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仙山楼馆图》说
2022-07-08褚朔维
褚朔维
以画为业,始为职业,而后成为志业,这是一个画家的成长过程,也是画事对其的历练过程。当一个画家不再只为稻粮而愁时,这时的画家也就真正有了“志业”或“事业”。这里所探讨的《仙山楼馆图》,正是出自明正德、嘉靖年间苏州“吴门画派”中最重要画家之一的仇英,乃是一个成功的职业画师从以绘画为职业向以画为志业转化或飞跃的重要标志(图1)。
仇英的《仙山楼馆图》是一幅颇具特点的山水立轴。画中的樓馆亭台、汉白玉石槛石阶、小桥涵洞,界画笔法工细准确;图中人物,虽看似仅只点景,却无一不是仇氏独有的笔墨线条;草木枝叶,或以当时典型的笔法绘制,却体现了职业画家在技艺上的基本训练。此卷显著而又值得注意的地方乃其山峦描绘,其皴法独特:远景山影,只用淡墨平染,不用皴笔;中近景峰峦,仅以中锋勾峦起峦落,略施淡彩浅墨擦染,几未见皴笔披露。
仇英大约是在明弘治十一年(1498)出生于江苏太仓,太仓位于江苏东南部,东濒长江,居姑苏以东偏北。弘治十年 (1497),也就是我们推算的仇英出生的前一年,朝廷建制太仓州。太仓也是春秋时期的古城——“吴王于此置仓,故名太仓,又曰东仓”①。因太仓与吴都姑苏相距不足百五十里,故而吴王将仓禀筑建于此。太仓西去未远便是姑苏古城,向东则是长江江岸,船脚接踵,也是繁盛。仇英幼时生长于斯,自然也受到吴都厚重历史文化的熏陶与历练。当时年仅十四五岁的仇英就打点行囊,离开太仓,去到姑苏城。仇英到苏州后,跻身于姑苏吴中画坛时,仅为一个童稚少年,只是在工坊内从事一些油漆雕画之技的“打工者”,而后经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当时最有成就的一代职业画家,最终也成为明代最为重要的一代绘画大家。
当仇英在姑苏城画坛上声名卓著之后,求画者便络绎不绝,而仇英也自当持重了许多。不过,这都还是表象。以仇英稳重踏实的性格和对自己画艺的要求来说,他自然也会怜惜自己的画名,这便使他“心师意匠,新新不穷,可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他的画作也就达到近乎神技的境界。②于此一境界的仇英,事实上已经摆脱既成的绘事窠臼,不断探寻不同的、新的艺术可能。在此幅《仙山楼馆图》中,我们发现,仇英以他职业画家最为擅长、最为出色的界画技艺勾摹出隐于山林水泽之间的楼台以及溪水间的小桥(图2)。
其间,各点景人物、所持物什皆勾画细腻(图3),非一般山水图卷中只作陪衬;人物之间,尚有惟妙惟肖的马匹,俊朗健硕,这些都与一般文人山水中仅以简笔勾勒形象有着很大的区别(图4)。
画史上,仇英历来被认为与“明四家”中另外三位不同,其画卷上缺少吴门画派的那种士人风度。这一点或可从两个角度来看:其一,仇英确实非文人世家出身,其初入画坛时仅一漆匠,诗书均无。仇英也从不在自己的画卷上做任何跋序,如此卷中,画家仅以 “实父仇英制”作款属(图5)。其二,如仅从这个角度来看仇英,其作品显然不足以与文人画为主的吴门书画同等看待;但从多个角度来看,仇英的作品作为绘画,或许以画家高绝的技艺更能够突出绘画本身的素质,而这一特质在仇英另一幅手卷《辋川十景图》中也同样得到充分的体现。仅其“鹿柴”一段,仇英便以他所独具的笔墨将王维辋川诗意出神入化地铺陈在画卷之上,此一功力也确非一般画事人所能及(图6)。
唐代诗人王维(701—761)曾于唐玄宗年间,游于辋川山谷之间,大约于天宝三年(744),于山谷中购置一处山庄,建园林于此,名“辋川别业”。王维晚年居于别业,而此时辋川山谷还住着另外一位长于山水诗的旧熟识。此人名裴迪(生卒年不详),职尚书省,致仕后归隐至辋川。早年间,此裴迪尝结交文士,故与王维十分稔熟。此时同住山谷之中的他们多有往来,于是便有了二人廿首咏辋川的对诗。王维的咏辋川廿首诗,各诵辋川一景而成辋川廿景,收为《辋川集》。仇英晚年写过一幅《辋川十景卷》,便是各写王维一首咏辋川诗,其中“鹿柴”一段写空山古木、寂绝人迹的一处山景,体现着一种空寂幽深的境界: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王维诗中,虽“空山不见人”,却“但闻人语响”,传递一种空谷传音、愈见其空的意蕴。而仇英写此“鹿柴”,这“但闻人语响”如何以画写声,却考验构思能力。在画卷中,这一意境被巧妙在一弯潺潺自山中流淌出的溪水中。远近山峦处,青绿皴染;几丛墨竹,也流露人烟的气息。
总结起来,此卷《仙山楼馆图》立轴是仇英在艺术探索过程中一次难得的尝试。但凡有所成就的画家,无不需要在长期创作的经历中不断探索新的创作可能,以新的手法、笔墨探索更深艺术表现的可能。此古今皆然。
注释:
①(明)桑悦.太仓州志[M].扬州:广陵书社,2013.
②顾复.平生壮观(卷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