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医绝治

张弭家

清乾隆年间，海州有家无名医馆，总是冷清萧条。那郎中叫张怀仲，四十几岁，面黄肌瘦，病恹恹的。明摆着，一个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的郎中，谁会找他看病呢？所以，凡找到这儿来的，都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主儿。

这天，就来了这样一位，五十多岁的绸缎商陈财旺，他整个人苍白浮肿，有气无力，得靠家人搀扶才能行走。

一番望闻问切后，张怀仲微抬下眼，说：“病入膏肓了，也就三个月的事啦。”陈财旺哀叹：“别的医家也都这么说。我本以为自己不缺钱，必能找到良医，不想到头来……唉，我走了，我那价值万两的铺子不知道会变成啥样。”

听了这话，张怀仲睁大了眼，说：“医家治病治不了命，这话听说过吧？”陈财旺苦笑：“您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说我寿命到了，只能等死了嘛。”张怀仲摇头：“非也，非也，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瞅一眼那些家人，让陈财旺把他们赶出去。家人们出去贴门偷听，断续听到：“我可以保你的命，可……我这法子除了你这不差钱的，一般人还真用不起。你吃我开的药，一定要按我的吩咐吃，我不让你停就不能停。不过我要讲清楚，这药不是……但能保你的命。你要是同意这么做，就拿这处方去药铺抓药，先吃七天再来找我。”

陈财旺欢喜道：“先生，您是高人，说话玄机深啊，谁治病不是为保命呢？好，好，就听您吩咐，我吃药。来，这五两银子您先收着，等我全好了定有重谢。”

忽听张怀仲拍桌低吼：“谁说你能……我就是让你十年八年不死。这事要是抖搂出去，药就不灵啦！”

七天后陈财旺准时来了，说吃了那些药没啥反应。张怀仲号着脉道：“头个疗程我下药保守了，加大剂量就能见效。”

又过了七天，陈财旺再来时，张怀仲一见他就兴奋道：“定是见效了。”陈财旺却表情痛苦：“原来痛的地方没好，别的地方又开始痛。”张怀仲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痛了就是见效，这药再吃几个疗程后你来找我。”

陈财旺走了没多久，来了个中年胖子，谄笑道：“小可程长善特来感谢张老板。”张怀仲不解地问：“程老板何谢之有？”“张老板这么照顾小可药铺生意，还客套什么？陈财旺拿着您的药方从我那儿买走了大批名贵药。我原以为那些药要存到发霉呢。刚才他又去抓了一大批。来，这点小意思您收着。”说着，他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直接塞进张怀仲的衣袖。张怀仲摸出一看，竟是三十两银子。程长善走后，张怀仲不由得哼起了小曲：“今儿个真高兴啊，天上掉元宝……”

两个多月后，到了陈财旺该来的日子，他却迟迟不到，就在张怀仲焦躁乱转时，总算听到了敲门声。门开后却闯进来两个公差，拿着铁链就要套他，说陈财旺家人到衙门告他治坏了陈财旺的身体，知府大人传唤他到公堂受审。张怀仲哆嗦着说要进里屋换件衣服。一公差先进里屋查看，见里面无门无窗，只一张破床，上面乱堆着衣物，就让他进去了。张怀仲换衣时把银包塞进怀中，瞅公差没留意，钻入床下，捅开床底的洞口，狗爬脱逃。

他跑进一座废园躲到了天黑，然后悄悄摸进程长善的药铺，跟程长善嘀咕了好长时间，又藏到一偏间一阵捣鼓，然后用包袱布裹了个葫芦状酒瓶，提着溜出。临走，他留下一句话：“我还会带银子来。”

三更时分，他翻墙潜入陈财旺家，悄声叫醒陈财旺，捂住他的嘴对他耳语半天，留下酒瓶，又包了陈财旺好几个银锭走了。

他摸回家打算取点东西，却发现家里已被搬空，门上贴着官府告示，说他治坏了人，现扣押其财产赔偿事主。

他逃到郊外一座破庙安身，饿了就出去乞讨。本来他就外形猥琐，现在更是弄得灰头土脸，即使熟人见了也认不出他。一天，他在城外实在要不到吃的，不得不进城来要，正巧遇上个挑担卖饼的，他抓过一张饼就往嘴里塞。人家管他要钱，他说没有。卖饼的见他包裹里鼓鼓囊囊的，伸手去摸，摸到包里的大块银锭。他撒腿就跑，卖饼的在后面大呼小叫。

夜里他又溜进程长善的药铺，先把包裹藏到院中隐秘处，然后偷偷叫出程长善，请求在这儿躲几天，再做交易。不想，程长善一口回绝，说陈财旺家人也把他告了，告他串通庸医张怀仲诱骗陈财旺买高价药，从中拿回扣，只因张怀仲未到案才未定他的罪。他让张怀仲走得越远越好，说完把张怀仲推出门。

张怀仲东躲西藏数日，每天都掐着手指头算日子。这天，他饿得发晕时，又见那个卖饼的担着饼筐走过来，他又去抢饼，结果被两个公差当场按住。公差奸笑，我俩找你好几天了。银包哪去了？

张怀仲眨了眨眼，说银包放程长善的药铺了。公差押他闯入药铺，搜了半天无果，逼他找出来。他梗着脖子讲起了条件，让程长善按他的药方煎好药，他才交出银包。公差当即命程长善煎药。程长善怕引火烧身，没敢揭破张怀仲身份，只想快点打发他走，就把药煎了。

张怀仲拿到药罐后，一下子牛了起来，对公差横道：“你俩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官府的通缉犯张怀仲。那个银包是用来向程掌柜买药的，稍后我会告诉他藏在哪兒了。现在带我去公堂吧。”两个公差一合计，银包是涉案的，那可是烫手的山芋，抓住逃犯也是个功，就押着张怀仲连带着程长善上了公堂。

知府见拿获了久未归案的张怀仲，立马传唤原告陈家人到堂。陈财旺被家人裹挟着到了公堂，见了张怀仲，他忙说是他家人非要告。

这时，知府拍响了惊堂木，让原告陈述张怀仲是如何治坏陈财旺身体的。陈家人诉道：陈财旺原仅有一种病，但自从按张怀仲的药方吃那些高价药后，旧疾未好又添新病，致使陈财旺双病缠身，身体愈加虚弱。

知府问：“你等家人并不懂医术，何以断定陈财旺的新病是吃张怀仲的药导致的？那个病也完全可能之前就已患得。”陈家人答：“大人，陈财旺在找张怀仲诊治前已找城中几乎所有医家诊治过，他们给出的诊断都是陈财旺只患前一种病。那些医家可以作证。”

知府命人传那些医家到堂。医家们上堂后众口一词，说当初给陈财旺诊疗时只诊断出他患前一种病。

知府将凌厉的目光投向张怀仲：“张大郎中，你让病患陈财旺长期大量吃高价药属实吧？”见张怀仲点头，知府又逼问：“你让陈财旺到程长善药铺买高价药，然后从程长善手里拿药款回扣，可确有其事？”见张怀仲语塞，知府猛拍惊堂木，“还不把你串通程长善诈骗陈财旺钱财的罪行如实招来！”

张怀仲慌乱四望，看见跪地的陈财旺瘫伏在地上，急叫：“大人，陈财旺该吃药啦！”知府怒斥：“公堂之上，你竟然敢骗取受害人钱财！”

这边陈财旺却哀求：“我要吃药！大人，请让张先生给我药。”知府大惑不解：“真是中魔了，你不知道你被这药害得又得新病了吗？”陈财旺气喘愈急：“大人，快让我吃药，不吃我就要死啦。这可是大人您害的！”知府无奈，只得让张怀仲把他带来的那罐药给陈财旺服下。

陈财旺吃完药，长出一口气，像是酒鬼饱饮一顿后心满意足的样子。他对知府道：“大人，吃这药是我自愿的，张先生无罪。”知府瞪眼道：“你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他罪责难逃。”陈财旺望向张怀仲：“张先生，全疗程的药吃完了，新病就在我身上扎根了吧，现在说出真相药不会失效吧？”张怀仲道：“之前不让你说是怕受到不理解的人干扰，谁知干扰一点没少。唉，这种做法确实太惊世骇俗啦。”

他向那些满脸困惑的医家们道：“诸位同仁都给陈财旺医治过，当时诊断他能活多久呢？他说每位医家都断定他阳寿仅剩三个月，我给他的诊断也是如此。现在大家看，从你们给他下三个月必死的诊断到现在，已近大半年了吧？”医家们闻言不由得齐拍脑门：“对啊，这个人早该死掉了呀！”

张怀仲朗声道：“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张某虽治病乏术，却有一招能让患者赖活着。”公堂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知府更是惊讶得瞪大眼睛，嘴也不利索了：“你、你、你说……你不能治病却能救命？这这这……是咋回事？你、你为何不早点公布于众？”

张怀仲拱手道：“回大人，此法不见于任何医学典籍，很是离经叛道，所以草民不敢妄言。现大人讯问，只好如实相告。万物皆有阴阳，相生相克，病亦如此。陈财旺所患之症是为阴性，也就是说陈财旺是因体内阴盛阳衰而得此病，且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我跟他说，我治不好你的病，但能救你的命，我有一种让绝症之人苟活的方法。陈财旺难以割舍他的万贯家财，求我保他的命。我就让他再生一种阳性病，让阴阳两种病在他体内相互制衡，使两种病的致命性都有所下降。按照此法，我给他吃了大量可致阳性病的药。果不其然，现在疗效已现，陈财旺活过了此前判定的死期。諸位同仁，请来检查他的状况，看他是不是气数未尽，还能带病活下去？”

各医家轮流给陈财旺把脉查体，查完后无不惊叹点头。知府搔头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大人，实不相瞒，草民也是这么活下来的，只不过我得的是阳性病。也亏得治阴性病的药都是白菜价，不然我早就命丧黄泉啦。”张怀仲低头轻叹，然后转向程长善，“程掌柜，我把买药的银子藏到你家清热祛风草药的堆垛里，你闻药寻去吧。”