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铨武侠电影镜头里的光影艺术
2022-07-07黄姗
黄姗
武侠电影是中国传统电影最具文化特色的类型电影。胡金铨导演是中国传统武侠电影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元老级人物。他的电影故事从宗教和哲学中提炼出人性的温暖和冰冷,包含着生命的智慧。他的镜头语言渗透了中国传统古典美学的艺术风格,刚柔结合。胡金铨的武侠电影糅合了传统中国戏曲、民族文化精神、历史发展背景、儒释道三家哲思。他笔下的人物侠肝义胆、丹心赤忱,开创出一种具有独特的、富有中华传统民族文化特色的艺术设计色彩,是中国武侠电影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1932年,胡金铨出生在北京的南锣鼓巷,祖上是明清时期的名门望族。他在良好的环境中长大,受到知识和艺术的影响。据胡金铨回忆录自述,由于其父是一个中国剧场的股东,因此他从小就能免费进出剧场看戏。在胡金铨年轻的时候,他经常因为京剧而忘记吃饭和睡觉,他最感兴趣的是舞台上的武生,儿时对京剧的接触在后来的电影中也有所体现。上世纪五十年代,胡金铨家道中落,孤零漂泊到香港,在九龙地区界限街107号结识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六位学生兄弟,义结金兰成立公司称为“七大閑”,七兄弟企业进入中国香港电影市场行业。
1966年,邵氏影业出品胡金铨的第一部武侠片《大醉侠》,是胡金铨第一部动作片。它结合了京剧演员在舞台上的动作和中国戏曲的音乐以及武侠电影中的人物,对武侠片的改变是具有颠覆性和划时代重要意义。在《大醉侠》这部经典的女侠电影中,郑佩佩所饰演的金燕子在客栈的片段中用一根发簪接住了铜钱。但在这个时候,她作为一个伪装成男人的女人身份被看穿了,在快速的编辑节奏和冗长的镜头语言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力量对抗。电影还在进行中,打斗场面也很激烈,展示了武术的力量和故事的悬念。在对手入画之前,笑面虎以打开折扇为暗号,他的手下从桌边站起。镜头左移右移11秒,然后切换到7秒长的镜头。在反派人物起身逼近金燕子时,摄影机向金燕子推进,金燕子看向画面右侧角落,切笑面虎合上折扇看向画面左侧,切笑面虎手下关门,切远景。大卫·波德维尔在《香港中国电影的秘密:娱乐的艺术》中写到“很多时候我们演员的动作发展不是一个连续的,最开始是一轮急攻闪避、弯弓搭箭、刀光剑影。然后会有一个暂停,通常是在箭满时,战斗停止,双方都等着看会发生什么。通常我们只是读秒的刹那,接着就进入下一场恶斗。”结果就是屏幕上出现了一种冲击波的节奏。短暂的停顿是把动作分开,给它们一个中间的效果。“金燕子”身躯流畅,动作如闪电,威力如竹,达到了超自然的境界。《大醉侠》在港台电影发展史上可以作为叫好又叫座的经典代表之作,也被认为是胡金铨导演最接近好莱坞法则的一部电影作品,开创了中国香港武侠电影的新纪元。
1970年台湾联邦影业出品胡金铨导演的武侠史诗电影《侠女》。此片参展第28届法国戛纳电影节主竞赛活动单元获得金棕榈奖提名,并且拿下技术创新大奖,向世界展现我们中国传统武侠电影的魅力。《侠女》改编自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这个故事深刻地反映了佛教和禅宗的境界,文人、义士、高僧齐心协力,与阉党斗争。寄托着胡金铨导演的文人文化风骨、赤胆忠心程度以及家国情怀。这部动作影片一如既往承载着胡金铨独特的美学发展特征,戏曲与电影文化相辅相成。胡金铨有很强的中国画基础,在他的电影作品中表现为一种空间美学。室外场景简洁典雅,含蓄气势磅礴。人物在前景中移动,在自然中自由游走,体现了中国文人墨画的意境。胡金铨导演将武学的刚强和禅理的平静结合,用佛学消解暴力,以达到圆融化解故事情节矛盾的成效。如《侠女》上部中的最后一幕画面,由徐枫所饰演的杨慧贞在竹林里的打斗。这出戏是胡金铨最喜欢的画龙点睛。用短镜头可以拍出步步紧逼的胁迫感,加之通过剪切镜头的高超技法,生动形象诠释了中国传统功夫的奇妙。在竹林激烈的战斗中杨慧贞为了逃避东昌走狗纵身一跃跳上石将军的手掌,在外力的帮助下跳竹子借助竹子的弹性再跳到空中而后转身跳水刺伤东昌走狗的喉咙。杨慧贞的动作干净利落,目光炯烁。胡金铨导演用22个短镜头剪接组合,产生出震慑人心又超脱自然的奇妙力量。这种剪辑艺术手法被称之为“功夫蒙太奇”,在打斗镜头的剪辑技术逻辑设计思维中融合了胡金铨对于侠道、禅念的理解。此外,胡金铨还选景极具中国传统古典美学特色。高山,崎岖的山路,一边是参天的古树,云雾飘渺。武打动作场面可以就此展开,在水墨丹青中暗含波云诡谲的意味。竹林是绿色的,充满了新鲜感和优雅感。竹,意指君子形象。
武侠电影中不乏竹林打斗的片段,如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侯孝贤导演的《刺客聂隐娘》、以及路阳导演的《绣春刀》系列皆蕴含着中国古典艺术的含蓄美感。《卧虎藏龙》借助竹子超高的柔韧度和摇摆不定的特点,呈现出李慕白和玉娇龙在竹林打斗时二人之间暧昧挑逗的意乱情迷。暗喻着内心崇高道义与情欲的挣扎。《卧虎藏龙》里平步青云的凌波微步不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对决,而是你追我赶的男女情趣。美学是研究人与现实之间的审美关系的学科,它的审美对象包括社会现象和自然现象。而电影美学,是对电影思考的一种教学方式,是一种发展具有中国特殊教育意义的思考生活的方式,进一步可以提高电影艺术创作和欣赏的自觉性。胡金铨导演所钟爱的横摇镜头,类似于我们中国古代历史卷轴画开篇的叙事感。影片的场景大多选择了边关、深山、古寺、山峦、嶙峋的岩石等极具中国美感的地方。胡金铨的美术设计在电影艺术作品里营造出一个极具东方哲学意境。甚至可以说,从他开始,中国视觉元素开始与电影积极结合。其最具代表性的特色便是佛家文化理念的禅宗。其实早在日本古典时期的电影就已经尝试着将禅意融入电影,营造出一种悠闲的叙事诗。因此,日本剑戟电影也是影响新武侠电影的一个重要因素。而胡金铨的电影美术教育特色在于从中国文化传统工艺美术中提炼精华。
如1979年《山中传奇》,就像到了元明时代的山水文化画卷一般,而文人画的留白技巧也得以发展体现,影片中的人物形象往往是融于自然的,如庄依云的出场,湖光山色、倩影绰约,虚实进行结合的画面美不胜收。在技术层面上,胡金铨使用了大量的烟雾来营造空灵意境。
1979年《空山灵雨》问世,这是胡金铨集大成之作。电影片名让人不禁可以联想到王维所著之诗《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王维,被后世誉为“诗佛”,中岁好道,晚居中南,他淡泊明志的气度,也正是胡金铨后期对于武侠的禅悟,以禅意入侠义。三宝寺住持智严自知将要圆寂,请悟外法师共同商议选拔衣钵弟子,并邀请善人文安和王将军来寺共同见证,谁知这二人觊觎镇寺之宝——玄奘法师亲笔《大乘起信论》已久,并串通庙内僧侣竞争住持之位趁机夺宝,结局却出人意料。故事的场景发生在深山佛寺,周围要么是密密麻麻的竹林,要么是小桥流水,要么是古道腐草。殿通常装饰着尘埃斑驳的纪念碑,雕梁和画,建筑充满古老的意义形成了一个独特的风格简单和优雅而且有深刻和厚重的文化内涵。《高山流水》摄影之初,展现了禅宗精神的平静与休闲。这部电影自然地结合了山野的精神和绵长柔和的深意。这种精雕细琢出来的悠闲宁静的意境使胡金铨的武侠电影画面达到了极度纯情的唯美境界。电影中的方丈想把衣钵传给他的门徒,他以《清水》为题来检验门徒的理解。慧思打来一桶浑水,他认为心清水自清。只有慧思想的不是我们如何进行强制改变客观方面存在的事实,而是可以借助佛法宽怀自己的心境。普度众生也难直接改变我们人间社会现实,客观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水至清则无鱼”,世界也不可能绝对纯净,哲学是指导人们生活在世界上,解决谜题,指点迷津的方法论。胡金铨这里也引用了六祖慧能作偈,来承袭五祖的衣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世界的因果都是从心开始的。老修道院院长穿着一件蓑衣,独自过河,也暗指达摩祖师一叶扁舟的典故。飞贼白狐遁入空门,则隐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最后,宝藏被毁与“竹篓打水空”不谋而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贪欲把活生生的人可以变成不择手段的趋利工具,思想的独立发展首要的就是遏制贪欲。人一旦有了贪心,就必然会误入歧途,一事无成。这部电影通过寺庙展现了人性的贪婪和邪恶。宁静的影片中展现了人世间的贪念和欲望。影片故事情节编排设计精巧,武打灵动绚丽,武打,是动禅理,是静动中有静,意境悠远,令电影可以超越一般武侠片的范式。胡金铨电影空灵、哲理味十足的禅意境界,极大地发展了后世中国武侠世界电影的精神以及蕴含的文化知识视野。在电影中禅宗理想世界的对立面是物质流动的现实社会是腐败丑陋的。老住持所谓的挚友,王将军和财主文安,都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着社会行善积德的幌子行苟且之事,意图盗走宝物。老方丈的弟子们也注定要落入庸俗主义,依附于邪恶。佛门清净生活之地也并非圣洁。胡金铨导演对于文人文化风骨,心怀家国,忧患可以天下,借此在电影中含沙射影暗讽世事。
胡金铨导演之所以被誉为武侠电影一代宗师,不止得益于他的电影技法,更是在于他的家国情怀,向世界宣扬中国古典美学与传统文化。“明心见性”是禅宗的密钥法门。世间的万事万物其实都只不过是来自人内心主观意象的映射,眼前所见即是心中所想。倘若人心怀善念,那自然会看到世间的真善美;如若是心怀恶意,那只会沉溺在假恶丑的苦海,惶惶不可终日。佛语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意欲告诫众生,世间万物皆是虚无。实相则是非相,而并非真相,所有的执念也不过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六祖慧能曾言:“汝之本性,犹如虚空,了无一物可见,是名正见”。而真正的真相只有自己的内心才能明了,所谓修行即是为了修心。“见性成佛”顿悟之后找到自己内心的那方净土,从容豁达的处事态度,即是自由自在地畅游天地之间。胡金铨导演的电影没有一味地美化人间,他是更为客观全面地展现出现实世界,但依然寄予了自己的美好理想。他在电影中探究人性的复杂,即便是他笔下的侠肝义胆的忠贞之士也有亦正亦邪的微妙关系变化。阴险小人也是满口仁义道德侃侃而谈。但他的电影最终归结于一个主旨,邪不压正。胡金铨导演高超的功力和高深的悟性使得他讲述出来的故事,总是能自然而然地巧妙化解掉情节的矛盾与冲突,好似有些中国传统武术里太极所讲究的阴阳调和之感,刚柔并济且是游刃有余地战胜对手。胡金铨导演的特殊经历也为他的武侠电影梦注入了豪情壮志却只能隐匿于心的灵魂。他将骨血里行侠仗义,民族天下的大义极尽倾注入他的电影世界。他以自己特立独行的艺术风格和高超的电影技法为观众创造出波云诡谲、变幻莫测的武侠仙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