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必有意,意必吉祥—浅论中国博古开光瓷及外销瓷与伊万里瓷器之联系
2022-07-08张思敏
本文通过对17—18世纪中国博古开光瓷器、克拉克瓷、伊万里瓷中博古开光图像的布局特点、绘瓷手法、文化内涵等的梳理对比研究,阐述中国瓷器中的“博古开光图”如何与世界瓷文化产生独特的碰撞交流,对发掘博古图像背后的文化思想有着重要的意义,同时能够展现特定时期内的社会状况,有以小见大的研究意义。
一、中国陶瓷藏品中的博古开光样式
“博古图”,广义上来说是一种绘制出古代器物造型及纹饰的绘画,金石玉器搭配果品花卉做以装饰较为常见,观之不俗,品味儒雅。北宋徽宗曾命王黼编纂绘制宣和殿所藏商代至唐的金石古物,命名为《宣和博古图》(如图1)。瓷器上绘有的文房摆设、觚、鼎、尊、暗八仙、如意、贡果等具有吉祥寓意的图案都可以叫作博古纹。晚明时期文人雅趣之风极为流行,慕古情愫在文人阶层中发酵,书房案牍之上通常摆放插有新鲜花卉的花瓶、觚、尊等器物,故而晚明瓷器画片中常见这类博古图,簇簇大开大放,呈枝繁叶茂之势的花卉图案夹杂博古器物组合出现,这一简单雅致的组合使得文房之内色调浓淡相宜,小的博古器物也可供主人时时把玩品鉴,体现出当时文人的审美水平以及文化素养。博古图也常常与龙凤、仙鹤、鸳鸯等吉祥神兽组合出现,此类寓意吉祥的图案画片也颇为流行。瓷器中的“开光”是指在瓷器中绘出边框,并在边框内画以花卉、山水、楼阁、人物、博古器物、吉祥纹等。较早可见于吉州窑开创的独特的釉下彩绘手法,流畅的手法绘制出双钩线条边框,外部大片面积绘制卷草纹及缠枝纹等,内部则绘以简单明朗的博古器物、动物等图案。疏密有致,繁简交叠,以独特的纹饰及空间对比给人一种很好的审美体验,对后世的瓷器纹饰设计产生了非常直接的影响。故而“博古”与“开光”二者互相配合且互相成就,文人意趣搭配极强的装饰物,成为一种时尚。这一时期,文人雅士和上流阶层人士常常将古玩收藏作为一种不争名逐利、避开尘俗喧嚣的途径,而这个阶级的审美则必然带动同时期整个社会的审美走向,使得博古纹成了较为高端群体的审美爱好,因此带来十分广泛的影响,博古开光纹自然成为17世纪陶瓷装饰中非常流行的纹样。系统研究明末清初博古开光纹的艺术特征和文化内涵,对于中国瓷文化中吉祥寓意的理解是非常有帮助的,同时也有助于理解同时期欧洲外销瓷的设计思路和日本伊万里瓷的文化内涵。以小见大,以点见面,世界文化之间的互相借鉴和传承跃然瓷上。
图1 《宣和博古图》
二、“外销瓷——克拉克瓷”的历史背景与渊源
中国瓷文化历史悠久,各个时期的陶瓷制品和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如唐朝颇具代表的三彩、胡人陶俑等陶瓷制品的形制大多栩栩如生,色调斑斓艳丽,可反映当时高度对外开放、兼容并包的社会环境。至宋朝演变成为“柴官哥汝定钧”这类圆润柔和、色调清雅不浮夸的瓷器,体现出当时社会不骄不躁、与世无争的社会风向。元朝青花瓷的发展则尤为兴盛,大量元青花瓷器藏品的出现,可看出元青花瓷大多器物体型较大,青花钴料的技法运用已经相当纯熟,在军罐、梅瓶这类器型瓶身常常可见花果纹、吉祥纹、麒麟神兽纹以及各类人物故事纹,这类题材常见于著名历史人物神话故事,显然它与元朝话本小说及戏剧的发展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足见文学艺术对瓷器纹饰画片影响之深厚,元青花瓷的迅速发展促进明清时期瓷器发展达到顶峰。得益于明清时期中国政治、文化、经济等各方面的高速发展,瓷文化也随之蓬勃兴盛,明朝景德镇陶瓷工匠娴熟运用钴料,景德镇瓷占据了半壁江山,结束了各个时期百花齐放的瓷器发展状况,形成了一家独大的局面。从政治上来说,明朝有着严密严谨的政治秩序。从经济文化上来说,这一时期的经济与文化高度协同繁荣发展。从技艺上来说,明朝工匠们吸取了前朝经验,精益求精,瓷器精品层出不穷、技艺精湛、美轮美奂。
明朝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享誉中外的克拉克瓷器(如图2、图3、图4)就此开始了外销之路。早期外销瓷器型设计体积较大,是由西方人的生活和饮食习惯而决定的。这类瓷器与国内畅销的各类瓷器有着一定的审美差异,盘类器型多有宽边阔口的特点,秉承明代瓷器多用缠枝纹、卷草纹进行装饰的艺术特点,纹饰分隔也多采用明青花中常见的开光形式,主体纹饰则多见佛教、道教吉祥图以及山水、人物、花果等。永乐、宣德年间郑和七下西洋,随行会携带大量的陶瓷艺术品。中国陶瓷深受世界各国人民喜爱,成为当时的畅销品。伴随着中国瓷器成为国外爆款热门品种,很多外国商人将中国陶瓷作为收藏的对象,订单大量涌入中国市场,瓷器商人将中国库存瓷器贩卖至东印度公司亚洲交易据点——巴达维亚(今雅加达),但是以这种形式产生交易和运输的瓷器供应链并不稳定,在装饰纹样方面也难以满足欧洲市场需求。此后,作为当时面向国际最大的瓷器商——东印度公司为了将中国陶瓷贩卖给西方国家,则以向中国下订单的形式定制出符合西方审美和生活需要的瓷器,大量仿制欧洲社会生活中已经存在的器型开始烧造类似的瓷器,如盐瓶、烛台、啤酒杯、双耳碗等。由此可见,外销瓷简而言之就是贴近西方人的生活习惯而专门设计的一类瓷器,在推陈出新的过程中不断进行中式审美和西式审美的融合,进而创造出全新的瓷绘风格。此类器物在生活上更加贴近西方常见器型,与中国传统瓷器器型有着明显的差异,在欧美现存的一些馆藏瓷器中,细观其形制造型,可以推断出当时东印度公司有可能提供具体的图纸和样本作为参考,向中国定制符合欧洲审美以及生活方式的外销瓷。中国的陶瓷匠人在烧造这类器型时,尽管模仿了其形,纹饰上依旧可见中国古代传统吉祥图案的印记。
图2 明晚期青花外销博古开光花瓶纹盘
图3 明晚期景德镇窑古染付博古开光花瓶纹盘
图4 清初青花外销博古开光花瓶纹盘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在器型和纹饰上,东印度公司对外销克拉克瓷器有着特定的要求,要求尽量贴近欧洲传统器物以及欧洲人的生活方式,但欧洲社会依旧对中华传统文化保留着极高的热情和好感。在1635年的一封信中曾提到,“我们希望在纹饰选择上加入更多的中国元素,诸如中国人、山川河流、美妙的风景、船舶、鸟兽等这些中国特色,而现在输送到巴达维亚的器皿上所绘制的欧洲传统风俗画纹饰等则可免去。这些题材不如中国元素的题材新奇有趣,这卖不上一个好价格”。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明代中期,中国陶瓷匠人们曾经根据荷兰的要求针对性地绘制这类定制款克拉克瓷,但是纯粹使用欧洲纹饰并不能满足西方社会对中国古代东方文明的好奇心和神秘感的探索需求,富有中国特色的传统纹饰配合西方器型,更符合市场需要。针对这一点,一方面融合了中式审美,一方面结合了西方审美,博古开光这种绘瓷形式更受市场的青睐。在大量外销瓷中,不乏精美的优秀作品出现。由此可见,古代中国陶瓷工匠的匠心独运和当时中西方文化交流融合之深刻,在吸收、借鉴、融合多种西方工艺品艺术特点的同时,设计烧造出独特精巧的外销瓷,在陶瓷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中国瓷器不仅完成了贸易输出,还承担了传播中华文化和高超的中国工艺的重任。瓷器作为一个独特的文化载体,承载着世界各个国家的人民对美好的物质生活以及精神生活的追求,不同种族、不同肤色和不同文化的人群在审美情趣上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和融合。中国瓷文化吸收了西方器物器型的特点,西方社会感受到了深邃厚重的中华文化,良好的交流融合进一步加快了文化全球化、经济全球化的进程。
三、日本伊万里瓷器中的博古开光样式
受各种因素影响,从中国进口克拉克瓷并销往海外的贸易之路受到很大冲击,荷兰瓷商的海运贸易大受损失,加上清政府的海禁政策,使得克拉克瓷器无法销往海外。故而荷兰东印度公司意欲将贸易目标转投日本,自此后日本收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大量订单,在初期生产外销至欧洲的瓷器时,日本是以仿制中国景德镇窑生产的克拉克瓷为主。由于当时克拉克瓷中有大量的博古图像,所以伊万里瓷器中也出现了博古图像,为本文后续说明日本伊万里瓷中博古图像的由来提供了论据。
日本是位于太平洋西北部的一个岛国,邻国有中国、朝鲜和俄罗斯等,地形呈现南北向的狭长状态,四面环海,国土面积狭小,气温跨度大,各类资源分布不均衡,这种独特的环境造就了日本十分特殊的文化特质。一方面,日本人强调对自然的敬畏与尊重,寻求不被外物所扰的精神状态,形成了其独特的审美文化,注重侘寂、物哀等颇具辩证意味的审美体验与哲学思想。另一方面,日本毗邻中国,深深受到中华文化的影响,日本从中国东汉时期便开始不断派遣使节远赴中国进行深造,故而日本文化中深深融合了中国传统儒家思想与禅佛文化。
依据前文所述,中国明代晚期文人意趣之风昌隆,博古开光图案因其符合时代审美故而在上流社会十分盛行,其特点为博古图案占据瓷器画面的最中心位置,而外销瓷大部分器物为大尺寸的碗盘等,十分适合这类圆形开光博古图案的绘制,这类纹饰也深受欧洲上流社会的认可,而开光也并非全为圆形开光,其依据器物本身的造型进行设计,在平视的视觉角度内开光图案保持着完美的轴对称则更适宜,如将军罐等器物的开光图案即为符合其造型特点的莲瓣开光,莲瓣造型与将军罐 “宽肩窄足”的特点相一致,符合审美的一致性。日本早期“芙蓉手”式样瓷器(如图5)即为仿制中国明代晚期克拉克瓷,在荷兰商人的要求之下,“芙蓉手”瓷器在图像构成形式、图像风格内容、制瓷工艺、绘瓷手法方面,均与明晚期克拉克瓷十分接近,几乎可以乱真。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中华文化对整个东亚乃至世界文化的影响,开光形式与博古图案相结合的风格在日本瓷器工匠的手中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和延续。梳理早期日本伊万里瓷器,可以看出初期的“芙蓉手”瓷器在绘制技法和烧造工艺上略显生疏,青花发色暗淡且不均匀,釉色也无莹润之感,细看还有微小开片,并无明清时期景德镇窑青花瓷中的浓淡相宜的层次之感。反观后期“芙蓉手”瓷器,主体部位的博古器物与开光部位的勾勒线条处理得更为精致,使用熟练的分水的手法进行钴料罩染,绘制技法与烧造工艺逐步提升,白瓷莹润,青瓷淡雅,十分和谐,这一重大的变化为后期的“金襕手”瓷器(如图6)打下了深厚的基础。至清康熙年间,中国瓷器已经达到另一高峰,令世界瞩目。其中,康熙年间的青花五彩熠熠生辉,景德镇瓷匠将描金技艺与五彩技法完美结合并精益求精,这一类瓷器深受海外人士喜爱,并流传至日本,故而类似风格的瓷器在日本开始出现,“金襕手”瓷器于日本元禄年间创烧成功。欧洲盛行柔美精致的洛可可风格,以其绚丽斑斓、富丽堂皇的艺术风格深受欧洲人的喜欢,康熙五彩瓷与洛可可艺术风格的高度发展,两种审美相契合,形成了“金襕手”独特的艺术风格。“金襕手”式样瓷器从画片题材上来说与“芙蓉手”瓷器并无较大区别,但是绘制手法和烧造工艺却有很大不同。“金襕手”瓷器在瓷土坯胎上先使用钴料勾线染付,罩透明釉高温烧造成瓷,然后用红釉彩绘,金釉勾勒,二次进行低温烧造。故而整件器物在白釉、青釉、红彩、金彩的映衬下,色彩艳丽鲜明,对比度极高,形成浓烈的视觉冲击,显现出浓艳奢侈、雍容华贵的艺术风格。这样的艺术风格虽然与清爽淡雅的“芙蓉手”截然不同,但是经过梳理可知,尽管二者在审美的取向上有很大不同,形式有所区别,但内容如出一辙,可见其发展脉络为“芙蓉手—金襕手”,两者相辅相成、互相融合,都是中国外销克拉克瓷影响下的产物。
图5 1660—1680日本有田窑青花芙蓉手花盆纹盘
图6 18世纪日本伊万里金襕手彩绘描金镂空开光博古花瓶纹盘
四、结语
综上所述,瓷器既是实用器,又兼具不可替代的观赏性与艺术性,在世界文化交流融合的进程中,古代中国瓷器匠人们在吸取其他各国各类艺术品(如陶瓷、金银器、版画、木器等)的基础上,结合中国特色的艺术形式进行了改良和创新,在17—18世纪将中国独特的博古开光陶瓷销往世界各地,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巨大的影响,为后期日本伊万里瓷器的发展提供了优秀的技术与艺术风格支持,并以陶瓷作为载体,将陶瓷手工艺匠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憧憬在瓷器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为不断改进后世制瓷工艺和加深艺术表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