家班固所著的《汉书》。[1]石油是指气态、液态和固态的烃类混合物,具有天然的产状。石油又分为原油、天然气、天然气液及天然焦油等形式。[2]但习惯上人们多将“石油”作为“原油”的定义来使用,本文坚持这一用法,即石油意指原油,这与班固所记载的“洧水”状的液态石油是一致的。
在石油被中国人记载的两千多年里,人们对石油的认知是不断变化的,在不同阶段,石油的身份和地位都有很大差异。这种不同不仅涉及科技发展、政治变迁等因素,也关联着石油进入文学的过程。一方面,石油进入文学的过程比它进入人们的日常认知缓慢得多,也就是说,石油在文学上的发展相较于人们对它的日常认知具有一定的滞后性;另一方面,人们对于石油认知的发展深刻影响着它进入文学的程度。因此,只有认识到文学上的石油与史学上的石油之关联,才能理清石油融入文学的脉络。
一、古籍中石油地位的发展与演变
(一)“石漆”时代:一种新奇的物产
在中国古代,人们很早就发现了石油,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汉书》。《汉书·地理志》:“高奴,有洧水,可燃。”[3]高奴县在今陕西延安一带。因洧水中含有石油成分,故可以燃烧,此时这种物质还没有名字。到了西晋,它才有了名字,被唤作“石漆”。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引用西晋张华《博物志》中关于此物的记述:
《博物志》称酒泉延寿县南山出泉水,大如莒,注地为沟,水有肥如肉汁,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然极明,与膏无异,膏车及水碓缸甚佳,彼方人谓之石漆。水肥亦所在有之,非止高奴县洧水也。 [4]
除《水经注》外,唐初李贤注《后汉书》、徐坚等人编《初学记》也引用了《博物志》的这条记载。可惜《博物志》后来散佚,今天所见到的辑本《博物志》中并无此条。由此可知,直到唐代,人们对石油这种物质的认识并没有加深,提起它依然要靠引用几百年前的《博物志》,而且也只有这一部著作可引用,对它的称呼仍然沿用西晋时当地人的叫法。但是“石漆”这个名字也并不是在张华《博物志》之后就确定下来了,中间有个反复不定的过程,如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又称其为“水肥”,唐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志》中称其为“石脂水”,直到唐末,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径直称其为“石漆”[5],也不再提及《博物志》,应该就在此时,人们就“石漆”这个名称达成了一致,并且一直沿用到北宋。
这是石油为人们所认识的初期,名字在不断变化中趋向稳定,其用途还相对单一,大体有照明、涂抹皮质酒囊、润滑车或水碓缸等几项,基本属于生活日用范畴,流行范围也仅局限于产地。从对它的描述来看,“如肉汁”“如凝膏”都是在借助他物来描述其性状,这显示出人们对石油这种物产还有一种生疏感,甚至最后达成一致的名字“石漆”,也是借助另外两种物质的性状来描述它。直到唐末,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还把它列入“物异”条,即把它当作一种少见的物产,这说明当时普通人的认知和石油之间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二)“猛火油”时代:军事、权力的象征
随着人们对石油认识的加深,石油的应用范围逐渐扩大,南北朝时期它开始被用于军事。
石脂水,在县东南一百八十里,泉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明,水上有黑脂,人以草盝取用,涂鸱夷酒囊及膏车。周武帝宣政中,突厥围酒泉,取此脂燃火,焚其攻具,得水愈明,酒泉赖以获济。(《元和郡县志》卷四十陇右道下“玉门县”条下)[6]
这一条是李吉甫《元和郡县志》中关于石油的记载,“石脂水”即石油,北周用它焚烧突厥人的武器,从而保卫了酒泉。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无将石油用于战争的记载,直到五代十国时期,石油的军事价值才被发掘,在战争中得到广泛运用。其后,不论是吴越攻吴,宋灭南唐,还是宋抵御辽金,石油均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此时石油已上升为一种能够左右军事局面和历史走向的重要物资。
(贞明三年)吴王遣使遗契丹主以猛火油,曰:“攻城,以此油然火焚楼橹,敌以水沃之,火愈炽。”契丹主大喜,即选骑三万欲攻幽州。(《资治通鉴》卷二六九)[7]8934
“猛火油”是石油的别称。据《资治通鉴》记载,后梁贞明三年(917),吴王遣使赠送契丹猛火油,吴王此举意在结交拉拢契丹,以牵制中原后梁政权。彼时,吴国政权为权臣徐闻所把持,赠猛火油之举未必不出自徐闻授意。20年后,徐闻之养子徐知诰废吴帝,自立南唐,徐知诰复名李昪,即南唐烈祖。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南唐政权维持了近40年后,在最后致其灭亡的虎蹲洲一役中,正是这“猛火油”发挥了关键作用。
(宋开宝八年)王师问罪,后主召令赟赴难。……令赟先创巨舟,实葭苇,灌膏油,欲顺风纵火,谓之“火油机”。至此势蹙,乃以火油机前拒,而反风回煽,自焚大筏。水陆诸军不战而溃,令赟投火死,粮器俱焚,烟熖不绝者浃日。自是金陵绝无外援,以至于亡。(《南唐书·朱令赟》)[8]
在这场直接导致南唐覆亡的战役中,南唐将军朱令赟决定使用石油进行火攻,却不料风向转变,火势反煽,遂吞灭了自己的军队,令都城金陵无外援,以至国家灭亡。南唐史温的《钓矶立谈》、北宋龙衮的《江南野史》及南宋陆游的《南唐书》都记载了这场战役,只不过各书对石油的称呼不同,《钓矶立谈》称“急火油”,《江南野史》和陆游《南唐书》均称“火油”,马令《南唐书》则称“膏油”。不论是哪种称呼,都与“石漆”的中规中矩不同,这几个带有强烈战争色彩的名称昭示了石油军事地位的上升。
或许宋在灭南唐的过程中目睹了石油的巨大威力,又加之宋代边境不宁,终宋之世石油始终是国家的重要战略物资。北宋建立六十年后,曾公亮和丁度奉敕编纂兵书《武经总要》,其中记载了一种名叫“猛火油柜”的火器[9],这是最早专门研发的使用石油的守城武器,威力巨大。为了供应这种武器所需,北宋甚至设置了专门的石油生产车间。据北宋王得臣《麈史》引宋敏求《东京记》记载,当时都城开封设有“广备攻城作”,后改为“东西广备隶军器监”,该军器监下设十一个车间,其中就有一个猛火油车间,专门加工军用石油。[10]
西北边城防城库,皆掘地作大池,纵横丈余,以蓄猛火油。不阅月,池上皆赤黄,又别为池而徙焉,不如是,则火自屋柱延烧矣。猛火油者,闻出于高丽之东数千里,日初出之时,因盛夏日力烘石极热,则出液,他物遇之即為火,唯真琉璃器可贮之。中山府治西有大陂池,郡人呼为海子,余犹记郡师就之以按水战,试猛火油。池之别岸为虏人营垒,用油者以油涓滴自火焰中过,则烈焰邃发,顷刻虏营净尽。油之余力入水,藻荇俱尽,鱼鳖遇之皆死。[11]
这是南宋康与之在笔记小说《昨梦录》中记叙的北宋边防,在西北边防城市,挖掘大池储存石油,并在湖中演习使用石油火攻。可见当时石油确已成为重要军事物资,它的流行程度也可以从吴处厚的《青箱杂记》记载中得到佐证。
景德中,河朔举人皆以防城得官,而范昭作状元,张存、任并虽事业荒疏,亦皆被泽。时有无名子嘲曰:“张存解放旋风炮,任并能烧猛火油。”存后仕尚书,并亦仕至屯田员外郎,知要州卒。 [12]
无名子代表的是普通民众这个群体,他竟能把“旋风炮”“猛火油”如此自然地编入顺口溜,并且具有一定的趣味性,这显示了石油在宋代的知名度之高,石油成为防城必需似乎成为普通人的常识。
石油在军事中发挥着如此重要的作用,关系着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其地位举足轻重,但并未见此时国内开采石油的记载,倒是留下很多外国向中国进贡石油的记录。《吴越备史》卷三记吴越攻吴时曾利用石油火攻,还记下了这些石油的产地:“火油得之海南大食国,以铁筒发之,水沃其焰弥盛。”[13]元代胡三省注引《南蕃志》曰:“猛火油出占城国,蛮人水战,用之以焚敌舟。”[7]8934
从北周到宋代,正史明确记载的先后有占城国、三佛齐国、层檀国等周边国家向中国进贡“猛火油”。
占城,在西南海上……显德五年,其国王因德漫遣使者莆诃散来,贡猛火油八十四瓶、蔷薇水十五瓶……猛火油以洒物,得水则出火。(《新五代史》四夷附录第三)[14]
三佛齐国,盖南蛮之别种,与占城为邻,居真腊、阇婆之间……开宝四年,遣使李何末以水晶、火油来贡。(《宋史·列传·外国五》)[15]
(熙宁四年)七月五日,层檀国遣使层加尼、防援官那萨奉表,贡真珠、龙脑、乳香、琉璃器、白龙黑龙涎香、猛火油、药物。[16]
这些行为反映了周边国家向中国的臣服,反映了中华文化对周边国家的辐射力,即便是面对辽、夏、金的威胁,中国对外仍然有着巨大影响力。
(三)“石脑油”时代:走入普通人生活
宋代以后,石油逐渐退出了军事防御之用。元明清三代典籍中,很少见到石油用于战争的记录,部分典籍会涉及石油,不过都是引述宋代及其以前的典籍或关于外国将石油用于水战的记录。其中原因,或许是因为宋代用猛火油来对付的辽、金、元此时已成为一个整体,统一为一个庞大帝国,且周边国家实力远在中国之下,不敢来犯,战争的机会减少了。不像宋代,周边有势力相当的几个政权并立,随时面临战争威胁,必须借助石油才能保护国家安全。《四库全书》中评康与之《昨梦录》的这条记载,清晰表露了明清时代石油军事地位的下降。
其西北边城贮猛火油事,《辽史》先有是说,然疑皆传闻附会。终辽、宋之世,均未闻用此油火攻致胜,且所产之地在高丽东,高丽去中国至近,亦不闻产此异物也。 [17]
前文所引《昨梦录》记西北边城贮猛火油事,四库馆臣指其为传闻附会,且言“终辽、宋之世,均未闻用此油火攻致胜”,这足以表明在当时石油用于战争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博学的四库馆臣对此也已颇为陌生。
石油在战争中地位的下降,从元代就开始了。元代有两条文献颇值得玩味。
石油:在宜君县西二十里姚曲村,石井中汲水,澄而取之,气虽臭,而味可疗驼马羊牛疥癣。 [18]
这条记载出自《大元一统志》,作为元代官修地理总志,记载关于郦州宜君县的土产“石油”的信息异常简单。既不像“石漆”时代,人们努力借助他物来描述石油的性状,显示出一种初识的陌生感;也不像“猛火油”时代,人们极力强调其军事功能,将其上升为国家实力的象征。这种干净利落的描述显示出,石油对元人来说不再陌生,它很自然地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并且具有医疗功能,或者说正是因为人们能够将其当作药物,所以对它不再陌生。在这里,石油的军事意味完全被剥离了,日用功能逐渐凸显。
酒有翠涛饮、露囊饮、琼华汁、玉团春、石凉春、葡萄春、凤子脑、蔷薇露、绿膏浆。酪有杏花酸、脆枣酸、润肠酸、苦苏浆。盐有水晶盐、荟霜盐、五色盐。酱有蚁子酱、鹤顶酱、提苏酱。油有苏合油、片脑油、腽肭脐油、猛火油。 [19]
这条记载出自陶宗仪的《元氏掖庭记》。《元氏掖庭记》专门记载元代宫廷女子生活,风格香艳,清代曾被收入《香艳丛书》。在这条记载中,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猛火油,此时侧身于宫廷女子的精美化妆品之列,这种暴烈与柔美的前后对比令人错愕。
沿着这条道路发展,明清时代石油终于从战争的神坛上跌落,进入寻常百姓的生活,成为医家常用的“石脑油”。实际上,宋代医家便发现了石油的药用价值,如北宋寇宗奭《本草衍义》记载:“疟家或用,才过剂,则吐泻兼作,须浓研绿豆汁,仍兼冷水饮,得石脑油即伏。”[20]这是用石油来治疟疾。宋太医院编《圣济总录》:“治小儿急惊搐搦。青金丸方:龙脑、腻粉、青黛、乳香、天南星各一钱,铅白霜、粉霜、淀粉各半钱,蝎梢微炒,天浆子各七枚,右一十味,捣研为末,石脑油和成剂,旋丸如黑豆大。每服一丸,至二丸,量大小加减,并薄荷水化下。”[21]这是用石油和其他中药合成丸剂,治疗小儿惊吓。
宋代记载“石脑油”的医书不少,但彼时它的治病功效始终是被“猛火油”的战斗作用遮蔽了。而到了明清时期,作为“猛火油”的石油地位下降,作为“石脑油”的石油则逐渐凸显,成为医家必识药物,被更多的医书记载,其中以李时珍《本草纲目》为代表。
石脑油 【释名】石油(《纲目》)、石漆(《拾遗》)、猛火油、雄黄油、硫黄油(《纲目》)。【主治】小儿惊风,化涎,可和诸药作丸散(嘉祐)。涂疮癣虫癞,治针、箭入肉药中用之。(时珍)。【发明】时珍曰:石油气味与雄、硫同,故杀虫治疮。其性走窜,诸器皆渗,惟瓷器、琉璃不漏。故钱乙治小儿惊热膈实,呕吐痰涎,银液丸中,用和水银、轻粉、龙脑、蝎尾、白附子诸药为丸,不但取其化痰,亦取其能透经络、走关窍也。(《本草纲目·石部第九卷》金石之三)[22]570-571
在《本草纲目》中,“石脑油”是作为一个条目名称列出的,而“石油”“猛火油”只是它的别称。李时珍追述人们对石油的认识史,引《博物志》《酉阳杂俎》《昨梦录》诸书,最后总结道“此数说,皆石脑油也。”[22]570亦可见在当时,作为医用的“石脑油”是石油最常见的叫法。
到了清代,关于石油可以治病的记载就更多了,并且扩大到日用范围。沈宗敬《御定骈字类编》卷四十二:“石油,自石中流出,每岁后,居民取之,可以燃灯、疗疮。”[23]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卷二:“石脑油,出陕西延安榆州等处,乃石中流出,土人取之。……常中丞《宦游笔记》:‘西陲赤金卫东南一百五十里,有石油泉,油生水面如肥脂,色黑,气臭,土人多取以燃灯,极明。可抵松膏,或云可治疮癣。’……治白秃堆灰,俗名狗屎,蜡梨疮剃头,以此油涂上,立瘥。又治顽癣风癞恶疥。”[24]从这两条文献来看,这一时期石油与普通百姓的距离更近了,百姓日常取用石油,用来点灯、治疮、治癣。这时,石油已经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常见之物。这一点很重要,这就使得人们能够近距离观察它,为其融入文学世界创造了先决条件。
二、石油之文学意象的显现与形成
石油进入文学的过程是缓慢的,并且与上文所述石油地位的变迁相契合。在石漆时代,古人笔记中尚且将其作为一种新奇物质对待,也就谈不上文人围绕它进行创作,甚至大多数文人见都没见过这种物质。而到了猛火油时代,石油的地位急剧上升,影响力扩大,文人也开始关注到它,将其写入文学作品,不过这时文人只是单纯地把它当作咏物对象,作品的文学意味并不强。而到了石脑油时代,随着石油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生活中的常见物质,文人很自然地将其写入诗歌,这时,石油开始参与诗境的营造,作品的文学意味便浓了。在古代,石油进入文学的过程是漫长的,但在其“粉墨登场”之后也未能保持多久,因为此时已是清末,古典诗歌的发展已经接近尾声。
(一)石油单纯作为咏物对象
石油早在汉代即为人所识,但一直未能成为诗人关注的对象;在浩如烟海的唐代诗歌里,找不到石油的影子;一直到北宋,才有了第一首与石油相关的诗歌。只是今天已看不到这首诗的全貌,只有两个残句被陆游记錄了下来。
宋白《石烛诗》云:“但喜明如蜡,何嫌色似翳”。烛出延安,予在南郑数见之。其坚如石,照席极明。亦有泪如蜡,而烟浓,能熏污帷幕衣服,故西人亦不贵之。 [25]
虽然不能看到全诗,但这两个残句也足以使人感受到诗人初次面对石烛时产生的新奇感,以至于他一定要把前人从没写过的这种物品写进诗里。诗人关注的是石烛的颜色、质地和亮度,是将其作为一个审美对象来看的,并非仅仅将其视作一种照明工具而以一种完全功利的眼光去审视它,否则也没有必要将之写进诗里。这石烛“色似翳”“明如蜡”“坚如石”,其颜色、光芒、质地都是十分纯粹,纯粹的东西特别能吸引诗人。
跟今天相比,当时的照明条件不好,石烛的光芒带给当时人的感受远比我们今天能想象到的要强烈得多,与这烛光相联系的,也许是诗人的一场安静夜读,也许是文人们的一场风流聚会,不论是哪种,都足以触动诗人,使他捕捉到那层隐而未发的诗意。可惜,这首诗只剩了两个残句,我们体会不到整首诗所具有的那种完满意境。单就这两个句子来看,它更像低层次的咏物诗。上乘的咏物诗是蕴含了作者的寄托的,低层次的咏物诗只是为了咏物而咏物,只重形似。这两个句子更多的是向读者描述石烛的光芒和颜色,虽然也隐约透露出一丝微弱的诗意,但离意境的创造还很远。此外,“但”“何”两个虚词的运用,给诗句增添了一种议论的味道,已经初步体现出宋诗的风格。不论如何,这首诗总算是将石油纳入了文学的范畴,从此石油不再只是出现在笔记中,而是开始作为一种意象逐渐融入古典诗歌。
至于石烛是何物,陆游说得很清楚,“其坚如石”,则“石烛”是一种固体,有坚硬的质地。由此可知,石烛应为固体,是石油经过加工之后的产物。石烛在陆游的时代并不是稀罕之物,他说“予在南郑数见之”“西人亦不贵之”,可见石烛在当时是颇为廉价而流行的。但是到了明代,人们就搞不清石烛为何物了,常把石烛和石油混为一谈。如杨慎称:“石烛,一名水肥,一名石脂,一名石液,今之延安石油也。可熏烟为墨。唐人延州诗有‘石烟多于洛阳尘’之句。” [26]本来杨慎是很重视训诂注经的,但却由于缺乏认真考证,竟将石烛和石油混淆,并在引用“石烟多于洛阳尘”一句时,错将北宋时期沈括的诗句误为“唐人延州诗”,且错将“似”字误为“于”字。陈元龙《格致镜原》引《事物绀珠》:“石油,延州石中流出,可燃灯。又名水肥、石脂、石液、石烛。” [27]两人都把固态的石烛当成了液态的石油。可见,石烛在明代大概不甚流行,以至这些博学的学者都未曾听闻。这大概跟石烛“烟浓,能熏污帷幕衣服”的缺点有关。
在古代文学典籍中,少有的一首完整的石油诗,作者是北宋著名科学家沈括,他将这首诗保存在他的笔记《梦溪笔谈》中,题目是《延州诗》。因为他当时在延州为官,也就关注到了那里的物产——石油。
二郎山下雪纷纷,旋卓穹庐学塞人。化尽素衣冬未老,石烟多似洛阳尘。[28]
这里的“石烟”,就是石油燃烧产生的烟雾,沈括曾收集此烟制墨,比松墨效果还好,并为其命名曰“延川石液”。对于此事,苏轼亦有记载:“沈存中帅鄜延,以石烛作墨,坚重而黑,在松烟之上。” [29]
沈括的这首诗,应该是现存最早的一首完整的石油诗,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是其在艺术上平淡无奇,只是记录了一种地方风情,这种风情因为不同于中土的民居和物产而让诗人感到新鲜,新鲜到他并不满足于只在笔记中记录下来,还要为其作诗,将其歌咏一番,也只是接近于低层次的咏物诗,还谈不上动人的力量。究其原因,石油入诗的历史还太短,数量也太少,诗人面对这种新鲜物质时,感受还是停留在表层,虽然采用了诗的形式,却仍是笔记的内核,是记录,而非贴近的描写。也就是说,这时诗歌中的石油更偏向于一种“物象”,而非“意象”。还需经过漫长时间,石油才能自然地置身于古典诗歌中,成为一种比较自然的意象。
(二)石油作为历史见证
以上两首石油诗之后,很少再有诗人关注到石油。南宋抗金将领赵万年有一首长诗《却敌凯歌》,诗中用了大量篇幅描写宋人的守城防御:“城头四隅密分布,整饬器具严堤防。火油金汁罗炮座,讬叉擂木森旗枪。睥睨楼橹排万弩,铧车克敌皆蹶张。一朝步驰如云集,前催草牛负土囊……”[30]这里所说的“火油”,即宋人守城必备物资“猛火油”。赵万年亲自参与抗金事业,置身战场最前线,自然目睹过守城场景,诗中所描写的景象应该是得自亲身经历。在赵万年之前,两宋还有一位抗金名臣李纲,著有编年体史书《靖康传信录》,这部书就记载了守城防御场面:“自车驾御楼之后,方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备御,每壁用正兵二千余人,而保甲居民厢军之属不与焉。修楼橹,挂毡幕,安砲坐,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凡防守之具,无不毕备。” [31]赵诗所写与李纲所记是相当吻合的,也可以说是“以诗证史”了。
清代诗人史梦兰曾作《全史宫词》,其中有一首写辽代:“战胜何须猛火油,属珊曾记避青牛。先皇地下谁传语,风雨惊心壮士楼。”[32]这首诗背后的典故即前面所讲吴主赠契丹主猛火油一事。在这首诗中,“猛火油”同样是用于战争,影响着当时各国之间的关系走向。
正因在现实中,石油已经不再是引发诗人新奇感的一种物品,而上升为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它在诗歌中的身份就发生了相应的变化。石油不再被诗人单纯作为咏物对象,而是化身为一种道具或是一种背景,用来还原一个特定时期的历史场面。读者借由“石油”这一物象,便能大体勾勒出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国家间的紧张形势。也就是说,这一时期的石油诗歌,其史学价值是大于文学价值的。
(三)石油参与诗境营造
到了明清时期,石油的军事意义逐渐被剥离,它开始走入普通人的生活。这种距离的拉近使诗人得以更好地观察它、表现它。就在这一时期,诗歌中的“石油”完成了从“物象”到“意象”的转变,开始真正融入中国的古典诗歌,成为众多文学意象中的一份子。明代诗人陈鸣鹤有一首七律《送人之缅甸》。
万里从军天尽头,身无七尺不禁愁。蚃乡短信题金叶,山店孤灯点石油。青布绾头騎象女,白檀涂面射狼酋。莫言年少轻离别,一夜金沙满鬓秋。
明代以前关于石油产地的记载,多集中在高奴县、延寿县、占城国等地,缅甸产石油不见记载。而到了明代,缅甸产石油则广为人知。如李时珍《本草纲目》:“石油所出不一,出陕之肃州、鄜州、延州、延长,广之南雄以及缅甸者,自石岩流出,与泉水相杂,汪汪而出,肥如肉汁。” [22]570宋濂《遵生八笺》:“石油出缅甸,石缝中流出,臭恶不可闻。”[33]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二“脂流”条:“时珍以为石脑油,一曰硫黄油,今云南、缅甸、广之南雄皆有之。”[34]这反映了明代对外交流的扩大与明人见闻的增长。
在宋代的两首石油诗中,石油是被单独拿出来书写的,看不出它与其他事物之间的联系,是一种孤立的物象,也还谈不上诗的意境,不能引发读者的情感波动。而在这首《送人之缅甸》中,石油不再被当作一件特殊物品加以记录,它的出现是十分自然的,好像就是生活中的常见之物,与“金叶”“青布”“白檀”“骑象女”“射狼酋”等众多意象元素一起构建起诗人对异域生活的想象,营造出一种新鲜、孤寂和刺激相混的感觉,这种感觉充满了文学意味,是之前两首石油诗中所没有的。这显示了石油在进入文学的道路上又推进了一步。
这种进步在清代诗人黄遵宪的长篇叙事诗《番客篇》中同样有所体现。黄遵宪于光绪十七年(1891)出任新加坡总领事,在此期间他写了《番客篇》,这首长达2 500字的五言诗以华侨婚礼为背景,记述了南洋华侨的生活风习。作者用了不小的篇幅来刻画宾客的喧腾之状:
醉呼解酲酒,渴取冰齿浆。饮酪拣灌顶,烹茶试头网。吹烟出烟叶,消食分槟榔。旧藏淡巴菰,其味如詹唐。倾壶挑鼻烟,来自大西洋。一灯阿芙蓉,吹气何芬芳。分光然石油,次第辉银钅工。 [35]
在这些生动的诗句里,一个意象接一个意象跳跃而出,极其自然,又极具节奏感,像极了在场宾客跃动的热情,一幅活泼、生动、极具热带风情的画面便由此勾勒出来。“分光然石油,次第辉银钅工”,在这个句子里,石油不再是污染人衣的石烛,也不是让人胆战心惊的猛火油,它光明、温暖,将婚礼现场照耀得熠熠生辉。在这里,石油对于意境营造的作用是非常明显的。
至此,石油融入文学的过程已基本完成,它已成为古典诗歌中的一个普通意象。可以设想,如果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没有中断,石油必将沿着陈鸣鹤、黄遵宪开辟的道路,成为像水、月、梅、柳一样的古典诗词中的常见意象,在古典文学中焕发光彩。但此时已经是清末,没过多久,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便将终结,代之而起的是白话文学。与此同时,中国的工业化也开始起步,石油的经济、政治地位越来越高,促成中国的石油工业从无到有、迅速发展。高速发展的石油工业需要大批人才,这些人才在与石油的接触中有了不同于以往时代的感触,在此基础上便诞生了新时期的石油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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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atus Transformation and Image Generation of Petroleum in Chinese Ancient Books
LI Jiexun1,2, DING Peng2
(1.Gem Flower Home Investment Management Co., Ltd, Haidian, Beijing 100088;
2.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 (East China),Qingdao 266580,Shandong China )
Abstract: Petroleum was first recorded in ancient Chinese books since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persisted until the late Qing Dynasty, witnessing a 2000year status transformation. The status change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 the era of "stone lacquer" before the Five Dynasties recorded merely as a local specialty for novelty purposes; the era of "fierce fire oil" during the Five Dynasties and Song Dynasty, a substance of strategic importance and a symbol of national power and status and the era of "naphtha"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ith its military status declining, its medical value prominent, hence part of ordinary life. Corresponding to this status transformation, petroleum has witnessed gradual integration into literature from the superficial level to the deeprooted. Petroleum was initially described as a mere object of expression, later became a witness of history, and was finally evolved into a ripe image in Chinese classics for constructing the poetic artistic conception.
Key words: ancient Chinese books; petroleum; literature; status transformation; literary signific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